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暗红色的光亮挂满了整片西天。几片云朵从远处飘荡过来,不断变换着形状,在经过这座已成了废墟的城市时,好似躲避般地加快了速度。
整个城市空荡荡的,破败的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车辆乱七八糟地停在路上,几乎都生满了锈。车上和地上满是落叶,高大茂盛的树木有规律地立在废弃的楼房下面,水泥地面裂开了无数裂痕,有些根茎从那裂痕里探出了一部分。这些树木虽然茂盛,但并没有多少动物寄生于此,没有鸟,也没有蝉。整个城市安安静静的,就像被这逼临的黑暗吞噬了一般,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夜风刮来,在摇摇欲坠的楼房之间穿梭而过时,才会发出呜咽的响声,似乎是一首哀歌,在讲述这里的凄凉,又像是一群厉鬼,警告着每个还活着的生命。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吞没在黑暗中,就在这片悲凉的大地即将陷入沉睡时,某个十多层楼房的二楼忽然跳起了黯淡的亮光,虽然被破旧的窗帘和窗外茂盛的树叶挡住,但在这一片漆黑的楼层中仍然显得格外扎眼。
方白握着火把,轻手轻脚走到窗户旁,探出头朝外望了望,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松了口气,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把窗帘拉开,许久不用的窗帘发出格咔咔的声音,灰尘扑面而来,令方白忍不住咳了几下。随后方白再到门前拨弄了好一会儿,这个锁明显已经锈了,不论怎么也没办法活动,而且门关起来也十分费劲。不过方白却有些庆幸,因为门关起来困难,就说明打开也困难。他找了几块木板隔住大门,自己使劲拉了几把,确定不能拉动后,才慢慢转身。
身后的客厅已经积满了灰尘,有人正在清扫,那是一个年纪比方白小两三岁的女孩。她身体瘦弱,手臂最粗的地方也几乎只有一握,头发发黄,面色带着不健康的白色。不时轻轻咳嗽几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漫天的灰尘。
方白把火把灭了,只借用外面微弱的星光与月光视物,伸手来接女孩手里破烂的扫把,说道:“我来吧,你歇着。”
女孩把身子一偏,躲开了。“还是我来吧,你的话估计这灰得更大。”
方白知道女孩的脾气,并没有多做纠缠。他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扭头看向窗户,却只看到茂盛的枝叶。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将一片灰黑点出些许亮白,就像银白色的星星挂在树上一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扫把的声音还在轻微的作响。女孩动作很轻,生怕吵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在稍微扬起的灰尘中,方白看不清女孩的脸,但那张脸在他心里却很清晰,那是一张十四岁女孩的脸,稚嫩,认真,专注,小心,唯独没有天真。
方白知道,只有吃过无数苦,经历过巨变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年纪丢掉天真。然而还能吃苦就已经足够令人庆幸,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吃苦。在这样的世界,能活着就是莫大的幸运,其他的一切都是奢求。
女孩终于打扫完了,把桌上两个破旧的背包打开,淅淅索索的声音并没有引起方白的注意。这几乎是女孩的毛病,每天晚上只要没事她都会检查一下背包,两年来背包已经换了几个,但毛病却没改。
女孩把包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忍不住道:“哥,上次囤的吃的不多了。”
方白点点头,道:“我知道。”
女孩顿了顿。有些忧虑道:“可是时间还有一个月,我们支撑不了那么久。”
方白叹了口气,站起来盯着女孩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这几天我想想办法,先睡吧。”
“嗯。”
两年来的相互依赖让女孩骨子里多出了一份对方白的信任,他说睡,那就睡。女孩找了几块没有完全腐烂的木板,简易拼凑出一个地席,抱着两个大背包缓缓入睡。
方白走到窗前,这个城市如此破旧,几成废墟,想要找到食物只怕十分困难。他听到窗外隐约的嘶吼声和呐喊声,微微皱眉,却不以为意——除非是在荒凉的沙漠和冻土地带,否则这种声音几乎是每天都有的。不过他还是有所警觉,将壁立的刀放在身旁,同时又摸了摸别在腰上的那把老旧手枪。这把枪是他捡到的,九毫米口径,后坐力大,不好瞄准,子弹也只剩四发,不是万不得已他根本舍不得用,但这铁制品的冰冷森然无疑是令人安心的触感。
他背靠着墙壁,坐着入睡,任由外面那些司空见惯的声音传入耳朵。思维模糊之际,那些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外面的人说话的内容都能听到了。方白突然惊醒,能听到楼下过道的脚步声,配合其极短的回音,发出吨吨的声响,十分急促。
女孩也醒了过来,几乎是在睁眼的同时跳了起来,两个包前胸后背各背了一个,如同神经反射。她转头看看方白,方白握住刀,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妄动。
脚步声渐渐接近,又奔向远处,但还不容喘息,那声音却在某个角落传来,那里正是楼梯口。两人蹑脚靠近,缓缓后退到墙边,方白盯着门口,一只手却摸上了窗户。虽然窗玻璃已经没了,但框架还在,方白摸索着打开窗,随时预备跳下去。这也是他选在二楼的用意,至少跳下去不至于受伤。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白握刀的手由单手改为双手。他不想和谁厮杀,不管是怪物还是人类,厮杀意味着死亡和受伤,在没有医疗保障的情况下,受伤最少有一小半程度上是死亡的进行时。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犯了一个错误。
脚印在进来的时候确实简单处理了,至少晚上绝对看不出来。但这整个二楼,所有的房间好像门都是开着的,也就是说,只有这一间的门是紧闭的。方白的呼吸突然沉重了许多,也许不过几分钟,这里就将见血。
女孩跟方白一起那么久,一个细微的眼神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自然听到了方白这不同寻常的呼吸,甚至能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听到他加速的心跳,可她却没有过于焦虑。她抬头望了一眼方白,不甚高大的身材挡在自己面前,这种姿态两年来见过多少次了?
脚步声逐渐接近,逐渐放慢,最后停在了门口。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但这份寂静所带来的却是无比的压抑,压抑到双耳都能听到体内血液的流动声,涌向大脑,又冷却后回到胸腹,然后心脏跳了一下,噗通。紧接着破损的铁门传出极大的声响,让冷却的血液又被心脏重重弹回大脑。门外有人带着哭腔大喊:“喂,喂!有人吗?开下门,救救我!”
是个女的。方白微微一愣,但没有出声。外边的人拍门声音越来越大,方白和女孩都皱起了眉。外面那人应该是十分确定屋里有人,再继续默不作声没有什么意义,万一这吵闹的声音把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的话反而事与愿违。于是方白喊道:“别敲了!等一下。”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方白单手握刀,把挡在门背的木板挪开。两人躲在门框边缘,方白手里的刀举过头顶,随时准备落下。圈内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被抛弃出来,其中就有一种电子设备,可以录音,有些人专门录下那种凄惨的声音用来设置陷阱,然后用这种陷阱所捕获的猎物来更新录音。
“推吧。”方白提醒道,他不想腾出一只手去给未知的危险开门。
门吱呀吱呀缓缓打开,方白吞了一口唾沫。
一只手伸了进来,沾满泥土和漆黑的血渍,紧跟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没有什么威胁性的武器。那个女生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谢……谢谢!”
方白随手把门关上,问:“你是谁?”
那个女生把手在鞋子上擦了几下,渐渐平息下来。昏暗之中方白看不清楚脸,只能看到身高和自己差不多。衣服也很破旧,但却包裹得很严实,说明她之前应该有同伴,而且很有可能是父亲兄弟除外的男性;她两手空空,可以确定是在不顾一切地逃命,因为武器、食物、工具她都丢弃了。
一想到这,方白就有些后悔放她进来。
那个女生平复下来,盯着方白手里的刀,像是被吓到似的掐着嗓子回答:“我叫木苏,苏州的苏。”
什么苏对方白来说不重要,反正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升。方白确定了这个木苏没有什么危险,笑了下,收起刀来。
“我叫方白,这是我妹妹方芷。”
方芷轻轻点了下头,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把包抱紧了些。
木苏伸出那不太干净的手,道:“谢谢你们!”
方白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退到窗前,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瞧了瞧,外面一片漆黑,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木苏掀开另一角,看不到窗外有什么会动的东西,松了口气,也略有后怕,道:“我不知道有没有甩开,幸好追我的那几只跑的不快。”
是你跑的太快吧?方白回忆了一下刚刚听到的脚步声的节奏,真的是步伐大频率高。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瘦弱的木苏,爆发力只怕不会比自己低多少。他退开一点,似有若无地挡在了木苏和方芷之间。
木苏目光在四周打量了一下,指指方芷拼凑来睡觉的木板,问道:“我能坐一会儿吗?”
