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湿湿的手,雨在外面下。这个小男孩抓着钥匙头一扭。咔哒一声,门缝就露了出来,透出光。那双小手悄悄地,搭在门把上,他思考要不要把门打开。外面的风很冷,很冷,呜呜地吹,可小男孩感到身子很热,他的手碰到额头在发烫。外面已经那么的暗。天花的灯泡没有亮。楼梯的转角,他感觉晕乎乎的。他噌噌噌地跑上楼,不一会儿又噌噌噌地跑下来。那双小鞋嗞嗞地轻响。他觉着冷静些了。小男孩站在楼道的窗口旁,窗口外大雨哗哗地下,哪里都是一层层的雨雾,窗外的铝皮被雨砸得啪啪响。外面暴风雨在肆虐,风很大,呜呜地刮着。再晚点,再晚点灯泡就能一起亮起来。大雨,秋雨刮来的冷风让人不敢喘大气。小男孩想起了上午那个天气预报。
那是早上的时候。小男孩站着,听到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它说这几天全市将持续大到暴雨,它说市民出行请注意安全,谨防交通事故。小男孩感到不舒服了,他讨厌下雨。卧室门紧闭着,还在紧闭。小男孩按掉收音机,套好鞋。他讨厌下雨,鞋会一下湿透。光线稀疏,客厅乱糟糟的,茶桌歪斜,他找不到原来的高颈花瓶了,也许在窗帘里面,瓷片,小火车躺在地上,一辆蓝色的小火车,他想起妈妈给他讲过的小火车的故事。小男孩看到雨伞不在鞋柜上,以前这个时候总是会有人给他准备好的,妈妈叮嘱他,别又忘了装伞。小男孩拿出鞋柜抽屉里的那把小伞。要出门了,今天是星期四,他还得去上学。他背着书包,他还记得他要去上学。卧室门关着。爸爸,我去上学了。小男孩推出门,推回去。
早上没有雨,空气湿湿的,朝霞很美,像火一样燃烧。他想或许今天还不会下雨。有点凉,猫在楼梯底下蜷缩在角落。小男孩在楼梯转角口看天。他今年开始上四年级了。没去学前班,刚好又比其他同学身材要矮小些,他们叫他小鬼头,他们也是从哪学来的,笑着,嘿你个瘦小鬼。小男孩害怕别人这么叫他。
鸟儿叽喳一下飞过窗口。吹过来的秋风让他抖了一下,这是南方的秋天,早上开始有了寒意,小男孩穿了长袖的校服,他觉着有些冷,他后退了几步。整个楼层非常安静,好像冻住了。他搓手,快速地搓,手心,手背,手心。他从楼梯转角口里望天,天跟墙上的石灰一样,他又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湿凉的空气包裹他。他想今天比昨天要冷些。他背后碰到扶手杆,小男孩转过身子。
小男孩在下楼,很快地下,两段两段跨着。脖子上的红领巾也晃来晃去。妈妈说,别跑那么快,别摔着。小男孩觉得少了什么,这个早晨少了些什么。他从六楼跨下四楼,又从四楼跨到二楼。是什么呢?楼房里就只有他下楼的声音。慢点,慢点,他觉得妈妈要说他了。好像真的听到了,小男孩突然停下,然后,最后的五段他一口气跳了下去。楼房里咚的一声巨响。红领巾往上摆。咚的一声。这声响从地上弹起,在清晨里传得很远很远。他撑开门,慌忙着跑出去,冲到街上。他觉着刚刚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咚的一声。
猫走回到角落里趴下。
他觉得少了什么,一定是这样,小男孩喘着粗气,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响。
小男孩走路一拐一拐的,这是因为他的鞋坏了,其中一只坏得很彻底,他想不好是拿去修或再买一双。还有该什么时候拿去修。下雨进水了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在街上,冷清大街的一边,突然一条狗从后面窜出来,在右手边汪的一叫窜过去。他吓得差点跳起来,他耸肩,攥紧拳头。小男孩突然想起从前妈妈牵起他手时的感觉。那感觉也一瞬而过。这里的楼房是熟悉他的,电线杆下,狗跑到前面的垃圾桶旁嗅嗅,他的肚子咕咕响。他想着如果养一条狗,和狗一起玩应该会很有意思。铃的一声,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让他闪到一边,他看着自行车后座,看见自己坐在上面,以前每个周末爸爸载他去学画画。但现在楼底自行车的响铃已经嘶哑,结满蛛网。秋风吹拂,小男孩不懂这种感情叫悲伤。
早起的人们互相打招呼,拎着袋子或菜篮。风扫起地上的落叶,环卫工人在大街边扫着。小男孩视线不再看狗,沿着电线杆向上延伸,伸向燃烧的天际,慢慢发红发热,发出嘶嘶的响声,这很少见,锅底的肉被翻炒,再翻炒。他咽了口口水,低下头看人行道,湿凉的空气将他包裹。
