如果,「活在当下」即是生命最大的骗局..
我们该作何选择?
1.
松本教授在时间机器前捣鼓了老半天——
时间有限,这破烂家伙又只能带他们穿越一次,自然要想办法准备得缜密些。而日本第155号疫情研究中心的其他人员,也正忙活着善后事宜。
就留下吴涵独自无事可做,只好望着环形复合玻璃外东京市死气沉沉的风景发呆。窗外的应该是叫街景才对,他心想。
应该是这样的:铺着地砖的人行道落满雨水,形形色色的伞面摩肩擦踵地穿行往来。混杂的呼吸相互重叠在一起,最终都一股脑钻进管道磁悬浮列车站,朝不同方向笔直前进。
那玩意三十分钟就能从日本到美国。
本来确实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吴涵回过神,长呼口气,雾气在呼吸面具的阻隔下只冒出淡淡的几缕。
正直冬季。
窗外,阴霾下的街道浮起一层水蒸气,单调而平整。墙边冒出的几抹骄傲的青苔,伸展开身躯,拿出迟早要占据整个城市的气势,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研究中心高屋建瓴,吴涵的目光能越过一片居民区,落在远处半掩在雾蒙蒙里的高层建筑上,不时露出一个角。
谁也看不出来这座城市已经被遗弃了多久。或者说,谁也无法察觉眼前的是一片废墟。街道上到处都是机器走来走去:清洁路面/运输货物/运营商店/修理着其他机器人。他们不理解城市已经不需要继续运行,依然盲目而完美地运转着,不知疲倦,永不懈怠得履行各自的职责——
直到地球再度进入寒冬,太阳熄灭,那些机器仍会取代人类的位置,汲取地球的资源继续运行下去。即使百万年后地球终将开始分崩离析,那些完美的机器人也会尝试修复它。
尽管它们的设计者及其子孙不再需要他们了。
吴涵想出去走走。但没办法,他今天不能冒这个险。外面的空气过于浑浊而不稳定,随时都有染病的可能。
东京市,此时正像是一片静谧又毫无斑斓的湖泊。四处都是人类的痕迹,却丝毫没有生存的气息。
如今在这庐山之外居高临下,也终究还是看不清藏匿于雾中的世界。难以猜测属于它的本来面貌。
“我要是有宗教信仰,估计会把这当成是神的惩罚” 吴涵突然说道。
松本教授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抬头问道:
“你指什么?”
“就好像人类的妄自尊大才是我们留在这的理由,您懂吗?用来形容夜郎自大、傲慢一类的家伙。”
教授摇摇头:“不对,身为那些家伙中的一员,我现在可没感受到内心涌起的傲慢,你呢?”
“啊,不,我并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感到自豪或骄傲,你知道的,我还只是个见习。”
吴涵接着解释道。
“我思考的是我们究竟为什么留在这里?人类到底是多么自命不凡,才会以为自己能完全掌控这诺大地球自然界中的规律.. 当然我不是在讥讽您—— 毫无疑问,时间机器的发明非常伟大,我是指这个迂腐的社会。”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教授说,“小吴啊,你看传染病刚出现那会儿,社会上也是有好多热心人士往这捐赠稀缺物资的,咱也不能一概推给这个社会嘛。”
“那么按您这个说法,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公开您的时间机器项目呢?明明可以得到社会上更多资源的协助吧!”
“不不不不,要知道基金会可是靠这几年的灾情才成长起来的。他们要是知道了,怕不是会直接把我腰斩掉...”
“咳咳——”
松本教授干涩地一笑,感到腹部渐渐蔓延的无名寒冷。
多少有点自嘲的风味。
“那么或许你是对的,毕竟,咱总又不能怪罪那几个吃野味或是爱好美食的家伙嘛。” 教授面表凄惨地继续说道,“但不管怎样,咱们都已经留在这儿啦 前阵子,基金会高层那伙人跑到月球后,我们俩和其他幸存者就也被丢包在这儿了。”
吴涵痴痴地望着眼前管道结构复杂,精密的时间机器,沉思片刻。或许自己终其一生都没法理解它金属外壳下所蕴含的智慧。像是未知星河希望般的耀眼,嘴里不时泛起阵阵苦涩。
“所以,还是让我想想法子,且看老夫如何扭转乾坤!” 教授带着玩味儿地补充了一句。
七十岁还这么活泼.. 也怪老顽童的。
2.