方白看向方芷,方芷点了点头,道:“反正也睡不着了。”
这句话明显带着点刺,木苏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缓缓走过去坐下,低下头默不作声。她把不知道在哪捡来的泛白的鞋脱下,虽然很暗,不过还是能看到她双脚的磨损,不少地方结了新痂,也有不少地方伤口还有血迹。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布,在脚上擦拭,时不时轻微“嘶”一下。方白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不看,把方芷胸前的包接过来,躲在窗前偷窥窗外的情况。他心里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不是所谓的第六感这种没有道理的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心里似的。
他警惕地看了看木苏。发现了这怀疑的目光,木苏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让方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外面确实还有嘶吼声,但并没有往这靠近的样子,一切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刚刚的安静样子,只是多了一个人。突然,木苏啊了一声,方白扭头看她,估计是刚刚擦到痛处了,那块布被丢到了旁边。方芷把它捡起来还给她。木苏接过来笑道:“谢谢。”又轻轻说了句:“对不起了。”她看了看这张“床”。
“没事。”方芷摇摇头,暗黄色的头发微微摆动。
还是个小孩子。方白心想,如果这时候木苏抓住方芷,方白这个距离根本来不及救她。方芷见方白盯着她看,慢慢又退到了方白身边。木苏把布叠好,收回兜里,穿好鞋子,道:“不好意思,刚刚确实我吓到了,我一起的三个有一个被抓了,我们逃跑的路上也分散了,一个人的话就会觉得很害怕,不过现在好多了,谢谢你们。”
方白顿了顿,道:“没事。”
这时候木苏的肚子突然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木苏身子一缩,抱着膝把头扭向了一边。
方白叹了口气,从方芷的包里拿出了一块小小的肉干扔给她。道:“接着。”
方芷颇为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
木苏赶忙接着那块肉干,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我还给你们。”
方芷指着那两块木板道:“你吃完就睡那里吧。”
“那你们呢?”
“没事,你睡吧。”方白道。
木苏谢了一句,默默啃完肉干,侧卧在木板床上,有些不适,偷偷看了看那对兄妹。他们靠在墙角坐着贴在一起。方白单手握刀,迷迷糊糊地浅眠,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叫他。他猛然惊醒,木苏就在不远处。
“怎么了?”方白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异常,松了口气。
“我睡饱了,你跟你妹妹去躺一下吧。”木苏小声说道,似乎是怕吵醒方芷。
方白看了看窗,破洞还是一片漆黑,说明现在仍旧是夜里。方芷靠着他的肩膀,身子扭曲着,看起来是很不舒服的姿势。他点点头说:“那好。”
抱着方芷放到木板床上,方芷刚躺下,就抱着方白的腿不撒手,方白有些无奈,把两个包都塞进她怀里,然后坐在一旁眯眼。虽然木苏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一个陌生人在,他也不敢躺下睡觉。仔细一想,似乎有好久没有躺着睡觉了,记得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半夜醒来总是看到他坐在一旁,像一个木雕。
方白渐渐陷入回忆,思维却模糊起来,一晃之间似乎听到了女婴的哭泣声。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女性在抱着一个婴儿唱歌,那个女人看到方白,道:“小白醒了?你妹妹太调皮了。”
“妹妹就可以吵我们睡觉吗?”
女人轻轻笑了下,道:“这话被你爸爸听到,你讨不了好果子。”
方白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那我要哄妹妹睡觉吗?”
“要啊,你是哥哥,比爸妈还亲,你可以哄你妹妹一辈子,我们只能哄半辈子。”
“为什么是半辈子?”
“因为半辈子就已经很幸福了啊。”
方白似懂非懂,爬到女性面前。那名女性坐下来,方白学大人那样伸出手指戳了戳婴儿的脸,道:“叫哥哥。”
婴儿当然无法喊哥哥,她似乎有所感觉,一把握住了方白的手指,但还是不住地啼哭。方白学着那名女性唱歌,不多久后婴儿渐渐安静下来。
“哥哥,哥哥!”
方白听到有人叫他,他睁开眼,十四岁的方芷坐在他面前。
“怎么了?”方白睡眼惺忪。
“外面。”
方白陡然来了精神,几乎是跳到窗前去的,窗外的嘶吼声如此清晰。方白回头来看,看不到另外一个人影。
“木苏呢?”
“她说她要上厕所。”
“去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
之前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他拿起刀,快步走到破旧的洗手间那里,门是敞开的,没人在里面。方白寒着脸回来,问方芷:“包里的东西少了吗?”
方芷立马转身把地上的包打开,还没检查,突然听到方白喊道:“别动!”
方芷吓了一跳,急忙住手,问道:“怎么了?”
方白贴近方芷的后背,伸出手指甲在她衣服上划了一下。方芷被划得背上一缩,又问:“怎么了啊?”
方白把指甲里划下来的东西凑到眼前仔细检查,随后猛地趴到木板上去,只见上面斑驳点点,夜里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木头的纹路。方芷也跟着凑上去,问道:“这是什么?”
“是血。”
方芷大吃一惊。
“我应该没受伤的啊。”突然脸红了起来,道:“我……我的吗?可是……”
方白皱眉道:“什么你的?你要流这么多血不痛吗?很明显是木苏留下的。”
方芷瞪大了眼睛,急忙把木板翻过来,问道:“我的背上沾到了吗?”
方白道:“不只是背上,我估计头发上都有。”
“啊?”方芷顿时觉得胃不舒服。
方白回想起看到木苏之后的不安感,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圈外人长期的劳累致使手足生茧,一般短程的跑步即使是赤脚也不可能出血,但木苏的脚明显新伤旧疤都有,这绝不可能是今晚磨出来的,只能说明她跑了很久了。
再者她来了之后许久都没有那些怪物跟过来,那就说明她甩开那些怪物已经很长一段距离了,按理说绝无可能在敲门的时候那么焦急,那倒像是专门制造紧张感,让方白来不及反应分析。
方白听说过一个东西,那是一种液体药剂,无毒可饮用,和血液混在一起有一种功效——吸引怪物。一般都是注射到某个动物里,让其逃跑引开怪物。这是一个很好的发明,但圈内人用不到,圈外人拿不到,久而久之就成了废物,然后被圈内用于刑法的一种,给人注射之后再将人放逐到圈外。
木苏极有可能是受此刑法的人,她将血液四处涂抹之后,怪物也就只能毫无头绪地追逐了。但怪物也不会一直上当,如果涂在地上或者树上,怪物只会上一次当,总不能天天给自己放血。所以涂在会四处逃窜的动物身上才好,不过动物太蠢,极容易被抓住。
涂在别人身上才是最好的,尤其是在这种找不到水源去清洗血迹的废墟城市。
方白给方芷解释清楚,方芷脸上又是一阵通红,好在这个迟钝哥哥没听明白刚刚自己的话。不过这个短暂的笑话很快被窗外的声音吞噬,方芷问道:“怎么办?”
“走!去郊外。”方白拎起一个包,他把门打开,刚探头出去,就听到身后方芷惊叫一声。回过头,方芷的脚尖正抬起来,这是她专门学来的防身技,她的脚对面一个人影拿着另一个包。
那个人影往后狼狈翻滚,直翻到墙边,但却躲开了方芷这一脚。
“木苏!”方白喝道。
木苏笑了一声,一甩包把窗子剩下的玻璃包括腐朽的窗柩全部打碎了。
“傻子,这么喜欢逞英雄当好人,我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人心,这些就当学费了。”
方白闭紧了嘴,瞪着木苏。木苏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眼中的轻蔑更加明显。她爬上窗台,带着近乎嘲讽的语气说道:“要来追我吗,还是先把你们身上那些脏东西洗掉?”