现在对小男孩来说还太早,朝霞只揭开了天空的一角。他觉得对所有人来说都还太早,枝头的小鸟零零散散在叫,街上的行人零零散散走着,中学生们结伴骑着自行车。他看见太阳的脸还藏在远山里,今天出发得很早。这周轮到他们班值周,打扫校园。就差卫生这里,班主任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拿到先进班。班主任撑在讲台上,特别是后面的那几个,早点起,早点来,都勤快点。走在街上,街边的店铺都还关着门,有几间服装店他熟悉,妈妈带他去过,去看过年的新衣服。那里的缝纫机嚓嚓嚓响个不停。
包子出笼了。他走到小巷子里,小巷里的包子铺。还有排着的其他几家早餐店,热气腾腾。小男孩站在蒸笼旁仰头看,他围着肥大的白围裙。小男孩想到了用以前的零花钱。他看着小男孩。看他在书包里不断翻找。烟和热气混搅在一起。包子铺的老板不耐烦了,后面还有人排队,他踩掉扔下的烟头,甩甩手,他要小男孩走开。捻住肩膀,他说,站一旁去。
桌上上了一碗汤。汤里浮起一颗颗油泡。他看着他往面上倒辣椒酱,看着他在吃前把它拌匀。他的胃也在被搅拌。坐的人觉得不自在了,瞪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清晨的时间总是很朦胧,小男孩立在巷口,他想象着天上的小鸟是如何觅食,想着如果他是小鸟该如何觅食。他发现自己不能走动了,那是股强劲的力量,窗户里飘出的翻炒声和油香味把他紧紧拉住。
清晨的时间总是很朦胧,但是也不可能停下。他一蹦一跳地去到学校。脚下是红白相间的砖块。校门口,他听到稀稀落落的扫地声,小男孩走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路上的鸟停在枝头看他。你怎么这么早来上学?鸟盯着他的书包。保卫打开小门放他进。把校门口这里啊也扫一下。小男孩一路小跑到教室,他感觉好像背后热乎乎的。最后是包子店老板娘偷偷把他叫进去,把塞满肉包的塑料袋塞给他。他没有忘记说谢谢,在妈妈的葬礼上,他见过这个老板娘。现在他跳完红砖走过警卫室,清晨的空气很新鲜。他想,今天真好。
小男孩回想昨天他们指给他的地方,南边教学楼后的一角,很小很脏的一块。过去是废品堆。校园里的一角总是容易被遗忘。他们说,明天你要不来就死定了。这块地埋着排水沟,紧邻的是厕所,厕所在高处,在这栋楼另一面。打开杂物间,大的小的扫把横七竖八,里面的架子上,他看见了瘪了气的足球,他想象着它充满气在高空飞跃的画面,在云层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永不坠落。小男孩拿出一把扫帚跟地铲斗。门掩了回去。
他对着围墙扫地,墙上三个少先队员在仰头行队礼,他们说,我们面向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小男孩捋了下红领巾,这里让他感觉很脏,蚂蚁从蜘蛛网前爬过,楼下的墙被随意画画,在排水沟前,小男孩用心地扫着。他没有听到其他地方的扫地声了,没有人在附近。他扫完一遍地,再扫了一遍,然后把垃圾聚起来,装起倒掉,他看到别的小组已经基本来齐了,都离这边很远,悉悉索索。然后他回来后发现还是只有那三个少先队员。扫地是按小组分的,这时校门还没打开,时间只是七点多,钟刚刚响过,但警卫室旁的小通道也陆陆续续有早到的学生。壁画慢慢变亮,红领巾也愈发鲜艳,小男孩仰着头看围墙外的树,光秃秃的,看白色厕所的小窗,很高很高的一扇小窗,他只能看到一角。校门依旧关着。他决定不等了。
教室里的两盏风扇呼呼地响,同学三三两两从门外走进来,扇着手或衣服。他也觉得很热,抓起小本子在耳旁扇扇,他看着一个个走进来的同学。他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见着他们了,风扇呼呼响,他坐在窗旁,长凳上还是只有他一人。他看见太阳已经在窗外升起,今天的云也特别多,但并不是那么白。黑板上留着难懂的题目和公式,小男孩看不懂,他已经跳了好几节课了,他拿小本子在耳旁扇着,他决定下次一定要去请教一下老师,上节课的印象也已经模糊不清。看着黑板的一角,他突然觉着这个教室很陌生。
燃烧的天空平息了,聚成个火点,太阳被云一层层地抬起来。如果。如果像光一样无拘无束。桌上的刻痕弯曲扭动,拼凑成一个个汉字和图画。十。他感到有人向他走来。
