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明的夜晚，风带动树叶拼命地摇摆，卷走了空中的每一片云。旷野图书馆的藏书室内灯火通明，烛火从窗户打出去，在无人原野的空气中形成一团雾气般的光晕，无数昆虫被吸引过来，发出刺耳的叫声，但光晕的源头处却鸦雀无声。
闵闵正紧紧握住岚纹尔的左手，双眼紧闭，全神贯注地读取岚纹尔的所见所闻。不多时，她睁开双眼，放下了岚纹尔的手：“你说的没错。”
岚纹尔直视着她的双眼，等待着她的最后答复，如果能借用她的魔法，这个国家的拯救之路上的重重阻碍将迎刃而解。
“算了……不如告诉你们吧。”闵闵喃喃自语。
二人之间又沉默了片刻，闵闵伸出左手食指：“可以听我一言吗？”
岚纹尔点了点头，埃莉诺则盯着那窗外的月亮，像是故意将自己置身事外。
“你说得对，但是，和我说的大问题有些差异，”闵闵的语气尽可能委婉，“差异到，不值一提。你先听我说，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岚纹尔咬了咬牙，却还是点了头，他也很好奇这位魔法师口中的“大问题”究竟是什么。
“上一次见面时候的那些灵狐，你们从未见过吧，应该说一般人都从未见过。”闵闵顿了顿，“它们从伊始之刻，也就是这个世界刚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存在在这里了，虽然我们称它们为灵狐，但其实是狐狸，乃至所有犬类动物模仿着他们的样貌才进化成现在这样的，它们要早于一般生物很久很久。
“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嗯，怎么解释呢！你们也看到了它们的身上在发光，那是魔法的残留，它们作为森林中的有德之灵，天生就拥有着可以一直延续的魔法能量，来自于远古，来自于整个自然，它们一直生活在和一般生物不一样的空间里，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虽然就是在那片森林没错，但是从另一种角度看又不在那里……”闵闵摊了摊手。
岚纹尔想到了之前闵闵用魔法带自己去的那个“非一般人”藏书室。
“总而言之，它们不应该这样出现的，更不可能被人类逮走吃掉。之所以发生了这种事，而且还在越来越频繁地发生，是因为整个世界的魔法衰退了，这就会威胁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简单来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不存在的，这种被称为魔法的能量，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基石，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的根本原因。我知道，无疑这些知识早已超出了你们短暂一生所能理解的范畴，只需要知道，魔法是这个世界空间与时间的生命之火。
“然而现在它正在不断衰退，逐渐熄灭。最开始只能影响像灵狐这样的有德之灵和它们所生存的空间，不过它们最多也就是坠落在一般世界里，但一旦衰退到一个阈值，就会开始影响一般生灵和一般世界。
“这种情况我、乃至这个世界都从未遇到过，我也无从想象将会是什么层面上的影响，咳咳，不过我所知道的是——在此基础上，如果再持续衰退……那么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没有了。”
“你说没有了，是什么意思？”岚纹尔皱了皱眉。
“就是，没有了，就是没了呗，咱们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咱们所有人、所有事物都不存在了，时间、空间都没有意义了，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闵闵回答得很轻快，彷佛并不为此忧虑。
岚纹尔很想说这是胡言乱语，但眼前这位魔法师确实掌握着大量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知识。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言语从嘴里溜出来。
“不用担心，小国王，我呢，已经在跟进这件事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大问题，解救这个世界的存在的，我，不会让它熄灭的。”
闵闵拍拍胸脯，表示胸有成竹。
岚纹尔喉咙上下颤动着，双眼在紧皱的眉头下不断烁动，内心盘算着自己知识所能触及的一切，却只觉得一团乱麻，什么都理不清——如果魔法师说的是真的，那我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那些担忧，那些谋虑，那些怀疑，那些踌躇……一切崩塌在那里，变成惨白色的一片废墟。除非、除非她在欺骗我们。
岚纹尔的思绪不断流淌，与书房深处那座摆钟一起摇摆，他思维的每一次跳动都证明着时间的存在与消逝。
但她说就连这永恒不变的时间都会不复存在，说到底，时间是什么呢？岚纹尔对自己的思维感到恐惧，他一生都在经历时间并习以为常，但是时间到底是什么呢？所有的日期、年份，一切能证明时间存在的标准都是人为设立的，只有昼夜与四季——对。
他像是一瞬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昼夜与四季。岚纹尔长舒一口气，心中悬空的巨石总算落地了，这不正是证明时间确实存在的证据吗？那时间不存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哦，青春会永驻吗？这个夏天将永远不会迎来尽头，还是日出将永不到来？
“熄灭，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会熄灭，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岚纹尔用鼻子叹息了一下，暗中咬了咬牙，觉察到自己刚刚问出口的问题十分无力。
