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乌云彻底散去,月亮和星辰展露行迹,一阵晚风吹来,腐朽的藤蔓化作尘埃,随风飘散,那蔓延在森林里的,甜腻的香气,淡了。
高德纳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陵站在他面前,提着离火,沉默不语。
他抬眼看了看陵,没有再反抗。
“动手吧,杀掉我,你就是今晚的英雄了,那些人会为你欢呼的。”他说。
陵摇摇头,看向斯特林。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斯特林没说话,他的枪口仍对准高德纳的胸膛。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着。
“五分钟。”
斯特林放下枪,转身后退,给他们腾出一片空间来。
“五分钟后,你不动手,我来。”
弗兰和墨菲特也向后退出几步。
“谢谢。”陵点点头。
“什么意思?”高德纳不解,“你不杀我?”
陵没有回答他,而是说:
“你养了一朵很特别的花呢。”
高德纳没有说话。
“你告诉它仇恨,教会它吃人,让它在山谷里扎根,把剧毒的种子,和致幻的香气散播到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养育它的不是我!是这个小镇上的所有人!!!”高德纳激动地反驳。
陵叹了口气,“是啊,所有人,我看到了你的记忆,看到了当年那些人做的事情。小镇周围噩梦的源头,是那些人自己。”
“既然你看到了,就不应该······”
“但你的行为依然不能被原谅。”陵打断高德纳。
他指向小镇南面。
“那里,本来有一座树塔,树塔上住着三个女人,一个温柔善良的妇女,一个妙龄期的姑娘,还有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陵的语气重了起来,被压抑的愤怒从话语里溢出:“你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而且还是你爱人的姐姐和侄女?!!!”
高德纳似乎被刺激到了,他的语调猛然拔高,反过来向陵大吼:
“你知道什么?!!!从那天过后,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看兰和艾瑞玛的吗?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吗?!!!”
陵的瞳孔缩了缩,这是回忆影像里没有提及的事情。
高德纳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人,那些混蛋,他们干出了强迫薇去死的事情,却把责任都怪到薇的头上,说薇是魔女附身,所有的灾难都是她招来的,杀掉她是为民除害!见他妈的鬼!!!
他们是心虚!他们心中有愧,却不敢说出来,就用谎言掩饰,越是心虚,谎就撒得越大!兰也被说成是不详的象征,甚至,当她上街,会有孩子向她丢鸡蛋和蔬菜!从那以后兰每天以泪洗面,她不在大家目前哭,但每次见到她,眼睛总是肿的。尤其有一次,她推开窗户想往下面跳,要不是我拦下来,她根本轮不到我来下药!”
高德纳说的话像一柄锤子,砸得陵有些恍惚。
“她问我:【马里,你说扎克会在天堂等我吗?还是他已经抛下我,投胎去了?】”高德纳捏紧了拳头,随之而来的吼叫让陵心中一颤:“【她不想活!!!】为什么非要逼着她在世上受罪?!”
陵咬牙,反问他:“那艾瑞玛呢?你夺走了她母亲的命!还打算夺走她的。”
“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有未来吗?”
高德纳这样问。
“父亲早早离世,母亲的身体因为心病一天天垮下去,即使我什么也不做,兰照样活不到艾瑞玛长大,艾瑞玛要亲眼见着自己的妈妈死掉,然后过无依无靠的日子。被歧视,被排挤,被污蔑,整个镇子都是她的敌人,看不见的阴影将会笼罩她一生,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谁会想度过那样的一生?!还不如在无忧无虑的年纪,不明不白地走了。”
“你不是可以带着她走吗?离开这,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过你们的人生。”
“我做不到!我不甘心!直到兰死的那天,没有人向兰道歉,也没有人向薇道歉!兰的葬礼上悼念者寥寥无几。她们家救了所有人,而那些家伙,连在她们死后,来葬礼上、来墓碑前,挤出几滴装模作样的眼泪都不做不到!这样的人们,凭什么薇要为他们献出生命?!这样的事情,意义在哪里?!!!我要把他们欠下的,统统讨回来才罢休!为此付出什么我都愿意,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陵沉默了,他没办法对高德纳说【别复仇了】,这样的话,高德纳有这样的资格。
而高德纳却没有说完。
“你以为事情结束了吗?恰恰相反,如果这个镇子上的人不死绝,如果【艾尔莎】一家的姑娘们不死绝,这件事情永远也不会结束!比我所栽种出的曼荼罗花更恶毒,更难以驱散的东西会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生长下去,直到把其中一方折磨到死,才会罢休。”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所以,为什么做这件事的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让我把这一切都了结了?他们欠多少,就偿还多少,连同这些年的利息一起还回来。我也会被算在那份利息里,一起和他们做花肥,在我见到活过来的薇以后。这很公平,不是吗?有罪的,需要付出代价的人统统被清算,无辜的,本应该幸福的生命应当被救赎,兰会上天堂,回归扎克的怀抱,艾瑞玛也和他们团聚,而新生的薇会忘掉这一切,忘掉镇民,忘掉我,重新活下去,只要我再见到她,抹掉她的记忆。这哪里不好?哪里不对?!!!为什么你们要破坏这一切?你们能找到新的解决方法吗?能像驱散我的花和香气一样,驱散围绕在人们心头的瘟疫吗?”