方白被这句话气得说不出话,一伸手摸到了腰上的枪。但正如木苏说的,比起追回背包,尽快洗干净方芷身上的血迹才是眼前该做的。
方芷一脚没中,正要再追。方白却一把拉住她,摇摇头,道:“别碰她。”
木苏又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得很轻。她翻下窗子,脚步声由近及远,渐不可闻。
方白往窗边看了一眼,深深感觉被木苏耍了。
木苏很清楚,如果她一开始就抢东西,方白绝对不会放她走,就算她把血涂在方芷身上了,方白也会先拿回包再去想办法洗干净血迹。所以她才在等,等怪物靠近了,方白没时间和木苏纠缠,她才开始动手。
而且木苏也确实疲乏了,她之前一直在被怪物追赶,这是事实,她也需要时间休息。现在她不仅得到休息,还有方白替她做警戒,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至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现在看来不过是为了让两人放低戒备,同时也是为了测试方白的警戒程度。
居然这么简单就上当了!方白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幸亏木苏拿的是包,要是起了歹心,凭借她那矫捷的身手,这一个晚上就活该是自己和妹妹的忌日。
窗外的怪物嘶吼声越来越近,再多的自怨自艾也只是枉费心机,被摆了一道这口气也只能将就咽下。
“我们走。”
方白拉着方芷出门,方芷似乎还有些不情愿。当年他们栖身之地被毁坏的时候,两人是只带了两条半残的命逃出来的,一度濒临死亡的体验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任何一丁点的东西都舍不得丢弃。
“以后我们再拿回来。”方白安慰道,“双倍。”
方芷点点头,应了声“嗯。”
两人小心从楼房后门出去,刚一出门就听到前门“轰”地一声巨响,紧跟着是一阵瘆人的打砸声和啮嚼声。两人没有回头,朝着郊外离去。但方白听到那巨大的破坏声就知道,今晚绝对没有那么顺利。他已经把刀握在了手里。
道路被树叶和树根铺满,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腐败的味道。长夜刚过大半,夜风渐烈,掀起许多枯叶在空中游荡,在这凄惨的月光与星光下,在夜风凄厉的嘶号声里,犹如送葬时撒得满天的冥币。
树影在地面张牙舞爪,似乎在择人而噬。突然之间,一根较大的树枝陡然断裂,极速离开树干,影子在地面翻滚,树枝与树干的影子之间多了一条细长的影子。
“咔”。
地面轻轻发出一声警告,方白拉着方芷猛然跃向一旁,刚刚走过的地方被一条长长的红黑色的物体深插入地。方白回头一看,八九米外的树梢上蹲着一个模样古怪的生物,一条长舌头从它嘴里直伸到地面,深深扎了进去,刚刚断裂的树枝就是被这舌头切断的,在此时才咚一声落回地面。
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先走!”方白提醒方芷,脚步朝那条舌头奔去,对准一刀。
那怪物却早有打算,一击不中立马收回舌头,舌头像卷尺一样吸溜溜卷回去。就在方白砍空之际,跟着方白同时行动的方芷也贴了过来,双手抓住那条即将收回的舌头,狠狠往下一拉。
那怪物脚掌小而脚趾长,几乎是卷在了树枝上,这一拉也只是让它随着树梢晃了几下。那怪物啊啊叫了一声,声音像哑着嗓子的老头。方芷忽然感到手上受到的力道大了很多,急忙撒手,还是被这股力道带着往前滚了一圈。
在见到方芷倒地后,那条舌头几乎是同一时间又重新崩直,准头对着地上的方芷。方白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怪物的力气大,机动性还这么强。
圈内附近的怪物确实会比较强一些,这是因为不够强的会被圈内定期清剿部队消灭。同时圈内有着大量正常的人和动物,对怪物们有极强的吸引力,圈内附近往往聚集了大量怪物,在食物不足的情况下,怪物们同类相残也是极为常见,弱肉强食之下造就这样的情况。
方白叫了句当心,一下扑到方芷身上,抱着方芷借助惯性往前再滚了一圈。
方芷刚蹲起身子就听到方白的提醒,还来不及反应,忽然感到一股冲力自后背传来,她下意识反击,却立马明白这是方白,放松身体任由对方将自己抱住翻滚。
按照方白预计的轨道,滚动一圈已经能够避开怪物的这次攻击。方白看着地面在眼前旋转,突然感到右手手臂一阵剧痛,刺得手指握不住刀柄,刀落在地上当啷一声,一股温暖的液体缓缓流到了手背。他松开方芷伸手一抓,握住了那条冰冷的舌头,却几乎在下一秒就被甩出三四米远。
“哥哥!”
方白在感受到撞击地面的疼痛的同时,也见到方芷朝他跑了过来。
她扶着方白站起来。方白右臂横划了一条四五厘米长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只怕伤得不浅。方芷看得心里焦急,护在了方白前面。
那只怪物在树上啊啊欢叫,沾了血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前爪,将血涂在脚底。它没有继续出手,游刃有余地盯着猎物做挣扎。
方白撕断衣袖绑在了伤口处,但很快就被染红了。他转头看了看,知道在这两排种满了绿化树的大街上是绝无可能打败这只怪物,甚至近身都做不到,想要摆脱它最好还是到空旷的地方,或者曲折的楼道里。
简单地思索之后,方白指着最近的一栋十几层楼轻声说道:“先别管包,等会往那个楼房里跑。”
方芷点点头,“好。”
夜风停止了呼啸,树叶重新落回地面,怪物停在树上,盯着地面的两人。
“走!”
方白大喊一声,如同运动场上的发令枪,三个生物同时动了起来。方芷头也不回地往那栋楼跑去;怪物跃到了另一棵树上,对着方芷张大了嘴;方白跑过去捡起刀,另一只手忍住痛掏出枪来上膛。
方芷没有回头看,以毫无规律的路线奔跑,这使得怪物无法一时间出手。方白趁此瞄准怪物,心里的恐惧完美反应到手心,只是一瞬间,他的手心就沁出了汗。
这一枪如果没有中的话,方芷就很有可能有危险。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这名为城市废墟的地方,上演着真正的丛林法则,生与死的距离近在咫尺。高楼林立,何尝不是钢筋水泥的丛林。
方白没有多少时间去调整心态,他强压着快要跳到咽喉的心,瞄准、开枪。
嘭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枪口的花火,子弹旋转着喷射而出,朝着目标超音速飞去。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受伤的胳膊一阵剧痛,险些拿不住刀,但他的目光从未在怪物身上离开过。他没有受过训教,只开过几次枪,都打偏了。
那个怪物像是长了几双眼睛,下一个瞬间立马跳了起来。方白心里咯噔一下,还要再开一枪,却见那怪物跳到一半身子突然倾斜,哀嚎一声头下脚上落了下来。原本瞄着它头部的子弹正好击中了腿部,方白这枪又打偏了。
方芷听到这声巨响,有些似曾相识,方白曾几次开枪。
方白由惊转喜,他也明白这一枪不可能真的杀了怪物,但能阻碍它行动自然也是很好。他随着方芷的背影追去,没跑几步就见到怪物带着连连的怪叫往远处逃开。
方白目送怪物离开,一口气总算咽了回去,捂着伤口喘息。方芷听到怪物的声音越来越远,也慢慢停下脚步,见方白冲她点点头,才回到方白身边。
战斗不是很激烈,时间也只是一两分钟,但方芷却闻到了极浓的血腥味。毫无疑问是方白流的。
她急忙打开丢在地上的包,翻了几遍,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抬起头呆呆看着方白。
“我知道了,”方白叹了口气,“急救用的东西被木苏拿走了是吧?”
方芷想说什么,却怕说出来把方白的情绪也带动了,到时候对他更不利。只好慢慢把包拉上,似乎动作快了的话就无法发泄心里的怒火,捻着拉链的手指都在颤抖。问:“哥哥你的伤口怎么样?”
方白站起来,看着附近斑斓的树影,这其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致命的气息,今晚如果再遇到这样的怪物,他没有把握还能这么好运气。于是紧了紧绑在伤口上的布,道:“先走吧。”
方芷咬咬牙,接过方白手里的刀。方白还当她是想替自己分担,就交给了她,但她却一把握住了自己本来就不长的头发,连着挥了几刀,割得更短了。
“干嘛!”方白急忙把刀抢回来。方芷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有些不舍,还是一把丢在了地上,道:“这样怪物被吸引过来的可能就减少了吧。”
原来她是想把沾了血的东西丢掉。方白看着她那被割得坑坑洼洼的头发,说不出话。
方芷明白哥哥在想什么,说道:“头发被割又不痛,哥哥手被割了才痛。”
方白摇摇头,从包里仅剩的几套破烂衣服拿出一套来,丢给方芷。这样无疑就是认同了方芷的说法。
过激的肾上腺素在危险过去后也随之而去,手臂上的伤口疼痛越来越烈,而且虽然用布紧紧绑着,但血似乎没怎么止住,而且这是被怪物的舌头割伤的,伤口也需要尽快清洗消毒,不过为数不多的消毒品和止血剂被木苏抢走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代替。
鳞次栉比的高楼渐渐变得低矮,穿过市中心,两人应该是来到了老城区,许多几层高的楼都坍塌了大半,电线杆竖着的、躺着的、斜靠在房屋上的都有。此时的天色变得极为黑暗,这是到了黎明的前夕。
在黎明之前应该就可以走出这座废墟城市。方白按照记忆判断。一般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会先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点,把部分物资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到临行前再带走。只不过这次临近圈内开门,他便有些松懈,不然的话这时他也可以找到藏好的消毒品。
他不由得心里苦笑一下,没想到一念之间的懒惰居然有可能让他在此丧命,而他如果丧命的话……
他斜眼看了看方芷,没敢再想下去。
两人到了郊区,一条杂草丛生的小溪哗啦啦作响,两人的脚步声落在溪水声里,溪两旁的草丛无风而动。这里才有其他生物生存的痕迹,听惯了怪物的的声响,这些地球上正常的声音仿佛让人一下感受到了地球生物圈的平衡与和谐。
如今的世界是如此崩坏,四十亿年的进化竟然也被打的措手不及。
方芷替方白解开缠在右臂的布,凝在布条上的血结了痂,布与肉被连在一起,这一扯动疼得方白直咧嘴,刚有些好转的伤口又崩开了。
“很疼吗?”方芷放慢了动作。
“还好,对了,你也下去洗一下。”
“嗯,好。”
方芷帮方白清洗了一下,随后脱下上衣,噗通直接跳进河里,溅得水花四散,不少落在了方白身上。
这丫头……
方白甩甩头,却觉得有些头晕,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但他反而看不太清眼前的东西了。他用力眨了眨眼,还是很模糊,而且脑子也感觉轻飘飘的。
他心里不禁一阵寒意。闭上眼睛,听得到心脏很卖力地在跳动,却又似乎跳动幅度不大。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该不会是大静脉破了吧?方白看看手臂的伤口,被清洗过后显得十分苍白。他突然觉得有些恐惧,毫无疑问死亡再次接近他了,但又无可奈何。
所有人,所有生物都对死亡有极大的恐惧,但却都盼不到永生的奇迹,那种明知结果却无力改变的绝望,才是恐惧的来源。
这个世界在仁慈方面极其偏心,有的人倾尽一切,只为苟且偷生;有的人游手好闲,却有着吃不空的山。
但这个世界在残酷无情的方面却从来都是如此公平,绝无一丝一毫地偏袒。不论是什么样的身世,不论功勋卓越还是罪业加身,命运来临时,所有的无助、不甘、挣扎和绝望都会被无视。然而这种偏袒之后的公平也算公平吗?