“一天，一个月，一年？”闵闵毫不在意的语调引起了岚纹尔的瞩目，“我不知道，哦，可能今天日出之前就会发生！”
岚纹尔诡异地沉默着，双眼紧盯棕木色的地面。
“呀，小国王吓到啦？所以我说你的那点儿问题不值一提——但是我会去阻止这件事的，就像我刚才说的。”
闵闵咧嘴笑着拍了拍岚纹尔的肩膀。
岚纹尔无动于衷，他还在细细咂摸刚刚从心中闪过的一股黑色——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刚刚的慷慨陈词的确相形见绌，且毫无意义，那我还该继续下去吗？还是应该尽己所能去帮助眼前这个魔法师，去……拯救世界？——只是，如果这是真的话。
“也就是说，按照你的说法，从现在起，每一秒这个世界都可能……”岚纹尔在脑海中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消亡？”
“每一秒。”闵闵确认道。
一瞬间，岚纹尔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那时，他还在晨风宫里与爱洛娅探讨永恒。
“就你一个人？你要怎么做……还有，那些灵狐去哪了，难道那一只也是？”
“我可不是一个人，对啦，小爪会陪着我的，他也是灵狐，而且身世显赫，可是南边森林的灵狐部族族长的孩子！”
“小爪……是那个男孩吗？”岚纹尔想起了之前气哼哼跑出去的年龄差不多的男性。
“男孩，是男孩，算是男孩吧，但是不能由你说哦，”闵闵乐了一下，“人家怎么说也七百多岁了呢，你才几岁啊，一般人小国王。”
闵闵的语气和往常一样轻松，面对这么大的问题竟然都没有岚纹尔之前的半成厚重。岚纹尔注意到，似乎总有什么像蓝狼修道院的修士们经常提到的“神性”一类的东西，在她熠熠放光的瞳眸中涌动。是错觉吧。岚纹尔轻微地摇了摇头，就算有什么，也一定是什么异教神的把戏，绝不会是湛伊斯神圣的蓝狼。
“还记得上次见面吗？”闵闵继续说，“我当时就是被族长先生委托去拯救他的子孙的，后来将它们安全送返后，族长先生也认可这关乎整个世界的生死，哦不，已经不仅仅是生死了，如果世界不存在了，生死这个概念本身也会被抹去……总之，派他的孩子小爪来跟我一起去。”
岚纹尔一惊，却又立刻适应过来——这位魔法师身边的事情似乎就应该这么令人意外和惊奇。
“那你说跟你一起去，要去哪里？”
岚纹尔刚才说了太多话，感到有些口渴，于是咽了咽口水。
闵闵注意到了，于是一抬手，被岚纹尔摔在地上的空金属杯就飘在了空中，飞到了闵闵的手上，她嘴里无声地念了什么，然后把金属杯递给了岚纹尔。
岚纹尔接过来一看，竟然是满满的一杯水，半杯水入口，嗓子里舒服了许多。
“要去一个叫‘边缘’的地方，”闵闵叹了口气，“又要去一次。”
岚纹尔皱了皱眉，没有再问什么。他读到过一些关于“边缘”的东西，那是个——
“所以，关于小国王你那个大问题嘛……”闵闵摊了摊手，打断了岚纹尔的思绪。
岚纹尔无法找到佐证魔法师所说为谎言的破绽，每当思及世界灭亡，就只觉得什么不好的东西堆到了自己的嗓子眼，顶住了自己的喉咙，干哑地撕扯着自己。
即便迷惘的雾气消退后，他仍不愿承认，那干枯的堆积物，可能是自己对魔法师的信任，也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明白了，”岚纹尔僵硬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那你？”闵闵冲岚纹尔眨了眨眼。
“如果你所言为真，”岚纹尔咽了咽嗓子，”与你要做的相比，我眼前的难题的确微不足道，我、我会自己去解决我这边的问题，以我自己的方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魔法师。”岚纹尔微微鞠了一躬。
越过了真与假的山峰，隐忍与挫败同时在他的心中蔓延，互相攻击着，胜负难分。
——这样的话，就没有上策可言了，次策业已失败了，剩下的，就只有最下策了。这个想法令岚纹尔感到沮丧。
在闵闵的迎送下，岚纹尔和埃莉诺来到了城堡的门口，夜幕之辉洒落在三人的头顶。
“天很黑了，你们回城要小心一点。”
被拒绝后的岚纹尔保持了如此风度，使得闵闵有些不忍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愧疚。
“先不回，我听说王室陵寝也在这片旷野的附近，我想……”岚纹尔叹了口气，“我想去看看，去看看曾经治理过这片土地的祖先们。”——看看那些古代被尊崇的成功王者们，也许能获得些启发，至少，能转换一下心情，暂时逃离这阻碍重重的现实吧。
“啊——”闵闵啊了一声，紧接着说，“那个啊，那个，嗯，去年不是城市暴乱吗，他们……那些冻饿的市民，它们除了把怒火倾泻在商人身上，也……也把古代的王陵给烧了，现在可能，就剩下一片废墟了。”
岚纹尔盯着地面，眉头紧锁，是极失落的状态——那些物资短缺和王室有什么关系？其实，就算是导致宪政卫队起义的，三十年前的外敌入侵，卫国战争的失败又和王室有什么关系？
“走吧，殿下。”埃莉诺把马牵了过来。
岚纹尔一声不发。
“事到如今，除你之外，”埃莉诺冲岚纹尔伸出手，“无人再会将他们祭拜了。”
岚纹尔默然叹息，然后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接过埃莉诺的手，在埃莉诺的帮扶下坐到了马鞍上，紧接着埃莉诺也翻身上马。
在临行前，埃莉诺向闵闵点头示意：“多谢款待，味道很好。”
“灵狐之森，酒的名字，”闵闵顿了顿，表情十分惋惜，像在为小国王感到悲伤，“不过，你们也不知道陵寝的具体位置吧，那么，我带你们去吧。”
说着，闵闵伸出食指，嘴中默念了什么，指尖蹦出了一只团团燃烧的小火球，体积不大，却闪耀夺目，驱散了周围的黑暗：“走吧。哦，你们不用管我，跟着它就行了。”她用眼神指了指这个浮在空中的火球。
火球灼热了周围的空气，扭曲了视觉。它突然飞动，开始朝着南方森林的方向飞去。闵闵看了看骑在马上的不明所以的两人，一拍马屁股，伴随一声嘶鸣，埃莉诺和岚纹尔纵马疾驰，逐渐与光球一起在黑夜中愈行愈远。
二人的身影消失后，风吹拂在闵闵的面颊上，带起几根头发，她顺着月色自言自语道：“这小国王欸，怪不得，爱洛娅那么那么喜欢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