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在我们值守期间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人出入旅店,我让保勒先回去叫居恩,自己继续守在小街的阴影里。我看到厨子出门向着下城集市的方向走去,但没等到他回来。
“我们来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居恩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那只大手那么有力,就像一块沉甸甸的钢铁。
“等等,再等等,说不定信使马上就来。”我头也不回地盯着小街。
“你已经等了半小时了,再这么等下去也没有结果。”那只手更加有力了,我几乎被他拉倒。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城邦人和佣兵露出的马脚!只要再等一会就好了。
“休息,伊拉,你必须休息。”达芒也凑到我身后来劝阻,“教头说这是你的行动,这么说就是指挥官,那你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
教头有这么说过吗?她一直在我身后支持着我,甚至连这一系列行动都是她的主意,让我当指挥官不是太抬举我了吗?我明明一直都在依靠着她,她却能一边轻松笑着一边说出“我有分寸”这样自担责任的话。
“伊拉,咱们回去吧…今天应该还有时间,他们不会白天交易的吧?”保勒推了推我。
少年看着我,望着我的大眼睛里充满担心。
我眨了眨眼睛,干枯发酸的双眼中泪水一下子就渗了出来。保勒说得对,就算他们交易也不会选择在白天,为了晚上还可能继续的监视或其他行动,我也得去休息了。
回到营地,负责做早饭的商队成员们在营地里忙碌着,影手教头已经醒来,坐在篝火边和我们打招呼。她好像在等我们之外的他人,时不时地目光飘向营地入口。报告无事,疲劳很快地袭来,教头也催我们快去睡,于是我们就分别回到各自的棚车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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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眼时阳光透过粗帆布空隙留下的光斑晃得我一阵眩晕,太阳已经升到那么高了吗?我跳出棚车,我们的集市还在热火朝天地售卖中。
空气中臭咸鱼的味道已经散去,因为昨天食品之类的货物就已卖光,但那些贩卖鲸油、香料和手工艺品的摊位尚有存货。
我走在营地内圈寻找影手教头,想知道居恩和达芒是否有所收获,但看到外面人头涌动的样子,一个新的念头让我感到非常不安:藏一滴水最好的地方是海,藏一棵树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而藏一个信使,最好的地方就是白天的人群。
我在教头的营帐旁找到了她,她有些惊讶于我起床的时间。
“崽,我还以为你能睡到太阳西下。”教头整理着武器,仿佛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打听到消息了??”我急切地蹲在她身边,抬头看着自信微笑着的教头。
“没有!”她大言不惭的回答让我眼前一黑。
我向教头解释了自己的担忧,而教头则回道:“你说的没错,居恩他们没有看到那群佣兵出门,但旅店开门了,往来的人很多,根本没法追查。”
那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抱着脑袋蹲在教头面前,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教头还能如此悠闲地坐在这里磨刀,现在连线索都没有,难道要天天整夜蹲守吗?交接和运输的过程中肯定有守卫薄弱的时刻,如果想截囚,必须得知道他们的时间、路线和人员安排。
“我不知道你在焦虑什么啊崽,反正上下城之间的桥只有四座,不绕路的话他们只有两座可选,只要晚上守好了有什么问题?”教头很不解的样子,她放下了手里的刀,捏着下巴思索了些许:“啊,你不是想去劫车队吧?”
教头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什么荒谬的事一样,让我感到有些羞耻。
“崽,你去商队那么久了,还要我教你什么叫‘得不尝失’吗?”
教头虽说错了词我却不敢反驳。
“来,教头给你上一课,乖乖坐好。”教头按着我的头让我跪坐在她面前,抬头看着她:“从战力上讲,就凭我们一支小队是没法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支佣兵团的,就算是教头我也不会夸下这样的海口。而且这么做,就可能会被抓到‘抢劫’的口实,这会让家族在城邦人面前很难堪——这活只要做得不干净,咱们全都要烂在城邦人的地牢里,还会给家族蒙羞。”
那怎么办……
“但是你想想,这座城里,谁的力量最强?”
“我们家族……”我只能想到家族是自己可以依靠的最强力量。
“你傻啊,家族武力确实很强,但是这可是布哥涅的城墙里,这是白塔爵的地盘。”
但白塔爵不是我们的敌人吗?正是因为他的入场才让我们的行动变得那么困难。
“别忘了,布哥涅颁布过废奴法案。这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来给你讲了吧?”