方白把整个手臂浸到冰冷的溪水里,一股寒气流遍他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用溪水清理伤口也不见得就不会感染。”
两人静默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方白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喊道:“木苏!”
黎明已至,夜的黑暗被驱逐到了地球的另一面,现在总算能看清木苏的样子了。那是一个年纪跟方白差不多的女孩,但身高比方白要矮半个头,刚好垂到肩膀的中短发有些杂乱,脸色暗黄,却没有太多风吹雨淋的痕迹,几道伤疤趴在脸上,对那张好看的脸蛋肆意破坏着。
“哎!”木苏笑着应了一声,“你叫我名字两次了,我总该理你一次是不是?”
“你怎么在这里?”方白不想理会她的挑衅,也不想说什么“把东西还给我们”这种废话,但木苏的出现让他心理很是警惕。
“你们有两个包。”木苏很快收住了笑,平静地说。
很简单的一句话,意思却已经非常清楚。
方芷爬上了岸,死死盯着木苏。
方白叹了口气,道:“这包里还有点吃的,我们把包给你,你放我们走。”
木苏思索了一下,道:“不行。”
方白笑了下,道:“那我自己走。”
抱着包,一把把方芷推下了河,随后自己也往后一倒,摔进河里。
他很清楚,木苏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绝对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原本他想问木苏怎么找到自己的,但马上想到,这里是离城市最近的一条河了,出城的路也就那么几条,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自己二人必定会到这里来。木苏只要守株待兔就好了。
木苏很聪明,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但也正因为她聪明,方白才想到了一个有可能逃脱的机会。既然人不肯放过自己,那方白只好赌一把。
他不知道木苏有什么杀手锏,但他至少知道,木苏绝不会放过他们。既然如此,就应该以最果断的手段出击,否则拖得越久,他的伤势越重,赢面就越小。
这条河说窄不窄,水流也不算慢,以现在方白的体力是不可能游到对岸的。如果让方芷带着他游过去,必然要被木苏追上,到时候方白就是一个大累赘,而方芷绝对不可能抛弃方白,到那时候会极其被动。
木苏见方白丢下一句话就跳下了河,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是鲁莽的人,但她却不得不急忙跑过去查看,这事关她的生死。因为她的身份注定她无法从圈内拿到补给,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手段就是抢夺别人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他们拼命去抢的东西,只是圈内的同情和施舍而已。这件事她很清楚,方白很清楚,圈内的人同样清楚。
她没有资格同情弱者,因为她自己就是弱者。
她跑到河边,却没有立即往水里查看,而是捡起一根长木条,猛力往水下扎了几下,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这才双手握住木条,把头探了过去。
水下没有任何动静,清澈的河水中只能看到一个背包被一块石头压着。木苏心生警戒,就要把身子缩回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她刚要缩回去的一瞬间,突然听到嘭一声响,紧接着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扭头一看,上游不远处方白握着一把手枪。
方白赌的就是这个。
木苏是在这里守株待兔,那她肯定没见到自己昨晚枪中那只怪物。圈外人有枪的不少,但不是方白这种人可以拿到的,他捡到还有子弹的枪也算是运气中的运气。所以他才敢赌,赌木苏不知道他有枪,赌木苏没有远程武器,赌他这一枪能够命中。他跳进河里立即往上游潜泳一段距离,因为大部分人想要逃生都会下意识顺水而逃,木苏仓促之下可能想不到往上游看。
“小芷!”
方白一见命中木苏,立即让方芷去制服她。这两年的相依为命让他们有着足够的默契,不消方白多说,方芷便立即游上岸去。
木苏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和眩晕,她现在明白自己因为一次成功就大意了,真的把方白当做愣头青。万万没想到的是,方白也是一个说出手就绝不手软的人,不过也有点庆幸,好在方白还没有那么狠心瞄准她的头部。
这一点倒是她想错了,方白确实想瞄准她的头部,但考虑到自己的准头,还是选择了腹部,腹部上下左右可偏差的范围都足够大。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任何可能造成误差的因素都需要排除。果然,他瞄准腹部,却打中了胸口,如果瞄准头部,这颗子弹必定会从木苏的头顶飞过去。
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
看着方芷爬上了岸,木苏心里升起一股狠劲,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握住木条对准方白,猛地朝方白跳过去。
她清楚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敌方芷,唯一的办法就是制住方白。
方白吓了一跳,木苏的反应速度和行动力都超乎他的意料。不过木苏在岸上恍神这片刻的时间足够他调整姿态,握住枪,还有最后两发子弹。
木苏心里砰砰直响,她不可能不知道枪是什么东西,更不可能不知道枪口对着自己意味着什么。但就算死,她也要睁大眼睛死,等死她就不是木苏!
方白的食指微微勾动,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冒到眼前,天色在他眼中忽暗忽明,眼前的木苏仿佛多了几重分身。失血过多加上伤口的疼痛,让他已经无法保持清醒了。将要昏倒之际,另一只胳膊又传来极其刺激的疼痛感。木苏的木条把他另一只胳膊扎了个对穿。
他意识陡然清醒,但转瞬又变得模糊,临近昏迷时,用尽力气把手枪丢了出去。
木苏也无法再支撑,搂着方白的手松开了。两个人同时昏死过去。刚刚木苏那一跳,把两人推得离河岸更远了些,那里水流比岸边要快,水深也要更深一些,两人浮在水面,一前一后顺水流走,河面留下一条淡红的血线,伴随刚刚两人激起的小波澜,向四面扩散。
“哥哥!”
方芷看到木苏跳下去的那瞬间就也跟着跳了下去,跳得太急连喝了好几口水,带着血腥味的河水呛得她眼泪直流。
————
木苏再次醒来时,一睁眼只能看到四周一片昏暗,有些微的荧光挂在头顶不远处。光亮带着瘆人的粘液垂挂在上方的石壁上。
这是一个山洞里,而且看起来是一个很潮湿的山洞。
自己怎么会在这?木苏想。不过胸口突然传来的剧痛令她停止了思考,痛得“嘶”了一声。
“你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在这山洞里响起回音。
借着点点的荧光,木苏看到说话的人的脸。一瞬间全都记起来。
“方芷!”她诧异地问,“你救了我?”
