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岚纹尔再从他的大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是太阳落山之时了,他缓缓地打了个哈欠,透过落地窗看着窗外的王都,下面的街道上都开始点起盛大的灯火了——看来丰收祭典还会再持续一段日子。
岚纹尔推开大门,就像没看到像往日一样站在门口的埃莉诺一样,唤来了侍从,吩咐对方拿来晚餐,然后又回到了屋里。
他背对着大门站着,觉得自己彷佛忘了什么事情似的,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便一摊手,又躺到了床上,脑袋还因为昨天喝的酒而感到有些痛苦。
两杯凉水入肚,这才感觉好一点,不由得好奇埃莉诺的胃是什么构造,喝了那么多,今天竟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站在自己寝室的门口。
岚纹尔虽然很饿,但又觉得肚子里还有些翻腾,所以只就着新鲜的羊奶,吃了几口涂了蜂蜜的小麦软面包,不利于消化的熏肉和奶酪则一口都没动。
果然酒是邪恶的东西,岚纹尔如此想到。
他换上新的丝绸长袍和细布斗篷,对着制作精巧的全身铜镜比划了比划,又戴上了一只插着白色羽毛的淡蓝圆帽,推开门走了出去:“出城。”
埃莉诺无声地紧随其后。
“不猜我要去哪了?”岚纹尔一挑眉毛打趣道,虽然埃莉诺看不到岚纹尔的表情。
埃莉诺没有理睬他。
“我从起床就总觉得什么事儿没干似的,”岚纹尔挠了挠头,“有些不踏实。”
“雷伦。”埃莉诺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两个字。
“啊啊!”岚纹尔停下了脚步,“把他落在那个什么河狸尾巴了!”
湛伊斯夏季的白昼很长,光照十足,非常适合出航,也十分适合务农。现在早就过了晚饭的时间,但天色就像被死死钉在了淡紫色的黄昏中,许久也不见黑夜的降临。
站在晨风宫的门口,迎着被城市稀释后的海风,岚纹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安托拉郊外的埃莉诺,想出去骑马兜兜风吗?”
埃莉诺昂起下巴看着岚纹尔,她从没见过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朋友”骑马,甚至怀疑他会不会骑术。
岚纹尔招呼来了一个仆从,比划着让他把马牵过来。
海风卷着深灰色的云朵在天空不停伸展着,从王家花园中不时飘来几缕花香,晨风宫前的山坡下一幢幢建筑物的屋顶隐约可见,远方的太阳遮上了夕雾的面纱,像一位娇羞的异国少女。
也许这种季节出去骑骑马也是不错的消遣。埃莉诺这样想着舒了一口气。
可是那位仆从只牵过来了一匹马。
一眼就能看出是配得上王室的高头大马,纯白的躯体和柔顺的毛发象征着其纯粹的血脉,有力健壮的四肢和纹饰繁杂的鞍座——无一不凸显了它的高贵。
可是只有一匹?
“出发吧,埃莉诺!”岚纹尔兴致勃勃,张开双臂招呼埃莉诺上马。
“你……”
埃莉诺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一把握住了缰绳。
但这匹马明显有着自己的性子,在埃莉诺上马后就开始不停地抬起前蹄,或扬着后蹄转圈,惊得岚纹尔连连后退。
埃莉诺却镇定自若地时而拉紧缰绳,不时用手掌抚慰它的颈部,脚蹬的运用也恰到好处,不多时,这匹马就被埃莉诺驯服了。
埃莉诺和这匹马一同侧目看着岚纹尔,似乎是在等他上来,但岚纹尔却看着这马强壮的后腿感到胆怯。
仆从会意地拿来了上马用的木头台阶,又招呼来了三位马童为岚纹尔固定住了马的身子,岚纹尔这才犹犹豫豫地翻身上马,坐在了埃莉诺的身后。
埃莉诺在确认他坐正了之后,开始轻拉缰绳,用脚蹬指挥白马一步一步地缓慢前进,从晨风宫前门的石子小路出发,就这样一直出了王城。
“去哪?”埃莉诺没有回头,“殿下。”
“南边,南边的旷野,还记得我说有个图书馆吗?”岚纹尔声音有点紧张,可能因为他总在担心自己失去平衡摔下去。
这两位奇怪的搭配和显眼的白马在城中各处都引起了关注,大家甚至以为他们的庆典的一部分——当成了当地修道院圣母与圣子题材的巡回演出。
“你对骑术有一套啊。”岚纹尔不由称赞,明明刚才还是性子那么烈的一匹马,现在被埃莉诺操控的又平稳又听话。
“连马都不会骑的人,大多都死在战场上了。”埃莉诺的语气里什么感情都听不出来。
岚纹尔扬了扬眉毛:“这是我第几次死在战场上了?”