小男孩的同学,她走过来问他,今天你怎么没来扫地?这是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绑着长马尾。她说,今天你说不请假的。她是他班上的班长,成绩很好。小男孩经常看到她教同学做作业,有那么多朋友是件多么骄傲的事。小男孩看她,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着吗?班长的手撑桌子上,她的声音震得小男孩脑袋发懵。
阳光洒在她脸上,慢慢上升。
扫地?扫全校啊。他愣了一下,他说他去扫了。小男孩说,我去了,垃圾我也倒掉了。
你真会骗人,你那组的人都说没看到你。摊在小男孩面前的是一张表,排列着许多名字,最上面标着签到表,你看到有你的名字吗?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表。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呢?表上几乎被勾满了。班长在眼镜后瞪他。很可怕。小男孩不看她。我真的去了。他低下头。他还记得手握扫帚的感觉。风扇呼呼响着,他觉着班里好静,好像整个班的人都在看他。
你死定了,她眯了眼,我要去告诉老师。
我真的扫了,小男孩不敢再说一遍。他看见她渐渐走出阳光,教室一下变亮又变暗。他听见窗帘倏地放下来,然后被拉过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十月。黑板一侧写上了日期,和擦黑板同学的名字。他听见有人开始朗读课文初春的花朵。
他感到失落又无奈。他摊开书本,小声地念新课文。
班长和班主任在门口说话。他们时不时看向他,那眼神像针,像子弹。小男孩紧紧拉住桌沿,好像有什么在身后拉着他。拉着让他直往后倒。初春的花朵鲜艳又美丽。整个班的人都在看着他吗?他缩了缩身子。他想起昨天被老师打的手,身子又缩了缩。冬天的梅花绽放在寒风中,望向春天。笑声从教室后面传来,春风笑了,它又能穿上七彩的裙了。春风在教室里嘻嘻地笑,搔痒小男孩的心。窗帘轻轻飘着,小男孩看到同桌的位置仍是空的。
下课后。小男孩看着有点褪色的小火车。他有两个小火车,还有一个在家里。这算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了,他很喜欢妈妈给他讲的小火车的故事。下课抓着火车在桌边慢慢拉动,他脑里总是能响起呜呜呜的汽笛声,那时整个教室都被浓烟充满。同桌来到旁边坐下,他早就把它看腻了,他摆出一辆新坦克,绿色的钢铁,你那个算什么,看我的。这辆坦克真酷,同桌立刻就被其他男生围上了。
阳光照进了窗里,照在桌子上,渗进桌子下,小男孩顺着阳光看窗外,他的座位就靠在窗边。妈妈说,在学校你要乖,多张口读书,还有,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小男孩现在觉着浑身都不舒服。他看窗外的天,无边无际。他想到了请假,想到了回家。紧接着他又想到爸爸。你这小杂种,他喝酒,他大吼大叫,那个疯女人不是你妈!怎么可能呢,小男孩很想念她,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小男孩垂下了头,他不敢再想。
第二节是数学课,多位数相乘,再加上小数点。小男孩仍很喜欢数学,也很想学,尽管现在已经有些听不懂了。怎么学呢?刚上小学小男孩爸爸就开始辅导他数学,那个时候妈妈则教他读古诗写作文。老师知道小男孩缺勤了好几天,这节课我们先来回顾一下上几节的内容,他叫了他的名字,他要小男孩注意听讲。
妈妈的语文教得很好,小男孩的作文在班里一直很出色,妈妈的同事看了作文后都不敢相信,这让她很自豪。但是在上个月,妈妈不再教他语文,那些天他常看见妈妈晚归,然后与爸爸发生争吵,要不就不回家,她还说要把全部东西带走,还有小男孩。那些天妈妈顾不上教他。
可他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觉得大人的事多奇怪啊。那是上星期一。战争在家里爆发了,他是这么觉得的,地板晃动,好像房子要塌了。那时候他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从卧室厨房到客厅,他听见碗盆花瓶茶几什么都啪啦啪啦地爆裂。玻璃碎了,陶瓷碎了,在他的心里碎渣遍地。最后是重重的碰门。蹲在地上,他听见楼道里急促的脚步跑下楼梯。灰白的寂静,战争告一段落。他喝酒,擦着泪,他看见他靠在散乱的沙发上,拔开一个又一个瓶盖。