穿越回2529,扭转2530年的炸裂开局。
看似不切实际的科幻臆想,即将会在这实现。
松本教授探出头去喊了一声,其他人的声音在对讲机那头此起彼伏。
片刻后,所有健全的幸存者就都挤进了量子实验室。
四个男人,四个女人。
可笑的是,除了吴涵是见习医护工作者外,在场的只有一名职业医师。
其他资深的在哪?倒不难下定结论。还没搞清楚状况那会儿,就被派往前线防疫,物资又不全,自然而然地就随着糟糕的局势,一起烂掉了。
想到这,吴涵背脊发凉,打了个寒战。他一度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本就是项高危工作,现如今还得把患者家属考量到职业伤害范畴内。都说医者父母心,可时代原由导致儿女可不买账啊.. 把工作数年以死守护的医学信条当做甩锅工具。救死扶伤的医师倒成了他们对现状不满的,愤怒与不安的发泄品,消耗品。
更资深的医科研究人员在2532年那会儿摸清状况后,就都跟随着联邦政府转移去了火星。好像建设了个研究总部还是什么的,总之不让平民去打扰。时间一长,地球上自然也就不剩多少人了。
还真是苦恼啊! 人类花费百年时间展望未来,殖民让上百个世纪的古人为之向往的八大行星,铺开宇宙殖民主义的宏图,可最后却连地球内部的事情还都搞不清楚.. 该说是太急吗?也不对吧,持有野心本身是一种进步的态度。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类可是依靠这个才走到今天这阶段的。
这座城市的建造者有权利歌唱势不可当的胜利。这胜利所向披靡,带领着他们占领了八大行星和十五颗可居住的卫星!
但他们已经离开此地了—— 地球,吴涵也想离开。
吴涵眉头一皱。
说起来,类似的事情在数百年前似乎也发生过.. 医学史书上多少有记载.. 可具体是什么吧..
早就记不清了。
3.
六个人安静地走进来,在地板上,墙角和桌面上或站或坐。
八只呼吸面具,十六目相对,挤在狭窄的实验室里。
估计是面具的缘故,讨论气氛拥挤得含糊不清。大家互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在沟通上也略显尴尬。
高浓度的消毒水弥漫在空气中,李院长是最后进来的,把白大褂挂在一侧。跟松本教授一样,他的职务如今也形同虚设,但这倒没让他烦心。
“一切都安置好了,教授” 他说,“105名没法行动的重病患者都安排上呼吸器了。”
吴涵追问:“我们离开以后,他们..怎么办?”
“谁知道呢,那帮机器会想办法好好照顾他们的,但营养液很快就见底了,也就几周吧,或许。小吴啊,我知道你更想用「人性化」这个词,但我们必须理智一点,至于能做的,确实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吴涵身体顿时变得炽热起来。
跟随李主任从医实习两年,他上过无数次手术台。医术还不算精通,但目睹生死离别也算是家常便饭了。即使这样,他都还从未遇到过这般的无力。
李主任一定也深感无奈吧,他心想。
“吴涵顾虑的其实也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再三斟酌,穿越回过去拯救世界这背后的伦理道德问题!” 靠在角落的德国生物学家手臂交叉在胸前,振振有词地说道。
很快就遭到了其他人的斥责反驳:“什么意思?你想想这几年来我们损失了多少条人命啊!难道就以这一个理由的分量去拯救世界,还不足够吗?” 松本教授的女助手,爱丽丝提出质问。
“爱丽丝女士,我记得没错的话,您的丈夫和孩子还正在冰岛避难吧?”
“那又如何?”
“您与丈夫是在2530年,传染病刚爆发那会儿被调来日本后,才相识的,没错吧。”
爱丽丝屏住了呼吸。
“那样的话,这几年的经历,甜蜜的也好,痛苦的也罢,都将不复存在,无论是和谁的,在哪。”
爱丽丝绝望地别过头,但生物学家接着给出了致命一击。
“您的孩子也就... 如此来说,您也愿意牺牲吗?”
爱丽丝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坐在那,聆听自己回荡在呼吸面具夹层中的呼吸声。要真的把「有轨电车难题」摆在现实,怕是没人愿意回答的。
室内空气沉寂得可怕。
连松本教授也低头不语。
他知道,包括自己,眼前的七人不过是历史长河卷起的沙石。通俗点,悲观点来说:人类这生物吧,个体一诞生便注定最终要走向毁灭的。那么相对于对于历史,他们八人不过是,曾存在过,留下过痕迹的——
宇宙步履缓慢,唯有生命不能永存,唯有生命瞬息万变。万年人类历史长河转瞬即逝,这对地球而言就像七天一样短暂,而整个种族却已经濒临死亡。至少他们留下了完美的机器?但机器也会逝去,哪怕他们自身无法理解这一点。
但毫无疑问的是,对于他们八人来说,人类将会继续活下去,千年,万年,百万年。他们还不会看到同族灭绝的那一天,至少不是今天。正是都坚信这一点才做好了觉悟。
或许他们还真有可能改变人类的命运。不过嘛,这也是后话了。
4.
“你们没有考虑过,类似莫比乌斯环那样的,时间循环一类的猜想。”
刚果来的青年大学生摸了摸鼻子,继续说:“时间原本永远朝着同一方向流淌且永不返,没错吧?”