“忘掉一切的薇还是薇吗?”
“那也比死在这场瘟疫里强,不是吗?”
“那如果她不愿意呢?”
高德纳嘲弄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呢?难道她还能活过来,告诉你她的想法?”
陵长出了一口气,半晌,这么开口:
“刚才啊,你的话,真的让我动摇了。【来阻止你是正确的决定吗?】我问自己。但是现在,我有结论了。”
他伸出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件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高德纳挑眉。
他张开手,那枚封着紫藤萝的吊坠躺在他的掌心。
“【薇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高德纳瞳孔一缩。
“这是?!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陵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掌心的吊坠递到了对方面前。
高德纳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接过吊坠。
在指尖触碰到吊坠的那一刻,吊坠散发出微弱的光亮来,高德纳感觉周围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
“这是?!!!”发出这声惊呼的是墨菲特,“【昨夜梦话】?没有被篡改和污染的【昨夜梦话】?”
这是所有梦境,所有幻觉的源头,比马里那个扭曲的噩梦更早,更原始的东西。
陵说:“【它是薇的一切。】”
花香从陵的掌心蔓延开来,把这片墓园填满,一副新的场景在他们面前浮现。
……
那是一个不知名的夜晚,脚下绿草如茵,盛开的紫藤萝花随风摇摆,把淡淡的香气撒进风中。群星像一条悬挂在天空的河,静静地流淌着。
一个戴红鼻子小丑面具的男人在女孩面前单膝跪下。
那面具遮住了他的整张脸,面具上是温暖而善意的笑容。
女孩也戴着面具,只遮住眼眶的款式,面具上点缀着羽毛和几朵紫藤萝花。
“这是!?”女孩有些惊讶。
男人手中,是一串银白色的吊坠。
“薇,我在向你求婚。”
女孩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你……”
“我没有钱财,也没能准备戒指,只有这枚吊坠。”
男人在吊坠上轻轻一按,吊坠的外壳打开,一朵娇小的紫藤萝花,从吊坠的外壳里露了出来。
“我请那位外乡人魔法师为吊坠施了法术,里面的紫藤萝花即使经过数十年,也不会枯萎,它将像我们的爱情一样,长久地盛开下去。”
男人深深地吸气,用踏上战场的勇气说:
“我爱你,薇。你的脸庞,你的声音,你的长发,与你相关的每一件事,都让我着迷。接下来的人生,每一天,我想都与你一同渡过,我想与你携手,从婚礼,一直走到坟墓,即使是死亡也不能使我们分离。你能答应我吗?答应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马里.怀特的无礼要求。”
“足够了,马里。”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足够了……我……答应你。”
“真的?!”男人激动得满脸通红。
“嗯。”她点点头,走到马里身前,微微俯身。
“帮我戴上吧。”
男人起身,把手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脖子,轻轻扣好。
女孩轻轻抚摸着胸前的吊坠,发出感叹。
“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了。”
按照鲜花节的规定,在节日的最后,庆典的高潮,午夜十二点烟花燃起的那个时候,如果你确信面具下是你的爱人,或是你想要对方成为你的爱人,那么就揭下他/她脸上的面具。
两人面对面,伸出手,取下对方的面具,露出各自的面容来,相视一笑。
那是再幸福不过的表情。
“【马里,我美吗?】”未来的怀特夫人问。
“【迷人至极。】”她未来的丈夫微笑着,如此回答。
小镇的鲜花节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焰火在天空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束。
那光芒照亮了两人的脸。
······
高德纳来到两人身边,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想在爱人的脸上抚摸一下。
薇的脸化作泡影,连同香味一起被风吹散。
高德纳急忙把手掌收拢,想要抓住什么,那些幻影从他指缝间溜走,一点也没剩下。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那如花儿般美好的,尘封在吊坠中的记忆,随着高德纳这一抓消散无踪,宛如一个不真实的梦。
【马里,我美吗?】
昨夜的梦呓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