没错,禁止叫卖,也禁止购买。这部法案有明显的漏洞,所以允许了那场地下售卖会的进行。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笔交易搬到光天化日之下。”教头得意地笑着,“教头我虽然不识字,但脑子不是傻的——就算是城主,也不能公然为自己废除一条法令。让城邦卫队抓到他们交易的现行,只要他们没法解释,它,不,她就自由了。”
原来是这样。
我脑子为教头的思路震惊,这真是“借力打力”的典范,这条让佣兵们钻空子的法令也正是用来反制他们交易的武器。
“所以……”
“就算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交易,只要守住必过的大路,然后制造点噪声把卫兵引过来,就万事大吉了。”教头做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手势。是的,就算四座桥,我们一人一路也能这么守得住。
“听你们说得这么起劲,我都不忍心打扰了呢。”正午的阳光的温度被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吸去了大半,让我脖子后的鸡皮疙瘩立了起来。
他怎么又出现了,这神出鬼没的家伙,总是在人心情转折的时候出现。
“伊萨克,别跟我整这没用的。”影手教头和大部分卡拉马里的队员一样,都不太待见来自阿西乌斯的伊萨克,“看在我以前还是你的助教的份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好好~你说得对,我的老队友。”伊萨克点头蹲到了我和教头之间。他那一侧毁容的脸对着我,歪嘴扯着一个怪异的角度。
“我说过,要帮你一把的吧?”他眼睛转过来看着我,脸却没动。
我吞口水点点头。伊萨克带来的诡异气氛让我有些紧张。
“你们去蹲防旅店辛苦了,但其实那根本是没必要的。”他还是一副乌龟嘴里吐不出鲸须的模样,“他们刚刚前不久才交换了交易信息。今天晚上凌晨三点,他们会使用马拖车带着笼子,经过第二座桥押送到白塔堡脚下的管家邸,到时候才会进行金币交易。”
天呐这不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情报吗?为什么他这么轻易就得到了?
“啊哈,不愧是阿西乌斯,真有你的。”教头说着一巴掌拍在了伊萨克背上。
伊萨克反应非常迅速地低下身子,擒住她的手腕,想要顺势把教头过肩摔过去,然而教头也不是吃素的,她先行倒地翻滚把伊萨克带倒在地,大腿紧紧夹住了后者的脖子。
伊萨克没有做任何反抗,拍地示意自己投降。两人电光火石之间的较量不出三秒就结束了,也许很多人根本都没注意到他们发出的动作和声音。
“不错,没有放松锻炼,但是力量和速度还是差了点。”教头伸手想要从地上把伊萨克拉起来,但那家伙没有领情,顾自爬了起来。
“再怎么说也赶不上你们这群天天锻炼的怪物。”他小声抱怨,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就走:“我没事了,你们继续吧。”
所有必要的信息都到了,接下来只要休息并安排行动!小队!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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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个钟头,影手教头的小队还有保勒都到了我的身边。
“城邦人要付给他们不少钱,所以交换仪式不会很短,那时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埃德一针见血地提出了他的看法。
埃德和我同岁,但心里成熟得不像话。我在他沉思的侧脸里看到一个沧桑的男人,微皱的眉间藏着无数的思绪。我自小就认识他,但从叛乱之后,他就从一个笑嘻嘻的少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还有那座桥,只有前进一条路,也很容易发现目标。桥附近肯定有巡逻队。”这是我认为最合适的位置。
“我觉得有这两个地点就够了,我们兵分两路,只要看准时机把巡逻队引来就好。”影手教头抱胸点头说道,“居恩带着伍德兰和埃德蒙守在宅邸附近的广场,我、伊拉、达芒和小家伙在桥附近观望,即使他们想要换桥通过也能赶上。”
大家都点头同意这一安排。
于是我们只安排一个人轮班蹲守在那旅店门口,以防有变,等待晚上三点的正式行动。
吃饭,轮班蹲守,休息。虽然心情忐忑,我还是按部就班地做着准备。
仅仅是用噪声把城邦卫队吸引来没有什么难度,但是我心中仍有不少疑虑——如果卫队不在附近怎么办?若是卫队拿了贿赂,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确定因素就像鲠在喉咙里的一根大鱼刺,让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即使是赶往桥前的路上我也在不停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这种对于成功与否的不确定性让我焦虑,我只能用指甲抠着腰带上装杆秤的木盒引开自己的注意力。
“这样木屑会扎进指甲里的。”显然,我这样的举动让达芒非常难受,他仿佛含着最苦的草药一般看着我,满脸都是纠结。
为了体谅他的心情,我在斗篷上擦了擦手,停了下来。
“没想到你也这么紧张焦虑的样子。”红脸的青年走在我身边,手里摆弄着长发编的辫子。
“我害怕会失败。”我老实地承认。此时我仍然觉得自己非常无力。
“她……叫维莱娜是吧?”达芒问道,“我之前没有听全你的描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那么在乎她,就好像她是我们的一员一样。”
“她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维莱娜的善良和纯真,她的过去和未来,她的境遇和危机……
我选择了加入她的战斗,就有陪她一直战斗下去的责任。在那短短的一夜时间里我们救了互相的性命,而她更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她想要跟我们一起走,那让她比任何其他人都有资格成为一个伽纳森。
我语无伦次地和达芒讲了自己的想法,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有资格成为伽纳森。”他说,“她很像我们。她和那些没法交流的变种不一样。”
当然。在和她的交流中,我知道她和我们有着相同的心智,都有着同情和善良的本质。纵使外表将我们分为两个不同的物种,她和我们的区别仅此而已。
