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见了。
不要误会,并不是她在住院途中失踪了,而是她出院后的某一天,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来医院找人打听,我才知道露似乎是离家出走了。
这还是露的家人第一次出现在病房门口,我曾习惯性地猜测过她是不是遭遇了家庭暴力,才喜欢这个没有人会伤害自己,所有人都在照顾自己的医院。不过,在医护人员的询问下,女子的解释否定了我的刻板印象。
原来,露的生母因病在这间医院里去世,当时还无法理解何为死亡的露认为是爸爸把母亲藏了起来,并泄愤般地视父亲的再婚对象为幕后黑手。所以本就体质差的女孩才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着,甚至主动追求着感冒发烧,好让家人将自己送来这间医院,从而远离自己的家,得以在医院的消毒剂味道中回味母亲永远离开自己时留下的气息。面对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年幼女儿,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双亲,只能放手任由她一个人呆在医院,并聘请护工多加照料。
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女儿总能跨过这道心坎,成长起来的吧。
双亲抱着这样的期盼,在女儿的背后默默关注着她。
但上一次出院后,露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再也没有天天拿着她的宝贝温度计自言自语,而是经常陷入沉思,仿佛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最后,小女孩在前天下午,趁着双亲还没下班,来搞卫生的保姆忘了锁门时,带着书包溜出门外,不知去向。
当晚心急如焚地问遍亲戚朋友,第二天一整天找遍了小区四周的女子,今天一大早就赶来了医院,想在这个女儿最喜欢的地方找到线索,然而,露这几天并没有来过医院。
这时,我想起了露出院之前,比露要早出院一天的曦在离开时跟她的对话。
那段对话同样发生在温暖得令人发困的午后,与他们第一天相遇时的时间差不多,也与现在女子的描述中,女孩出院后又离家出走的时间差不多。
在与露邻床半个星期后,露对曦的单方面“安利”,以及曦对露的单方面“戏弄”,都迎来了结束。
看着家人收拾行李的曦,最后对露说道:
“我说,你是不是怕打碎‘封印’之后,你的小水就直接跑了,再也不理你了。”
“你对你的朋友就这么没信心吗?”
面对男孩的质问,女孩抿了抿嘴,罕见地没有回话。
或许,她早就意识到了水银编织的虚假童话有多么脆弱吧,就像一碰即碎的温度计外壳一样。
为了保护自己而诞生的友情与希望,在已经摆脱过去,行将面对未来的时候,反而会成为负担,成为毒药。
小女孩不敢释放被封印的妖精,因为这道封印之中还有自己当初受创的内心,在没有打破封印之前,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出了阴影。
正如当初的我。
但其实,水银与外界的阻隔,只有那薄薄的一层玻璃而已。
有的时候,或许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推力。
“唉……你要是这么怕被你的朋友抛弃,那就来找我吧。”
“我来当你的新朋友,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曦的话语让女孩指尖一颤,正准备放回床头小袋子的温度计从指缝中滑落,在与坚硬地面的亲密接触中裂成点点冰花。
水银从碎渣中流出,紧紧收缩成大小不一的圆球,就像是被外界惊吓,蜷成一团的刺猬。
一只幼小的手将地上的圆球接起,让它们在手心中流动:“看吧,它们怎么会抛弃你呢,这不是还在好好在这呢吗?不就是朋友嘛——”
话音未落,男孩就被暴怒的大人包围,被硬拽去厕所洗了半小时的手,还惊动了这层楼的护士长。
露看着曦被训斥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当曦狼狈地再次坐到床边面对露时,地上的温度计碎片和水银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虽然是小女孩一度最珍视的宝物和朋友,但露这次只是静静地看着护工们清扫掉自己记忆的碎片。
“你……不怕中毒吗?”这下,水银就从物理意义上真的离女孩而去了,露没有激动地表达对小水的不舍,而是好奇地盯着眼前的病友。
“怕什么啊,又不是第一次玩了。”曦漫不经心吐出的话让平静下来的女孩又一次瞪大了双眼,连我都被吓了一跳,“不过每次都被收拾得这么惨,我还是以后收手吧,事不过三,事不过三。”
我本来想说曦似乎是个比露更加理智的孩子,却没想到他的神经大条程度远超女孩。听到他的话语,他家长的眼神又要喷出火来了。
“我只是想说,有毒又怎么了。”曦直视着露的眼睛说道,“就算有毒,大人不也照样能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呆在玻璃里。就算有毒,只是稍微碰一下,也不会要了我们的命。”
“‘封印’是为了更好地让它们提供帮助,而不是为了让你害怕啊——”
“这层玻璃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封印,它把你应该展现在阳光下的一面都挡住了啊。”
“你明明就很想自己交朋友,明明是自己在努力找我聊天,就算是主动感冒发烧这种蠢事,也是你自己去做才会发生,但是你却把你自己的努力当作妖精的恩赐。”
“这也太傻了。”
是啊。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的道理打动。
用水银能做出长生不老的仙丹?
嘴上说说可以,但真的吃下去,只会让自己折寿罢了。
以前的我,真傻啊。
露却表现地比我冷静许多,仿佛早就预料到男孩会说出类似的话。
“你把我的小水赶跑了,你得负责哦。”露眨了眨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曦说道,“我可是记得,你说过要代替小水——”
“怎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算了算了,”男孩拍了拍胸口,继续刚才被大人打断的耍帅,“咳咳,不就是朋友嘛,我来当就好了,欢迎随时来我家玩啊,就在——”
男孩留下的那串地址在眼前显现,回想起来的我有些想开口,但在我陷入回忆的这段时间里,那位女子已经离开了。
是她离开得太着急了,还是我花了太长时间?
当时在场的男孩家长,以及医护人员们,大概也记得这段对话。
希望露现在的妈妈,能够跟着这条讯息,找回自己的女儿。
对了,虽然是露自己跑走的,但曦这算不算是把人家女孩子给“拐跑”了?
这回要教训他的,可能不止他自己的家长,而是两边的家长了。
我想象着露被找到时曦莫名其妙被大人们骂了一顿的样子,笑得眼角都泛起了眼泪。
虽然一开始让人觉得有些刺眼,但这道晨曦,确确实实解放了留恋叶片的晨露,让它自由自在地遨游在空中了。
如果我能遇到这样一道光芒,我是不是能够稍微改变一些呢?
我站起身来,挪到窗边。
……算了,我可远远没有露那么坚强啊。
否则,又怎么会永远留在了这间医院的角落呢?
能够亲眼见证露的变化,我已经很满足了。
除了那颗遮阴的大树,一楼的窗边还有着一道绿化带,清晨的阳光照在草坪上,让其中某一条叶片上挂着的露水越来越小。就像是阳光握住了露珠的手,一点一点地将她拉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