原来在两人被河水冲走时,方芷立即游过去抓住方白,想要把他拖上岸。而这个时候,嗅到木苏散发的味道的怪物总算找了过来,尤其是木苏的血液让它们更具攻击性。方芷别说往岸边游了,就算是离岸稍微近了一点都有可能受到攻击,无奈之下只好扶着方白的头让他能够呼吸。这个动作很耗力气,尤其她还只有十四岁。就只能顺着水流,一路往下飘去。
木苏有几次被呛醒了,但只一两秒又昏迷过去。方芷有些不忍,同时她也怕方白的伤口感染,需要消炎药,这东西需要木苏还给她,于情于理木苏现在都不能死。所以后面她又帮助木苏保持仰头姿势,鼻子和嘴能够露出水面。
厌恶,恐惧,无奈,同情,迷茫……方芷常常需要忍受这些情绪,但这一刻却集中涌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伴着眼泪,想将它们赶出体内。
岸上的怪物不会游泳,但也没有就此止步,它以同样的速度跟着河里的三个人,似乎是不吃到这块肉就不肯罢休。
最后三人被冲到峡谷当中,水流变得急湍,怪物却没有放弃,方芷手足无措。突然之间,一个浪头扑过来,把三人都卷进了水底,方芷赶忙拉住两人的手。上面的浪头一波借着一波,刚刚要往上浮起立马又被压下去更深。三人就这样被卷进了河底。
而后的事,方芷也不清楚了,醒来时就躺在这个洞穴里。洞里没有任何外部的光线,唯一的光源是头顶垂下来的成千上万条粘液,每条粘液上都有几个光点,那是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她旁边地上是一个洞口,大约三米多的直径,洞中全是水,犹如一口水井。井里还浮着两个人,一个方白一个木苏。
这些事方芷不愿意多说,只是坐在方白旁边,时不时摸下方白的额头。
见木苏醒来,方芷立即问道:“你把我们的医用品藏哪去了?”
木苏见到方芷的动作就明白,方白肯定是感染了,现在正发烧着。
“我……”木苏刚刚开口,就感到胸口疼痛麻痒,咳嗽了几下,快速的呼吸让她痛得更厉害了。她勉强抬起手,摸了摸胸口,身上的衣服有些散乱。她知道肯定是方芷帮她把湿衣服脱了下来,等干了之后又给她穿上了。
她看了一眼方芷,心想,难道她把她哥的衣服也扒了?
方芷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小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木苏借着微弱的荧光,看清楚了那两个盒子,这是她放在贴身内衣里的东西。笑了下,说道:“化妆品。”
方芷蹲下来,啪一巴掌打在木苏脸上。
“我不跟你说笑话。”
这一巴掌打的木苏又咳嗽了几下。道:“左边的抗生素,一粒就够,右边的消炎药涂在伤口。”
方芷脸上显出一丝微笑,她等到的是她想要的答案,不过这笑容马上就凝固了。她不是很愿意相信木苏,倒了一粒出来,送到木苏嘴边,道:“你先吃。”
木苏笑道:“求之……咳……不得。”一张嘴把药吞了下去。
方芷又把药粉涂在了木苏伤口上,等了好一会儿,木苏没有什么不对的反应,这才把药喂给方白。
方白以前虽然也遇到过危险,但还没有像这次一样凶险,哪怕两年前那场灾难,方白也还能站起来。方芷回忆起以前的种种经历,感到非常恐惧,她是第一次看到哥哥这个样子。她握着方白的手,生怕他就这样走了。
生离死别,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离”,死不过是把离无限放大了。再也见不到牵挂的人,再也不能做想做的事,这才是最可怕的。
方芷坐着陪了方白许久,摸摸他的额头,持续的发热已经下降了许多,虽然还有点烫,但没那么厉害了。方芷明白这药是有效的,沉重的眼皮总算可以合上了。抱着方白的胳膊沉沉睡去。
这药是木苏从圈内带出来的最好的药,她自己都不怎么舍得吃。
三个人都躺在洞穴里,木苏痛的睡不着,想着怎么逃脱。旁边的“水井”时不时掀起一些波澜,突然卷上来两条鱼。
木苏看着这两条不断挣扎跳动的鱼,却发现自己并不怎么饿,这时她注意到身边有不少鱼刺。毫无疑问,是方芷在她昏迷时喂她吃的鱼,虽然很有可能是生的。
木苏看了看方白兄妹,思绪感觉断了弦,许久不曾哭过的她突然感到眼眶有什么要流出来。
木苏用力眨眨眼睛,把泪水挤了出来。听着旁边两人的呼吸声,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被赶出圈内了。每次一想起这件事,她就觉得头疼,应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既然已经是圈外人,如何还能拥有美好的回忆?不如睡了。木苏闭眼强迫自己睡去。
方白感到头晕脑胀,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隐约能够听到一些外界声音,但非常细微,倒是迟缓的心跳声听得很清楚。脑子很混沌,就像两天没睡觉时趴在桌上眯眼时一样,思绪十分杂乱,不过有一点他却不感到混乱,他很渴。
“水……”
方白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连回音也激不起来,但在这寂静的洞穴里听起来就十分刺耳。
木苏已经习惯了浅睡,方白的声音虽然小,但她还是醒了。扭头看看方白,蓝绿色的荧光把他的脸照得有些诡异。她慢慢沉了一口气,虚弱地喊了一句:“喂!你哥醒了!”
方芷正睡着,被木苏这一喊惊醒,下意识叫了一句:“哥哥!”
没有人回应。方芷这才清醒。方白又微微张唇:“水……”
方芷喜上眉梢,随手拿了个小水袋跑到水边盛了点水,扶起方白小心翼翼喂了他几口。木苏才发现那个水袋是鱼皮折成的。也亏得她那么细心,把鱼皮剥得这么好。
方白喝了点水,眼睛似睁似闭,头稍微扭靠了方芷这边,一如方芷从前靠在他怀里的睡觉的样子。方芷看到方白的唇张了张又闭上了,不想打扰他,扶着他缓缓躺下。
方白刚一躺好,木苏就说道:“方芷妹妹,我也有点渴了。”
方芷顿时来气,她没有抽木苏几鞭子就已经觉得心里不痛快了,在洞穴里的这几整天还不得不照顾她。现在既然药也拿到了,她实在不想再帮木苏哪怕一分,不杀她,也不救她,是生是死看她自己了。
方芷装作没听到,把刚刚冲上来的鱼捡了起来,用一块尖锐的石头杀了,慢慢切碎。
木苏笑了一下。她本来也不渴,只是想说说话而已,自己有多讨人厌,她是很明白的。
片刻的动静之后又开始安静,只有方芷洗鱼拨动的水声。木苏又开口道:“这里倒是个好地方,怪物也进不了,养老不错。”
方芷扭过身体,看着她,问:“你的伤口不痛吗?”
木苏道:“方芷妹妹,你这样将来可不好嫁人,一点儿也不浪漫。”
方芷愣了一下,回过头继续洗鱼,没有搭理木苏。木苏继续道:“方芷妹妹,你认识字吗?要不我教你好不好?”
方芷把石头往水里一丢,发出噗通声响,把木苏吓了一跳。溅起的水滴叮叮叮落回水里,她左手两根手指勾着两条鱼的鱼鳃,水滴一滴滴从鱼尾巴和鱼鳍滴落。她俯视木苏,道:“我哥哥需要安静,你再说话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去。”
木苏只好闭嘴。方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的她浑身不自在。鱼尾巴的水滴落了大约三十滴,一个相对低沉的声音打破宁静。
“木苏怎么和我们在一起?”
方白撑坐起来,十分诧异地看着木苏。
方芷身子一颤,顺着声音望去。直接跨过木苏的身体,一滴水甩在了木苏脸上。方芷扶着方白道:“哥哥,你醒了?好点没?”
“还有点痛。”方白脸色煞白,不过在这荧光下看不出来,他看到木苏的样子,确定她没有威胁,才问:“这是哪里?”
方芷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方白不由得觉得一阵后怕,同时也感觉木苏这人不像一个女孩,其凶狠坚决很多男人都比不过。对她的戒备又多了几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大概明白了这是哪里,看样子唯一的出口应该只有再从那个水井口游到河底去。可听方芷的描述,就算能游到河底去,也几乎不可能回到岸上。方白感到有些头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假如错过了圈内开放的日子,下一次补给就只能等到半年后,他还没有想过,没有圈内施舍的补给要怎么熬过半年。
思来想去,一切的罪责都在木苏身上。本想一刀手刃了她,但看到她这样子,实在不好下手。便道:“小芷,我们不用再管她了。”
如果方白没有醒,木苏觉得倒还有可能骗到方芷,但现在方白醒了,他的话方芷肯定会照办。方白大概不是那么好心的人,也许他确实想把自己饿死在这里。
木苏终于有些害怕了,想辩解什么,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思来想去,却发现实在无可辩解,索性闭上眼养伤。
如果他们真的想饿死自己,等方芷再走到她身边时,只好先下手为强。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木苏就感到有些歉疚。如果不是方芷,她现在已经死了;但仔细想想,方芷救她不过是为了她的药而已,谈不上什么好心。她思前想后,这个想法却越来越强烈。
方白强撑着自己思考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脑袋沉闷,胸口十分压抑。陡然之间,胸口一股血气翻滚,有什么东西顺着咽喉被推了上来,腹部剧烈绞痛,让他忍不住弯下了腰,随后哇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吐的胸口裤腿上全是。他赶紧闭紧嘴,胸腔翻滚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不过几秒钟又有一股温暖的液体反流进嘴里,血腥味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却怎么也排遣不了胸口的压抑。
方芷扶着方白,心里刚刚有些庆幸,立马就见到方白连吐两口血,而且鼻子和口腔还不断有血流出来,慌得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愣在当场。
木苏喊道:“扶他躺下,侧……咳……咳……侧躺……”急促地胸口发力让她伤口又痛了许多,这一痛才让她清醒,自己干嘛要救方白?