他拿出一张纸条。
“那么如果我们回到过去改变历史,就必定会打破时间流淌的常规模型,”
接着,他把纸条扭曲,再对折,画出一条能够联系纸条两面的直线。
“如果像这样扭曲,折叠了时空,最终带来的有没有可能不是改变,而是回到原点.. 从而会形成一个莫比乌斯循环带... ”
意思是时间旅行到头来什么其实都改变不了。嘛,这孩子还真是悲观,
“但,我们还不知道,不是吗?年轻人啊,这就是为什么科学需要探索、需要实验,没错吧~” 松本教授故作轻松地回应道。
“乐观点,哪怕真的碰到循环,会被困在循环中的,也只有八个倒霉鬼嘛.. 所以,活在当下吧。”
大家会心一笑。
只有吴涵打了个哈欠.. 也不能怪他不解风情啦,本身的职业就跟物理没有半毛钱关系,再加上平时又不是科幻迷。
现如今和这些科学疯子共处一室,也只是遵循当初学医的信条,妄想挽回曾在手中流逝掉的无数生命。虽然还是见习,但毕竟处于特殊时期——
那个传染病爆发至今,他直接或间接抢救的病人,数也数不清了。
人的思想其实很简单,总是自私的,吴涵也不过如此。说到牺牲自己。当初要没做到这点的觉悟,也不会跑来日本。其实也是贪生畏死一种表现啦,短暂的时光,拼命地想要在世上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
传染病失控从开始到现在,疫情研究中心内曾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大都科研人员,病患与医师。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连一个叫的上名字也没有了。
能幸存下来,或许…
就是神明给他的惩罚吧。
5.
听不懂其他人的聊天,也还真是伤脑筋。
冥冥之中,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青年大学生提到的那句:「最终带来的不是改变,而是回到原点」,一直回荡在吴涵脑壳里。
终点即为起点吗?起点又是什么?
最早携带传染病的那家伙吗?早期联邦内部夜郎自大的舆论操弄吗?靠疫情暴富得财可敌国的基金会?还是说时至今日仍在抄热度,乱带风向的新闻媒体?抑或是不在意集体卫生健康,不戴口罩的个体…
除了那个最早携带传染病的倒霉鬼,似乎以上皆是。
毕竟,要不估计法律层面的影响的话,吴涵是没办法怪罪吃货的—— 哪怕他那一个人没有吃山珍野味,迟早也会出现他的代替者。一直以来,疫情本身或许就压根没有人类想象中的可怖。
他真正想说的是,比起天灾,这或许更倾向人祸,
自古以来,由人产生的东西,人都是无法控制的,舆论也好、基金会、假新闻、社会中个体,都是无法控制的。
污秽的人心,不,要说是腐朽的社会更为确切..或许这才是我们该在意的,最终导向时间收束,永循环的“莫比乌斯环”。
6.
时光机警报器大作,在空气中泛起轻柔而低沉的悲鸣,像是幼童在睡梦中的呜咽。
一切尘埃落定,八人纷纷各司其职,都有些迫不及待。
八只口罩挤进狭隘的空间里,十六目相对,混杂的呼吸相互重叠在一起,怪难受的,又熟悉得可怕。
他们即将朝同一方向笔直前进。
时间机器的表盘指针跳向2529年12月31日这天。
吴涵挤在角落,望着环形窗外逐渐模糊的东京市。目光随着太阳血红色的光芒掠过地平线,最后落在地面忙碌着的机器上,或许在修理路面。
东京,并不是世界上唯一还在运作的城市—— 机器在其他城市中依然运转不休,因为它们停不下来,没有人命令他们这么做。
但可以确定的是。东京这类城市,是一座会将人类希望化为灰烬的城市。这种悲凉不是任何一个种族幻灭的希望,不是黑人,黄种人或白人的,而是整个人类的。
这般卑微的人类世界究竟何去何从呢?当然,他们之中,还没有人能知晓。
最终.. 所有絮叨的思绪都化成一道白光。
消失在了未来。
7.
「啊呼——」
吴涵打了个哈欠,像睡醒的小猫一样,放肆地拉伸着自己的身躯。
望了眼日历,
是交医学论文的日子,1月12号这个日子还特别用红笔描边加粗..
好久没这么早起了吧。忙了几夜,总算可以享受一次久违的早餐啦。
吴涵在面包片上涂抹着牛油,铺盖在煎锅上的鸡蛋发出雀跃的“滋滋”声。狭小公寓隔间,回荡着电视上正在播报的这样一则新闻:
“洛杉矶今早发现不明原因传染病,8名散播谣言者现已被L.A.警署抓捕。他们将会面临联邦法院的审判,还请各位千万不要轻信谣言。就专家分析,传染病目前基本已经得到控制,且并不存在人传人...”
公寓大楼居高临下。
窗外,铺着地砖的人行道落满雨水,机器穿梭在人群中,形形色色的伞面摩肩擦踵地穿行往来。混杂的呼吸相互重叠在一起,最终都一股脑钻进管道磁悬浮列车站,朝不同方向笔直前进。
是几年前才新建的,听说从日本到美国好像只要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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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