最后一节体育课时他找到他们。五个同班的男生,也是同一个小组。小男孩想起昨天,星期三早上的时候,那几个男生对他大叫,你才不是我们组的!他们责怪他前两天没来打扫校园,那两天小男孩还在家里和各种各样的亲戚见面,农药,他听见了谁说,农药啊。傻瓜,一个人去扫啊白痴,瘦鬼,当组长的小胖子声音很响亮。不少人围过来看怎么回事,凑着凑着,男生们骂得更起劲。懒鬼。更多人围过来了。呆子。好像地面在摇晃,蜜蜂在上头,他觉着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感觉,玻璃碎了,陶瓷碎了。耳朵还在嗡嗡叫着。
乌云悄悄笼罩过来,吸进一口口风,不断地加速。
天有些阴沉,他看了天有些担心,他想着是不是该吹哨集结,雨很快就要从天边溢出来。他顺着嘈杂的声音望过去,有一堆人在围着什么,他看见了他的小孩,那是在操场的另一边。他以为他们是在做什么游戏,他把茶杯放下,他想着就让小孩们多玩一会。他知道就要下雨了,小胖子看了一圈围过来的人,不少女生。这个胖男孩喜欢当领导者。他站出来,憋一口气,像电视里的选手那样伸伸胳膊,摆摆腿,他看见小男孩一转身就拔腿跑开。这样突然的耻辱,小胖子把手往后伸,手心抓了一把泥土,然后用力一抛。人群立刻开始闪边。没回头,小男孩冲出人群,跑得飞快。老师的儿子也在组里,他追了一会,做着鬼脸大声叫,瘦小鬼去死。去死。小男孩在奔跑时看天。天空阴沉,残剩的白天不断被向西驱赶。操场的树叶砂土乘着风加速,起飞。
小男孩得知妈妈去世时已经是星期五了。等他去到医院,医生对爸爸摇头,实在太晚了。医生从门里出来,又要赶去下一个急救室。小男孩理解不了死亡,他以为去了医院总是会回来的,回他的家。医生看着他,小男孩仰着头说,妈妈还那么年轻,医生别过头,他觉得这像梦,太像梦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妈妈同事阿姨安慰他,她蹲下来告诉小男孩,妈妈只是有些累了。颤栗着,阿姨眼睛红肿,她已经在这守了一夜,她把发抖的小男孩抱住。小男孩在肩上看到爸爸在椅子上埋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突然变老了,他想到妈妈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大人总是说他们很辛苦。很辛苦。但他还是按不住嘴大声哭了出来,他再也等不到和妈妈约定的那场真正的火车旅行了。
小男孩听见中午的放学铃响时肩膀震了一下。现在他的心怦怦直跳。放学后再过来。他走出教室门,他站在楼梯口。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叫他放学后过去。教室门口,他们向他跑来,是上午骂他的男孩们。他们跑过来笑他,掐他,踢书包,他被他们围在圈里。满足了,就笑着跑走挤进楼梯里的人群里。放学后,楼梯上下非常拥挤。
他站在楼梯口。楼梯不是很宽,扶手是铝的,墙上写着文明举止,禁止推拉,还有上下楼梯靠右行。小男孩的书包又重又硬。小男孩心想,他们的脚不会痛吗?他觉得这里很挤。白痴胆小鬼,他们在楼梯下这么向上冲他大喊。喊声一遍又一遍,在转角处回响,从嘈杂的人群中涌出。小男孩不知道该怎么躲开它。他看见其他不认识的男生转过头看他,他听见成群结伴的女生议论什么或是轻声偷笑。楼梯口很挤,小男孩的脸一阵通红,他从墙上镶的长镜子上看到了自己沾有泥土的脖子。他想赶快洗个脸。小男孩斜着身子往外挤。走道上,在小男孩往回跑时被班长拦住了。他的心怦怦乱跳,打鼓。老师叫你快去办公室。小男孩觉着那颗心已经跳出了嗓子眼。
小男孩一直在回忆妈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路上小心?还是考试要留心?还是上课别走神,要认真听?现在小男孩脑子乱糟糟的,一点一点干枯,很热,矮墙上的扶手被晒得滚烫。他想到了些什么,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想造反了?小男孩倏地缩回微红的小手。他说他不敢了。老师我再也不敢了。收音机在桌上嘶嘶响着,拍掌,吹口哨,放的是一档相声节目。你把我昨天说的话当耳边风了?他摇头。他确实去扫了,老师为什么不信呢?小男孩实在想不明白,就像上次他跟老师说,班上有男生欺负他。老师只是说,是你太胆小太内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师说他们只是想和你玩玩。难道世界上只有他瘦瘦小小吗?拍掌,吹口哨,老师一甩手拍过去,收音机静了。他望向窗台,最后强烈的阳光在挣扎,天空布满了灰云。