方芷听到木苏的话,不管是不是当真有用,总比干坐着不动好。她让方白侧躺好,但方白还是不住地在呕血。
“然后呢?”方芷焦急地问。
木苏本不想再开口,但既然已经开口了,不继续说的话,方白出了事方芷指不定会要自己赔命。只好继续道:“把他脚垫高,嘴巴打开,不要被血呛到了,拿件衣服沾湿给他胸口冷敷。”
方芷连忙照办,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跑到水边沾满了水,一手不断擦拭方白嘴边的血,一手解开方白的上衣,按着湿衣服到他胸口处,两条柳叶眉几乎皱成了一条。
方白蜷缩着身子,慢慢停止了呕血,但眼睛却瞪得很大,身子偶尔抽动几下,就像方芷刚刚杀鱼时,鱼要死时的样子。
怎么办?怎么办?方芷不断地问自己。她见过不少人,死之前都有一段时间像要好了一样,那叫回光返照。难道刚刚哥哥不是要好转了,是……是要死了吗?
“哥哥……”方芷这次真的哭出了声,“哥哥……”
她只能不断这样低声喊着,想说点别的却无法组织语言。
渐渐的,方白瞪大的眼睛缓缓合上,透过湿透的衣服,方芷感到方白胸口的的跳动变得极其微弱。方芷说不出地害怕,看着方白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泪满到眼眶再也装不下,才凝聚成豆大的一颗自己落下来,即使这么大一颗的眼泪,却有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不断地,不断地,滴落在地。而后方白的胸口重重一跳,再也没了动静。方芷睁大了眼,仿佛再次沉入了水底,按在方白胸口的衣服滑落在地。
木苏见状,挣扎着爬到方芷身边,一把把方白掰成正躺,道:“胸外按压,快!”
方芷如梦初醒,她虽然不会其他的,但对这种临时救助却很清楚,只是一时之间慌了神,没有想起来。木苏这一提醒,方芷急忙双手按住方白胸口,用力按压下去。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按动方芷都渴望手掌能感受到方白胸腔内的跳动,但每一次都失望透顶。
木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是没见过人死,但很少见到这样的兄妹,这样的亲情。她回过头去,想找找有什么用的上的,却看到地上有什么闪了一下,那是一根鱼刺,方芷喂她鱼肉时,挑出来的刺。
木苏见到这根鱼刺,又看看方芷那无助与绝望的神情,低声道:“算了,当我积德,别怪我这几天没漱口。”
她捏住方白的下巴,深吸一口气,瞅准了方芷按压的节奏,一张嘴,对方白的嘴吻了下去。
方芷知道木苏在做什么,没有阻止,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一会儿,方白眉头一皱,胸口重新自主跳动起来。方芷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一些。
“别高兴得太早。”木苏吐出一口口水,带着一丝血迹,那是方白的血。擦了下嘴,泼方芷冷水道:“他手脚冰凉,出血太多,不快点输血还是撑不过去的。”
方芷急忙道:“怎么输血?抽我的!”
木苏道:“你以前给他输过血,还是他给你输过?”
方芷摇摇头。
木苏道:“没试过你就敢乱来?就算你们是亲兄妹,也不一定适配,到时候反而让他死得更快。”
方芷也知道这种事不能随便乱来,可眼下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试试方白可能会死,不试一定会死。木苏见方芷一脸坚毅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帮人帮到底,用我的吧。”
方芷惊奇地看向木苏。木苏解释道:“我的体内被人注入了基因药物,血型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不适用的,任何血型对我们来说都适配。”
见方芷还有些迟疑,又道:“我如果要害死他,还用等到现在?还用给自己放血?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一旦输入了我的血,这种基因药物就会跟着转到他身上,到时候他跟我一样,会不断地被怪物追杀。
“而且,有这种基因的人身体会散发一种味道,人类是嗅不到,但圈内的机器却可以识别,他们认放逐犯,不看脸只看这种基因,到时候你哥就是圈内认定的放逐犯,这辈子他再也拿不到任何补给。”
木苏描述的简单,却也说明了她的处境,方芷有些同情木苏,不过这只是一晃而过的同情,她更担心的是以后再也不能拿到补给,不过她最担心的,还是方白。
方芷问:“之后有什么办法把这种基因药物的作用消除吗?”
木苏冷笑一下,道:“当然有,你把全世界的人和怪物都杀光了,就没人追杀你了。”
木苏也解释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方白如果死了,方芷十有八九要让自己陪葬,她这么好心。不等方芷,木苏催道:“该用谁的,随便你,你最好尽快决定。”
时间仿佛凝固了,方芷感觉自己想了好久,最后问道:“你的那种基因药物,是不是哪怕注入一滴都会生效?”
“是。”
“那用你的。”方芷一脸坚毅,“我也要一滴,陪我哥哥。”
木苏笑了起来,道:“你想让我放血放死?”
方芷没有说话。这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她知道。就算以后方白不能拿圈内的补给了,方芷还是可以继续拿。从理性来看,只给方白输血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那样的话,方白就是被世界抛弃的人,那种孤独感方芷十分清楚。身为圈外人,死并不可怕,大不了一起死,但要她抛下哥哥,那不可能。
见方芷同意,木苏立即动手。
木苏看向方白,想起第一次见面,是他拦着方芷,不让方芷跟木苏接触,似乎木苏是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肆虐的快感,俯下身,用极低的声音对方白耳语:“你不是嫌我脏吗?你也到我这边来吧,从此万劫不复。”
从此以后,被世界抛弃……不,是被世界厌恶,被世界追杀。方白,你的下半辈子,永无安宁!不过前提是,你真的能够像我一样,承受住这么多强加给你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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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白做了个梦,梦里的方芷只有十二岁不到,那时候他的父母还在,他虽然也要做很多事,但却不用考虑生存的问题。父亲是一个普通人,却也并不普通,能够在圈外生存的人都不普通。
那时候他们一家住在一个被废弃的工厂里,同时一起住的还有七八十人,跟方白同龄的也有几个,那时候方白还不怎么喜欢跟妹妹一起玩。
方白其实本身并不喜欢自己做主,他不是做孩子王的料,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跟屁虫,别人提议去哪,他就跟着去,不用自己做主,也轮不到他来做主。如果当时那两个人没有到工厂来,他可能这辈子就是一个跟着别人逃命,跟着别人驻扎的人。
大约在两年前,工厂里来了两个过客,他们衣着虽然破烂,但举止言谈都显现出了一些不一般的风度。他们所知的东西当做故事来讲能讲上三天三夜,方白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喜欢听他们讲故事,讲那些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故事。
方白很喜欢古代的侠客,尤其是一个叫做乔峰的人,真是又厉害又帅气。不过乔峰的身世却又挺惨的,那时候他也偶尔幻想过自己的爸妈死了,自己非常励志地成为了一个大侠。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没过多久就成真的了。他幻想过和平,幻想过幸福,也幻想过悲惨。命运唯独实现了他最后的那一个幻想,抹去他那生命中短暂的和平,抹去了他卑微的幸福,赠与了他没有体验过的悲惨。
赠送残忍,是命运最喜欢做的事情。把所有不好的事推卸到命运身上,是人类最喜欢做的事情。所有的好事与坏事,是所谓的命运造成的,还是人造成的?
