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对天发誓，今天的经历她将永生难忘。
“没事，” 他的脸色苍白，语气虚弱，胸口上深深插进一把匕首，猩红的鲜血浸透了衣物，也染湿了他身下的地面，宛若一朵绽开的巨大红莲。他的心脏已经被刺穿了。
“我不会死的。”他却说。
如今，他的身体僵硬冰冷，原本就煞白的脸色此时更毫无血色。黄昏色的一抹斜阳映在他的脸上，仿佛昭示着又一个生命的逝去。
毫无疑问，他已经死透了。
事情怎么会这样？温妮用呆滞的大脑思考。她只是想把多给的钱还给他啊！
***
不久前。
红日跌落西天的苍山，溅起一片黄昏的霞彩。
一天结束了。
指针走到七的同时，天空钟塔恢宏的钟鸣回荡在艾格里的每个角落。
最后一卷金灿灿的皮草装上马车，一声吆喝，矮马便悠悠迈开步伐，牵引着马车缓缓驶离；来自远方的商人身靠墙边，笑嘻嘻的将银币一枚枚丢进精巧的收纳袋；朝圣者向着远方白亮如象牙的大教堂，虔诚地低下脑袋，那里有着圣使。
温柔的夕阳下，艾格里的任何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使这座繁忙而喧嚣的城市安静下来，在心平气和中迎接月光与繁星的到来。
温妮的视线从美得窒息的暗红天空回到手边。木制容器中，盛着一点剩下的果酱，那是她的晚餐。她每天早上采购新鲜的水果，与蜂蜜混合煮制，然后将成品的果酱卖给路人，若有剩余，则自己解决。甜品是奢侈品，但在艾鲁比努斯王国最富裕的王都艾格里，依然有不少懂得享受的有钱人愿意买单。
今天的收获还不赖，比起往常多挣了几个子，如果每日都像今天，她梦寐以求的新画具就有着落了。温妮喜欢画画，她梦想有一天能把傍晚的天空装进画布里，遗憾的是画具并不便宜，她必须每天勤俭持家，努力挣钱，并持之以恒。于是，偶尔拿连麻雀也喂不饱的一点果酱作为晚餐，便成为了她的日常。
还不坏，起码有得吃。
温妮富有知性的水灵朱瞳露出一丝寂寥。她栗色的长发精细地梳理成单股扎于脑后，身上的浅褐色布衣与深蓝长裙虽简单朴素但干净整洁。温妮出身卑微，气质却高尚得可贵。
将烧煮工具收拾好，温妮正打算把柜架抬进仓库里，突然发现一双夜猫般亮绿的眼睛正紧盯着那点剩余的果酱。
是个小女孩。她双手扒住桌面，戴有灰黑兜帽的脑袋轻轻杨起，目不转睛的样子像极了碰见老鼠的野猫。
温妮想象被柜台遮挡看不见的地方，她踮起小脚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想要吗？”温妮躬下身体，与小女孩的视线齐平，以温和的嗓音问。
女孩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没人陪着你吗？”
女孩沉默了一阵，接着发出了稚嫩的声音：“有个，仆从。”
仆从？是贵族的小孩吗？温妮再次审视了一遍她的衣着——相较女孩娇小的体型显得过于宽大的灰袍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兜帽遮住头发，只露出祖母绿色的大眼睛。她像一只安静的猫头鹰，而不是贵族家的小孩。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女孩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果酱半步。
麻烦了。在这种时间走丢的小女孩，如果温妮不管，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温妮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温柔，以获取女孩的信任。但她马上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么多余。
这时，女孩的视线第一次离开香甜可口的果酱。她抬起头，用一双翠绿明亮，像是清澈湖水般的眸子看进温妮的眼睛。
宝石般的绿瞳极具穿透力，仿佛不但能看清外表，还能透过表面看见内心。温妮暂时忘记了对方的身份，那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是游历沙场，看淡生死的战士，而不是见了果酱眼珠子都变直的孩子。
“问得好，凡人。”
她远离一步，骄傲地挺起娇小的胸膛。倏然间，一阵疾风袭来。兜帽刮落，从中泼洒而出的，是如柔软的丝绸般随风流淌于空中的耀金颜料，在夕色笼罩下熠熠生辉。
“吾乃【闇冥之主】，”
她翠绿的眼瞳比宝石还晶莹剔透，光洁的皮肤比陈雪还白皙靓丽，端正的面容比人偶还美丽精致。
“【闇冥之主】——列伽勒迪斯。”
温妮正在见证世上最美画卷诞生的瞬间。
行人来来往往，人声嘈杂，她却觉得安静极了。此时，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伟大作品。
不知过去多久——温妮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一只陌生人的手闯入眼前神圣的艺术品，也将温妮拉回现实。
兜帽被那只手戴回女孩头上，绝美的容颜被重新遮挡。温妮感到无比不舍，她真想央求对方再让自己看一眼，但理智阻止了她。
“别在意。”那只手的主人开口道。他是个黑发黑眼，脸色苍白的年轻男性，一袭陈旧的黑色皮衣随意地披于身上，下巴浅淡的胡须不修边幅，看起来懒懒散散，却也称得上英俊。值得一提的是他写在脸上的困意，简直像几天几夜没睡觉般，让人看了都倍感困倦。