家长的电话怎么回事?小男孩的衣袖被揪了一下,老师问他那些号码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师要他老实说,你老实说,是不是骗老师?怎么全部都是关机?窗外有鸟叫,还有一点阳光,只是一点,时钟在墙上静静转着。很静。她看着他。看着。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时钟的指针沉默地转着。沉默,他听见小鸟伤心地叫。沉默,墙角的裂痕也沉默。沉默。他听见水管咕咕地响,最后的阳光被冲走。
妈妈说老师讲的话一定是对的。小男孩把手心的汗在裤头擦了又擦,他下意识地抓衣摆。他不敢想象全班在他背后议论他家的结果,一个没有妈妈的家。爸爸也经常不在。他怎么敢想象?小男孩看着长尺在脸前晃动,他不敢再想。办公室一个人不剩了,老师最后还送了他一句名言——人无信不立。小男孩想起爸爸也曾经这么说过。小男孩和老师在楼下告别,他觉得她真有文化。
现在小男孩脑里回响着那句话——叫你的家长过来。小男孩坐在教室里。没有人来接他,不会有人来接他。他看着教室里桌椅的排列有点杂乱。他想起现在家里只有爸爸,那间卧室门紧紧锁着,他也不知道爸爸到底在不在家。他已经几天没有见着他了。不了,小男孩擦了一把鼻涕,他不想回家了。不想。桌椅的高低也不那么整齐。他觉着有点头晕。他一摸脸是烫的。他又跑去洗了把脸,漱了几口。他有点想吐,他放下手中的包子不再去吃。小男孩看窗外的天,这个城市的天很蓝,也很白。可现在天基本都暗下来,这是大雨的征兆,仅剩的光被挤在了山那边的新城区。这个城市像阶梯,一层又一层。远处台地上的新城区,听说在景区的开发下,规划成了一排排、一列列复古的西式房屋,鳞次栉比。小男孩看到那些平房五颜六色,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它们的屋顶都是平平的,闪着光。小男孩举起尺子比划,他发现从这里看过去,那些屋顶一起连成了一条笔直的长线,把山顶削平了。在阳光下,灰青色山脉的背景里,那条线像被镶上了金边,多么闪耀。小男孩有些激动。他想起爸爸给他看的照片,那是爸爸坐船出差时,海上美丽的地平线。小男孩惊叹,原来城市里也有地平线啊!可惜他现在没有相机。
小男孩的头枕在课桌上。他看见水平的地平线变成了竖直的。小男孩黑漆漆的眼珠里倏然闪出一道光。他马上把笔记本拿出来。首页上写着一句话,是之前一个老师告诉他的——世界的模样最后还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眼睛。他不再觉得脑袋沉重。发射升空。现在小男孩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他觉得他有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或许不是这样,但他不在乎。现在他急切地想要和谁分享这个成果。他环视教室里外,一遍又一遍,可是没有人。一遍又一遍,只有窗帘微微鼓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有些失落。小男孩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悄悄地睡了下去。
雨点开始拍打在窗前。
汽车碾过水面。下午放学后教室空得很快。小男孩在看窗外下雨的天,雨拍打着窗,他看街上被堵得水泄不通,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积水哗啦一下被溅起来。教室灯啪的熄灭,又点亮。门被敲响了,巡逻的保卫发现了他,怎么还不回去?他说教室要锁门了,他叫小男孩快点回家。