图:「王都,南部城墙外围」
穿过嘈杂的集市,又路过了僻静的小巷和贵族区,二人这才抵达了南门,在埃莉诺和门口的卫兵交谈几句后,那名穿着锁子甲和蓝色罩袍的卫兵突然立正朝埃莉诺敬礼,又喊来了其他卫兵把两个人围住,每个人都像看到神明一样对着埃莉诺敬礼和鞠躬。
出了南边高大却伤痕累累的城门,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旷野,除了自然草原外,只在远处能看到几丛低矮的灌木植物。
“加速了,”埃莉诺似乎是在通知岚纹尔,“殿下。”
岚纹尔感到一阵轻微的失重——驮着二人的白马便开始在这自由的天地间尽情驰骋着,视野两侧的岩石与植物则快速地向后移动,岚纹尔感到一阵阵的平衡感缺失。
埃莉诺在疾驰中侧目瞥了一眼岚纹尔:“抓着我。这种速度坠马会死的,殿下。”
岚纹尔在呼啸的风声中,感觉埃莉诺的声音就像死神的宣判一样可怖,于是立即把手环在了埃莉诺的腰间——这身板甲可真硬。
就在岚纹尔心跳不断加速,屁股被颠簸得生疼,甚至感觉自己全身血都快凉了的时候,一个灰淡的、铺满暗绿色藤曼的古老石头建筑出现了遥远处的视野里。
由于这片旷野最高的植物也没高过这匹高头大马的胸脯,骑在马上的二人只要稍微远眺,就能看到两个沙漏计时路程之外的远方。
“那边?”埃莉诺轻声发问。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啊啊啊!呀啊!”岚纹尔出了不少汗的双手在埃莉诺光滑的板甲上滑了一下,说话说到一半差点摔下去。
埃莉诺回头看了一眼,赶紧拉紧缰绳,控制白马慢下来。
岚纹尔趴在埃莉诺的斗篷上大口喘着粗气,彷佛刚才全速疾驰的是他,而不是马。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爱洛娅提到过,我没去过,何况,我去没去过,你还不知道吗?”岚纹尔还趴在埃莉诺的斗篷上,像一滩软泥。
埃莉诺没有理他,而是不断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着远处的目的地,左手也下意识摆在了易于拔剑的位置。
从这座灰色城堡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到他们最终抵达,这段路耗费的时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久,当然这也有埃莉诺被迫减速的原因在里面。
总而言之,现在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埃莉诺在距离十米左右的地方翻身下马,把缰绳栓到一棵矮木桩上,这才朝岚纹尔伸手,扶着他从马上下来。
岚纹尔一接触地面,甚至产生了一种回到故乡的热切情感,腿一软,干脆呈大字躺在了绿茵茵的地面上。
埃莉诺盯着那座灰色的城堡,很明显里面没有一丝火光,也没有炊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但这城堡的规模还挺大,足有半个晨风宫的大小,还有几个被木栅栏圈起来的院子,从这里看不到的另一侧的情况,也许另一侧会有居住的痕迹。
“为什么不直接问爱洛娅王后?”埃莉诺还在紧盯着城堡的方向。
岚纹尔虚弱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你不懂……”
埃莉诺用被钢铁包裹的五指推开了厚重的木门,虽然城堡石块上都长了不少苔藓,但这扇门却一尘不染——果然是有人居住的。
别的城堡一般进门就是开阔的大厅,侧面会有客厅与餐厅,顺着楼梯上楼是卧房和书房等等,但这扇门进去竟然是一条幽深的石砌隧道,而且黑不见底。
埃莉诺转过头和岚纹尔对视了一眼,然后把腰间的手半剑抽了出来,半弯下身子,警觉地向深处试探着前进。
二人没走几步,“咚”的一声,厚重的木门竟然自己关上了,最后一点月光也消失了,埃莉诺和岚纹尔陷入了彻底的漆黑之中。
“早知道我就——”岚纹尔刚开口说话,就感觉自己的嘴被一块什么寒冷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
是埃莉诺的手甲。岚纹尔抬起头,隐约看到了埃莉诺表示噤声的手势。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隧道的尽头,看到了宽阔的大厅,由于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挥洒而下,两人的视野明亮了不少。岚纹尔仔细聆听,彷佛听到了更里面传来了细微说话声音,有点像那个魔法师是声音。
那个声音消失了。
岚纹尔发现刚刚一直往前走的埃莉诺停下了脚步,像是正与什么对峙着。他伸脖子朝深处看去,什么也看不到——等等,好像大厅正中的楼梯最上面有两个隐隐发光的点。
那正好是月光的死角。
如果是岚纹尔一个人,现在可能早就开始说话了,比如“有人嘛?”、“我听到你说话了”、“图书管理员?”之类的滔滔不绝,他把一切东西都假设为可以交流的对象。
但埃莉诺则不然,她永远会默认把所有东西都假设为需要战斗的对象。
随着一阵仓促而低沉的喘息声音,那两个光点开始飞速胀大,从岚纹尔的距离上看,简直是从核桃变成了西瓜。
岚纹尔也立刻发现了,那不是光点,而是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由于对方的体型迅速变大,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暴露在月色之下,无数根冰锥般的尖锐獠牙清晰可见,从上面缓慢滴下的口水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它挥舞着前爪从楼梯上迈步而下,挤碎了本来就因为岁月而腐朽了的木扶手。
一只白色的巨型野兽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