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接着说道：“她叫伊耶芙特，是个喜欢给自己起奇怪绰号的女孩。”
温妮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无比在意视线又回到果酱身上的女孩，但她也不想在陌生人前失态。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温妮露出微笑。
“如果她不再嗅到甜的东西就跑得没影的话。”男性耸了耸肩，颇有种无奈。
温妮也回以理解的笑容，这个岁数的孩子突然不见踪影确实很令人担心，尤其她的容貌如此出众。
“仆从，”一直盯着果酱不放的伊耶芙特突然出声。“吾想要那个。”
男性夸张地深叹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说：“如果看见甜品就买给你，我们迟早要露宿街头了。”
伊耶芙特明显僵硬了一瞬，接着离开柜台，绿瞳不再看那诱人的果酱。
“哼，吾随便说说罢了。”她把脖子扭向相反的方向，一动不动，似乎强忍着看过来的欲望。
男性坏笑着朝温妮眨了眨眼，她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用意。温妮比了个手势，男性便掏出一把钱交给她。
“那个......”一瞬间，温妮在犹豫应该称呼女孩哪个名字。
“列伽勒迪斯小姐，”最终，温妮选择配合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虽然她不清楚【闇冥之主】究竟为何，但小孩子的幻想是没有缘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品尝这份果酱。”
“什，什么！?”伊耶芙特明显动摇起来，她瞪大了碧绿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温妮。“汝是认真的吗？”
“当然。”温妮微笑道，她将盛装果酱的容器推到伊耶芙特眼前，女孩翡翠般的绿瞳始终追随着果酱。
小心翼翼地接住香甜可口的果酱，伊耶芙特刚想往嘴里送，却突然停住。
“汝是个明理的人，”她抬起头，看上去十分愉悦。“这份恩情，吾记住了。”
“你应该感谢你旁边的那位，”男性在两人互动的时候忍不住偷笑，此时慌忙故作镇静。“若不是他付钱，我也不会请你果酱。”
伊耶芙特转向男性，皱起形状姣好的双眉。“唔......仆从，你竟然欺骗我！”
“没骗你，”男性捉弄得逞，眼里尽是笑意：“只是不买给你，你又惦记一整天怎么办？”
“唔。”伊耶芙特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但她还是故作高傲地撑起胸膛：“做、做的不错。”
说罢，她便陷入名为甜蜜的美好天堂中，果酱粘得满脸都是。
看着一脸幸福的伊耶芙特，温妮突然好奇起来，男性与伊耶芙特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看上去并不像主仆。
“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好奇的温妮忍不住提问。
男性正用手帕擦拭伊耶芙特弄脏的脸，她任凭他摆弄自己端正的脸庞，乖得跟猫咪一样。
“她是我手下的学徒，”男性帮伊耶芙特折腾干净，将手帕对折后揣进口袋。“我是商人。”
学徒？温妮陷入错愕。就算被称作仆从，也不见男性有任何意见。说到底，普通人会对学徒这么好吗？
“你们看起来就像兄妹。”温妮说。
突然，男性的表情像雕塑般凝固了。
“我们不是兄妹。”他的声音生硬又低沉，浑身上下散发冰扎般刺人的寒气，态度变化的速度之快令温妮瞠目结舌，就像之前欢乐的气氛是假的一样。
“感谢你方才的配合，但我们必须得走了。”男性不失礼貌地行了个礼，随即转身离开。伊耶芙特默默望了一眼温妮，眼神捉摸不透，然后也跟随男性，消失在人群当中。
温妮呆在原地，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般不知所措。之前他们还谈得其乐融融，直到她说了句他们像兄妹，男性就变了脸。难道这个词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思来想去也想不通，于是她干脆不想了。这些事只有男性本人和上天才知道，今天的果酱全部卖光，她应该感到高兴。
温妮掏出方才男性付的钱，打算装进钱袋子里——那里面是她一天的努力成果，但她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又数了一遍后，温妮确信，男性付给她的钱多了，并且多了将近一半。
温妮看向两人离去的方向，他们早已走远，影都找不着了，现在追上去肯定来不及。温妮不喜欢贪图便宜，但这些钱毫无疑问已无法归还。
如果还能遇见他们，我就把钱还回去。温妮心想。她清楚这个几率有多小，但这样她的内心起码能安稳些。
直到这时，温妮才逐渐产生一些违和感。男性和伊耶芙特究竟是什么来头？她不相信两人是简单的商人与学徒，伊耶芙特生了副神也会嫉妒的外貌，并且头发也保养得十分到位，说她是贵族温妮不会有一点怀疑。
温妮又回忆起伊耶芙特的眼神，那双美丽非常，又无比犀利的绿瞳，她在里面看到了小孩子不可能拥有的成熟与沧桑。
她叹了口气，看着伊耶芙特吃完果酱后留下的空容器。
又得考虑晚餐了。
血红的日轮逐渐沉入远山的轮廓中，遥远的天空像画布般染上迷人的脂红色，将几朵卷云映得昏沉。
夕色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