阴着天。小男孩低着头回家,他想不好要怎么面对爸爸。要是现在,他想着如果老师有那个意思,爸爸一定会把他打得要命。雨突然变得很大,泼下来,小男孩顾不上避开积水,打着雨伞往家里赶。他跑进雨棚下,天灰蒙蒙的一片,今天果然下雨了。天气预报真准。他走在雨棚下,这是个商业步行街,长串彩灯亮着,高低错落,他收拢雨伞甩开水,鞋子已经湿透了,两边都是,让人感觉难受。雨声小些了,和街上热烈的歌声混杂。小男孩看见她用纸巾擦着头发,然后是肩膀、高跟鞋,她是进来躲雨的,他看见她被店口的店员热情地迎了进去。被雨困住的人不少,但他们好像都不着急,他看周围的楼房、店铺,彩灯长串,很热闹,今天有什么节日吗?雨声又大了。他过了桥,拐入一条小巷。沉甸甸的云压得很低,好像抬头就会碰到。
他路过一间网吧时看见了他们,那些同组的男孩们。这不是一两次了,小男孩经常看他们到这里来。他觉着很吃惊,雷声沉闷,没有光,他们站在门口被雨淋着,同组的五个男生都在,当然还有些他不认识的人。雨水来不及渗入地底。他很吃惊,他们被一伙中学生推进雨幕,拉扯着,阴暗中他们都湿透了。头顶是灰暗的一线天空。小男孩的心怦怦地跳。他们拉扯在一起,中学生指着那些男生的书包,他看见他们用力地相互推扯,脚下胡乱使劲地踩,嘴里不断冒出恶毒吓人的脏话。他手上的伞颤栗着,小男孩看新闻里的叔叔阿姨讲到过,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雨水来不及排出小巷,没过脚背。这让他想起医院门口时的情景,他看到舅舅抓住爸爸的领子摇着,晃着,像眼前的中学生这样。风很大,把雨水都拍打在他脸上。
阴暗破灭了。他看见眼前白光一闪,阴暗被破灭,全部都发生在一瞬,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巨响。谁都会被突然爆炸的响雷吓一跳。但就在那一瞬间,有谁喊了,倾力大声喊,快出去!冲出去。小男孩熟悉这声音。天空被划开裂痕,男生在那一瞬间都冲挤了出来,向着巷外疯狂地跑。八、九、十……还少了一个。体育老师的儿子还没有跑出来。小男孩又把视线转回去,他还被堵在那里,被一只手紧抓。雨泼着。小男孩的心怦怦跳,手心好像在冒汗。雨泼着,他的脚要站不住了。昏暗中,他看见有个中学生已经掏出了刀。昏暗中,秋天的风让他直冒冷汗。
等小男孩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举着雨伞冲上去了。中学生被突如其来的雨伞惊了一跳,可也只是一跳,矮小的他立马被抓着拎起来,脚几乎够不着地面,他被往前拉,松开跪在了地上,他看见那只手猛地松开,那只手被狠狠地咬了一口,是那些男生又跑回来了吗?他看见了那些男生,仰着腰与他们扭打在一起,视野变得模糊,朦胧。前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喂。他听见粗暴的声音从网吧里传出。等小男孩回过神时,肥大的大叔,网吧老板正站在网吧门口,这群小鬼,他妈的,大叔正愤怒地对着巷口大骂。他妈的。踩过积水,中学生们都跑光了。那把刀只是来威慑一下的吗?小男孩找到雨伞,合起来,再打开。他们走过来,他们说,你真勇敢。脸上流满雨水,胖小孩喘着说,谢谢。灰暗的天空再次缝合。小男孩觉得他们果然能团结互助,现在小男孩相信他们只是和他玩玩的了。
他终于想起妈妈最后和他说的话,在很近又很久前的一个夜晚,妈妈说,被欺负了就勇敢点,去告诉老师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南到北,天空已经密不透光,雨洗刷着整个城市。
他现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进水的鞋嗞嗞轻响。门外很冷。小男孩从书包里拿出钥匙。他还是想不好该怎么面对爸爸。咔哒。门开了,露出一条门缝,光从缝里透出来。小男孩的手抓在门沿上。他的心怦怦跳。外面的雨哗哗哗地响。小男孩心里也哗哗哗地响。他一动不动地对着楼梯看,扶手笔直又弯曲,一圈又一圈。风从门外涌入,看着黑漆漆的外面,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心也突然地不再难受,他一转身就冲进了门里,他已经听不到哗哗的响声了,现在他的心是兴奋的,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他收获的成果分享给爸爸了——那条竖直的地平线。
初作至 2016.10 G.M
(后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