“那我们更要把她救出来。”达芒坚定地说,让我感到了一丝欣慰。维莱娜需要这样的认同,她应该得到我们、人类的认可,她应该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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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河岸没过多久,佣兵们的队伍就出现在了对面的河岸上。两匹马拉的板车顺着岸边的路走,车上用帆布罩着一个不小的物体,我看到队伍中有一些护卫,两个车夫,还有一个领头的人。
我不得不赞一声这些佣兵。其实从他们的旅店到位于城内一角的白塔堡走最北面的大桥最方便,这第二座桥有些绕路。不过其上的路面很宽上面只有一面有灯照明,走在桥的另一面就不会惹人注意。
时间不多了,城邦卫队呢?我扫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两边河岸,看不到他们的踪迹,而那常听到的盔甲嚓嚓的声音也没有。
“达芒,小家伙,你们顺河跑跑去找卫队。告诉他们这边有两个疯女人在打架。”教头眉头微锁,伸手吩咐两个瘦高的男孩。
达芒点头就往北跑去,而保勒愣了愣:“为什么……”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现在没时间解释。
“按我说的做。”教头压低嗓子命令道。
少年咽了口水,也跑了出去。
“不妙啊,伊拉。”教头露出一个苦笑,我心里暗叫不好,一向自信的她居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们雇佣了额外的佣兵护卫,而且这个时机…应该是选好了巡逻不到的时间吧。看来他们也没浪费这一天。”
眼看着这次作战的最基本条件无法达成,换做谁都会着急吧。教头不停地张望,但那两个男孩没有回来的迹象。
“不行,我也去找。”我说着从桥侧的阴影里猫腰退出,“教头你再稍等一下。”
我还有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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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跑了起来,向着相对昏暗的城区里跑去。
两侧建筑的门窗都紧闭着,把黑暗关在了房子里。这里街灯的独自照亮着街道,桥头的石门渐渐就只剩下剪影。城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周遭莫名地暗,越远离桥,街灯就愈发地暗。
脚下的触感从土路的泥泞变成了石路的坚实,每一次落脚的声音都十分清晰,在空荡的街上“咯咯”的回声如同被人尾随。
前方突然有一大片亮光。
不是一大片,而是一个个连在一起的点光,在雾中连成了一片。
就是它了!我放慢脚步,在一盏明亮的街灯下看到了一个疲惫的身影。穿深色衣服的人提着两根杆子,一个大桶,正在有些蹒跚地向着下一盏不那么明亮的灯下走去。
添灯油的人。
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他,但这是我想到唯一的办法了。
我戴上兜帽快步走上去,挡在他面前。
“请把灯油留下,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手里握着装秤的盒子,在斗篷下它看起来就像一把长柄武器的护手。
那人被惊吓到一般向后小跳一步,把油壶放下后,用其中一根添油的杆子做出了备战体势。
居然不是要逃跑或者求饶,而是自卫?我为这个城邦人的勇气赞叹。
他抬起头,我却看到了一双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睛。
“啊,等等,是你……?”那男人手中的杆尖垂了下去。
我拼命在脑中搜索着这毫不起眼城邦人的面容——这疲惫,又带着一点点惊讶和感激的眼神——是安达罗商会门口的那个保安卫兵啊!
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让我威胁他,我做不到。他当时为了阻止一个奴隶商人进入商会而被人轻视嘲笑,他和我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把伪装武器的盒子放下,摇摇头:“我需要你的灯油,人命关天,请帮助我。”
“不,灯油很危险,你要拿它做什么?”他的杆尖又抬了起来。
也许……也许他能理解?
“我的一个朋友被抓走卖做了奴隶,运她的笼子现在就在桥上,我要放一把火,把车困在桥上,把卫队引来。”
那杆尖再次落了下去。
“奴隶……卫队……原来如此,卫队这时候不在桥边巡逻。”他喃喃自语,然后抬眼向我坚定地说:“灯油我不能给你,但卫队我可以替你叫来!”
如果有这样的帮助我还需要灯油吗?!我用力地点头:“请帮我叫来卫队,就在那边的…第二桥上。”
“交给我吧。”他提起灯油桶转身就要朝着侧面的小街里钻。
“谢谢!”我大声向他道谢。
“不。”他顿了一步,向我低头致意:“我应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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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着来的方向折返,没过多久就听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卫兵!”的呼唤,我们已经快要成功了!
不过我仍然担心时间的问题,因为卫兵过来势必需要时间,然而仅仅我跑出寻找卫兵并和那位添灯油的保安交谈的时间就已经够那车队走上那座桥了。
时间还够吗?
我一边跑一边祈祷着,希望他们不要走那么快。
当我回到桥边的时候,却发现影手教头并没有藏在桥下的阴影里,而是站在桥面正中,一动不动。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心中的不安又陡然提了起来。
“教头……怎么了?”我奋力跑过去,想从教头哪里得知发生的一切。
教头看我回来了,示意我不要出声,向桥上看——
那宽阔却只有一半被照亮的桥上停着那辆马拉板车,其上和周围的人都只在我眼中印下一个昏暗的剪影。
那些人一动不动,姿势体态僵硬。我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却看到了兵器泛着的寒光。
“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之中发生了什么事。”教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令人困惑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