那两个过客走了之后不久,厂里就起火了。废弃的工厂本来就年久失修,大火的炙烤下摇摇欲坠的厂房轰然倒塌,方白亲眼目睹两根生锈的钢筋插进母亲的左肩,穿过整个胸腔,从右腹穿出,带着一丝殷红的肉屑。母亲看着方白,伸出一只手,也许是想推他一把,也许只是想像平时一样,摸一摸他的头。
母亲最后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方白也不知道。母亲没有遗言,没有哭喊,大火燃烧着废弃的工厂,也燃烧着人的感情。
方白的父亲没有多做停留,拉着愣在当场的方白和方芷往外跑,但是工厂的门已经塌了,上面燃烧着熊熊烈火,窗口的铁栏杆被烧得通红。已经逃出去的人头也不回,没有逃出去的人哭天喊地。
有的人身上已经着火了,也有的人被浓烟呛得晕死过去,尤其是婴儿。
方白还很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要你们给我收尸,只要你们记得我和你妈,也要记得活下去,就行。”
方白不明白这句话,方芷倒有些听懂了,然后才从懵懂之中醒悟过来——从此以后,她的嘴里再也没有喊出妈妈这个词了,她没有妈妈了。
父亲把衣服全部脱下来,赤身裸体地把衣服全部包在了两人身上,任由方芷哭闹,把两人夹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冲着燃烧着的大门跑去……
本来,这应该只是一场天灾,如果不是方白在脱下烧着的衣服时,看到那两个过客在捕杀逃出的人的话。
他们在储存人肉当做干粮。见到方白和方芷,提着刀向两人走来。
方白大汗淋漓,这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一直在试图忘记,忘记火灾,忘记那些武侠故事,忘记那把明晃晃的刀,甚至他愿意忘记仇恨,只要能够让这件事从他记忆里抹消,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报仇的事。但每当记忆稍微褪去一点,他就开始做这个梦,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不肯让他忘却。他从来不敢去回想这个梦,更不敢在方芷面前提及这件事。
他睁开眼,方芷一脸焦虑地看着他。
看到方白睁眼,方芷便喜道:“我哥哥醒了!这次不是回光返照吧?木苏。”
方白脑子混乱了,刚刚脱离那个梦境,眼前的事情又一股脑的涌了上来,让他有些头痛。
木苏坐在旁边,荧光下脸上的几道疤痕显得有些狰狞。她看了看方白,道:“死不了了,你可以开始笑了。”
“嗯。”方芷真的点点头,开始露出笑意,傻乎乎的。
方白想要摸摸疼痛的脑袋,陡然感觉双手一阵阵剧痛,痛的他忍不住呻吟了几下。
方芷忙问:“是不是还是很痛?”
方白轻轻嗯了一声,说不出话。
木苏道:“痛是好事,说明这双胳膊还没废。”她看看方白,道:“忍着点吧,痛出声害你妹妹心里难受,这又没有止痛药。”
混乱的记忆总算理清楚了,方白盯着木苏,本能地想要动手,手却不能动。木苏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噗嗤笑了起来,掐着方白的脸道:“怎么,想杀我?你现在还不是任我拿捏?”
方白气急败坏,嘴唇动了一下,木苏手指一滑捏住了他的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方芷一把拍掉木苏的手,木苏反应更快,方芷没拍到就把手缩回来了,方芷这一巴掌拍到了方白嘴上。
方芷赶紧收手,却还是打得啪一声响,歉道:“啊,哥哥对不起,我不是要打你的。”
“哈哈哈哈哈!”木苏毫不顾忌地笑了起来。
方白完全懵了,他想不到方芷居然会和木苏关系好了起来。
木苏看出了方白的疑惑,道:“方白,你妹妹已经被我催眠了,你最好乖乖照我的吩咐做,否则,你当心你妹妹的安危。”
“哥哥你别听她瞎说。”方芷急忙纠正道,“不过木苏人没有那么坏。”
方白有些反应不过来,感觉自己还在梦里似的。方芷这才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关于木苏的血中有基因药物的事没说。
方白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说到底这一切的元凶都是她,这些顶多算是她的补救。甚至连补救都算不上,这两只胳膊还痛着呢。倒是人工呼吸,这怎么说也算他的初吻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看木苏,撇开了头。
木苏见到他的反应,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另一边。到现在她都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冒出救人的想法。尽管是背水一战式的尝试,但方白居然能够承受自己体内这许多的基因,着实让木苏没有想到。她想到一些好玩的事,如果教授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样。她有些期待了。
方白不愿多想这些,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轮回转动,忽然他想到一件事,问方芷:“我们在这里面多久了?”
方芷心里咯噔一下,她也明白方白问这句话的意思,如果现在告诉哥哥,他再也不能拿到圈内的补给了,会不会让他的伤口恶化?方芷含糊道:“不知道,这洞里感觉不到时间。”
方白看着方芷的眼睛,问:“小芷,你有事瞒着我?”
方芷眼睛乱瞄了几下,支支吾吾的,终于还是镇定下来,她也知道瞒不住哥哥。道:“哥哥,你听我说,这只是为了救你。”
便把基因药物的事情说了出来,方白越听越觉得心寒,说到方芷自己也注入了木苏的血时,方白脸色刷一下白了,转头瞪着木苏。他跟木苏互不相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骂她。
木苏还是望着别的地方,感觉到两人的安静,转过头来,回瞪方白道:“你激动什么,一滴血要是都有用的话,这种药物还需要生产?直接抓两个囚犯注入之后养着不就好了?”
方芷急道:“怎么,你骗我?”她想了想,带着一丝期望问:“那我哥哥呢?会感染这种基因药物吗?”
木苏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芷说不出话来。方白反倒有些庆幸,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是方芷现在还不能自保。不过方白还是将信将疑,他并不怎么相信木苏。
既然方芷不会受到基因药物的污染,那么就还有必要去圈内一趟。除了必要的补给,万一开放的名额被方芷拿到了,就不用再当圈外人了。
圈内每年都会接收一些圈外人,名额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有机会。假如木苏说的是真的,方白最好是不要再陪着方芷了。不过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方白就把它压在了心底,如果真的和方芷分开,他们都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于是又问一遍:“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方芷仍然摇头,这次倒不再含糊,她刚刚说在洞里感觉不到时间,这句话真不是说谎。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看的是她心里在想什么,而不是她是否在陈述事实。
方白昏迷不醒,也没办法推算,只好作罢。木苏却开口道:“你躺了应该有半个月了。”
方白奇道:“你怎么知道?”
木苏道:“因为我的伤快好了。”不容方白质疑,又补充了一句:“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的身体机能比较特殊,不过你也快跟我一样了。”
方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既然是给放逐犯注射的药物,为什么还要附带疗愈效果?不过他也不愿意多问,圈内跟他算是再无关系了。
方芷有些好奇,问道:“这种基因药物还能加速身体恢复吗?”
方白望了一眼方芷,看到了他好久没有见到的好奇与天真。才想起来,方芷还是一个好奇未知的年纪。他又看了看木苏,想不到木苏居然能让方芷放松崩紧的神经。
木苏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恐惧,还有一丝悲凉,道:“谁跟你说我体内只有一种药物?”
方芷也知道不能多问了,方白醒转之后她心情好了很多,也就多了点额外的兴趣,现在兴趣退了,又恢复了一脸普通的样子。木苏陷入了奇异的回忆当中,她害怕回忆,却又时刻不想忘记。
至于方白,他现在只想上个厕所。这几天是谁照顾他的这些问题的呢?背包全部丢失了,衣服应该只有一套,他如果昏迷期间失禁了的话……
方白有些觉得背脊发凉。背后的种种问题,他实在不敢细想。
这之后又过了有一个多星期,木苏差不多已经恢复了,方白的恢复速度也在加快。这正好印证了木苏的话,方白现在跟木苏的立场是一样的了。他对圈内人十分尊敬,如今却无缘无故成了放逐犯,真是祸从天降。
对于越来越微弱的伤口,圈内开放的日子也跟着临近,走出这个洞穴应该就在这两天,方白不得不思考一下将来的规划。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该怎么离开这里。从原路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能够把人卷进水底的河,想要从河底再游回岸上几乎不可能。这几天方白和方芷也去探过路,但还没有发现其他出口,方白初步的想法是,跟着头顶的虫子走。
第二件事是武器问题,枪虽然还有子弹,但被他丢进河里了,刀估计也落在水里了。赤手空拳连野兽也不一定打得过,遇到厉害点的怪物可能真的束手无策。暂时他还想不到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第三件事是确定木苏的话。方白会不会被当做放逐犯,还不能凭木苏片面之言就断定,要想个办法验证一下。方白是想到时候跟方芷分开,分别去领取物资,既然是放逐犯,他觉得圈内应该不会立即就要杀他才对。这件事倒不是那么急。
第四件则是基于第二件事上的,假如木苏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方白就不好再跟着方芷一起了。先不说方芷一个人领取的物资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生活,如果方白现在也能够吸引怪物,那他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的,到时候肯定连累方芷。其实实际上圈内发放的物资哪怕支撑一个人都是支撑不了的,不过圈外人领取物资并不是为了那点可怜的食物,更多的是医疗物品和武器。
这件事才是头等大事,方芷现在还太小,根本不可能自己独自生活。而且方白打心底排斥和方芷分开,这些天他为自己找了不下十几个不能分开的借口,最终这份感情还是被理智压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至于第五,他想拿回木苏抢走的东西。这些天就算他跟木苏相处和谐,但并不意味着他忘了这些事,更不可能放松警惕。对方白来讲,感情用事,只在方芷身上适用。
木苏显然知道方白对她的戒备,他从来没有让木苏单独和方芷待在一起,方芷离开时也寸步不离地盯着木苏。木苏只装作没有发现,在这个洞穴里,她还没有理由去撕破脸。
方芷这几天收集了一些鱼,不过这洞里非常潮湿,又没有火,那些鱼不知道能吃多久。不过她也确实有一手,从衣服上抽了不少丝线,用鱼刺当做针头,愣是用鱼皮织出了三个袋子,她装了点水,保证鱼不会死得那么快。还装了一袋喝的水,不过那味道不敢恭维。
准备做足之后,三人开始寻找出路了。头顶不知名的虫子仍旧发着荧光,像绿色的星星,也会闪烁。只不过那不是大气层的折射,而是粘液滴落时带动虫子滑动。这些粘液偶尔也会滴到他们身上。
洞穴里的路虽然崎岖,但三人居然没有摔跟头。在洞里呆了那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习惯黑暗的人,一般很少在黑暗中摔跟头,不过很少有人能够完全适应黑暗,不是迫不得已,有几个人愿意走夜路呢?好在光明的地方总是有的,向往光明的人也是有的。
走了有一段时间,头顶的荧光变得稀稀廖廖,地上开始长出了青苔,道路变得湿滑起来,而且变得越来越陡,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攀爬。方白知道,这条路走对了。
曲曲折折走过不少弯,三人隐约能够听到一些持续细微的声音。再走不远,这声音变得渐渐可闻,后面则是化为隆隆雷声。荧光的虫子早已不见,但光线却变得越来越亮。转过两个弯后,一条瀑布出现在三人面前,水落之声如雷贯耳。
这是一个隐藏在瀑布内的小山洞。
方白抓着一块岩石,把头伸到洞口看了下。透过瀑布可以看到外面还是晚上,一轮下弦月挂在天上。瀑布冲击岩石溅起的水滴打在脸上生疼,眼睛有些睁不开。方白向下望去,下方五六米就是一个水潭,从瀑布冲击水潭的水花来看,这条瀑布也不是很大,最多四五米宽。
方白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丢了出去,石头穿过瀑布落进水里。方白眉头一皱,用力大了点手臂还是很痛。
方白退回来,用手抹了下脸上的水。方芷问:“哥哥,怎么样?”
方白道:“我看跳下去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谁先跳。这话他没说,不过他跟方芷不管谁先跳,方芷都有一段时间跟木苏独处。在洞穴里他还能放心,不过现在眼看出来了,他就不怎么信任木苏。
木苏见方白对自己一脸的不信任,道:“我知道了,我先跳。”
说着往后退了两步。方白拦住她,道:“我跟我妹妹一起先跳。”问方芷:“行不行?”
方芷点点头。
也不等木苏回复,两人一左一右,往洞口冲去,用力一跃。瀑布外一道水口冲开来,方芷从瀑布中撞了出去。方白却没有跳出去,他踩在青苔上一脚没有踩稳,滑了一跤。
“啊!”
方白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往外摔去,头刚刚探出洞口就被瀑布冲得往下一倒,脚自然而然甩了出去,加上那准备跳跃的蹬力,整个人像水车一样在瀑布冲击中旋转起来,他的这声惨叫被淹没在了瀑布声中。方芷回过头,见到白净的瀑布中一个身影旋转着往水里掉下去。
“噗!”虽然上岸了很久,木苏还是时不时发出一声嗤笑,跟着方芷也忍不住,把头扭向一边。
方白坐在生起的火堆旁,恨不得跳进火里自焚算了。
清晨的白云悠悠,瀑布声里听到有鸟鸣啼,这里似乎没有多少怪物驻留。圈外难得有宁静时刻,三人休息了好一会儿,衣服全部都干了。
这里没有来过,不过顺着河流走应该能回到之前的城市,只是这条路可能不好走,而且不知道要走多久,错过了圈内开放的时间就不好了。方白想了想,还是觉得即刻动身比较好。但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说。
“木苏,那些东西你还是要还给我们。”
木苏坐在旁边,拿着根小木棍拨弄着火堆,好让她的烤鱼不会被烤焦。方白这句话让她停下了动作,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不会全部还给你们,我的情况你知道。”
方白皱了一下眉,虽然他能够理解,但他可不想替木苏着想,木苏什么情况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不管怎么说,先答应木苏就是,大不了到时候再抢回来。
于是点点头,道:“可以。”
方白的虚伪,方芷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她没说什么。也许木苏没有那么坏,但哥哥才是最重要的。
木苏笑了下,脸型五官都能看出她的美,只是脸上几道巨大的疤痕严重影响美感。她拔起一条烤得金黄的鱼来,递到方白面前,道:“尝尝,不过没盐,”
方白看着木苏的脸,觉得有些看不透她,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不过偏坏。偏坏的人任其成长往往不会再往好的方向倾斜,所以方白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某些想法和行为。
他不想坠入深渊,因为坠入深渊的人,是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爬出去的。
方白没有客气,接过那条烤鱼,油被火烤得往外直冒,香味弥漫。
“也没吃过几次有盐的。”
木苏又递出一条给方芷,方芷咬了一口,外面一层金黄色的壳,里面的肉质却十分鲜嫩。吃了大半个月的生鱼,今天的鱼终于不再那么腥。她忍不住赞道:“好吃!”
方白吃了几口,抬头看看天色还算早。他站起来,道:“边走边吃吧,我们得尽快去圈内。”
剩下的两人没有异议。木苏闭上眼睛,转了半个圈,道:“跟我走吧。”
方白道:“你居然知道路?”
木苏道:“我的方向感和距离感都还行,走到我们待的那个洞穴的正上方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也是基因药物的影响吗?”
“你倒是想得美,这是我的天赋!”
三人把火灭了,在这人烟罕至,怪物也不见踪影的山里寻找着出路。渐渐地太阳西沉,木苏果然对识路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居然在她东蹿西蹿之下,真的走到了那片峡谷。三人在山头溯游往前,河水变得平缓许多,也渐渐能够听到一些怪物的声音。
根据方芷的记忆,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回到木苏和方白争斗的地方。三人加快了脚步,本来预定先到那条河边看看之前藏在河底的包还在不在,不过走到一半木苏突然说道:“天快黑了,先把我那边的包拿回来吧。”
方白不知道木苏怎么突然改变了想法,有些警惕,问道:“为什么?”
木苏道:“怎么,你难道想再跟我多待一个晚上?”
方白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木苏接着说道:“现在圈内快要开放了,这边聚集的人肯定越来越多,把重要的东西先拿回来,你觉得我这个借口能不能说动你?”
方白不禁暗暗感叹木苏思路清晰,哪怕在那个洞里呆了大半个月,木苏仍然没有丧失半点警觉,这一点方白自认为比不过。他点头道:“你说得对。”
木苏笑道:“那就用这个借口好了,走吧。”
行进到一半,三人又转了个方向。走了一会儿,方白突然发现,尽管自己是三人中唯一的男性,但全程的节奏都是木苏在掌控着。这个木苏,就算在圈内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吧。她到底是为什么成为了放逐犯?
方白的警惕心又强了一分,尽量在天黑之前跟木苏分道扬镳,否则只怕又要生出枝节来。
离河岸越走越远,三人进入了一片小树林,不过这里的树木稀稀拉拉的,反而是草比较茂密。
天色渐渐变暗,方白有些不耐烦了,问:“还要多久?”
木苏道:“急什么,快了。”
方白还要说什么,却异变突起。不远处有三四个人陡然出现在视线里。这里杂草丛生,遮蔽了大半的视线,以至于方白居然没有发现前面有人。
那些人衣着明显不是普通人,而且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
就在方白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方白三人,一个声音传来:“在那里!”
木苏立即跑动起来,大声喊道:“胖的那个交给我,剩下的你们处理!”说罢往前冲过去。
方白还没缓过神来,对面那个胖子就冷笑一声,道:“木苏,你倒长了本事,好,我陪你玩一玩,处理掉那两个人!”
后一句明显是对其他人下的命令,其他几个人瞬间把方白兄妹围了起来,他们手里的东西,是微型机枪,方白虽然不认识,但枪的构造形状他还是能够认出的。
木苏却没有和胖子交手,而是一晃往别的地方逃走了。那胖子立即追了过去,喊道:“你还以为你跑的掉?”
顷刻之间情况就变得一面倒的不利。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的时间,但方白却似乎反应过来了,瞬间痛悔不已。想不到千警惕万警惕,还是着了木苏的道。
所谓的先拿重要的东西,真的只是木苏找的借口而已。她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利用方白兄妹帮她分散追兵而已。
虽然不知道木苏犯了什么罪,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不仅是单纯的放逐犯,更是被别人追捕的对象。而且想必木苏对这个胖子比较了解,简单的一句话就让这个胖子以为方白是她的同伴,而不得不分散兵力去对付方白兄妹。
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捕木苏,木苏怎么知道追她的人一定在这里……一系列的问题涌上心头,不过方白却没时间去分析。几个枪口都对准他和方芷,首要之急是怎么摆脱这个困境。
那边一个人上好了膛,把枪口对准方白,手指微微勾动。方白瞳孔一缩,生死的距离,最多还剩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