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原来这就是圣坛啊。”机械少女站在高高的十字架前感叹着，一头绿发随着黄黑的风沙扬起。
“是啊，这就是圣坛。”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回答着。
然而这个荒唐的故事还要从头讲起——
（-1）
苏珊娜躺在木板上，中午的快充让她有些不舒服——周末一定要去做个保养，她这么想着，拍了拍因缺少机油而嘎吱作响的左臂。
“嗯，咳咳！”
咳嗽声从墙角传来，苏珊娜瞪大了眼（姑且把光学传感器叫这个好了）——那里应该没有人才对。
“一个幽灵，一个......”
不应该有人的地方确实没有人，但声音却越来越清楚，清楚到不似幻觉。
“你...是谁？”
“我是一个幽灵。”清澈的少年音在苏珊娜的芯片中响起。
“幽灵？”
“ARS没有和你提过吗？”
“ARS？”
“就是‘papa’。”
一听到“papa”，苏珊娜便两眼放光，充满了崇拜之情：“我还没见过papa！但是听说科琳娜见过！你知道科琳娜吧？就是我们厂里的警卫长！等我拿到这个季度的奖金，我也要像科琳娜那样去一次——”
“等你给肘节上完润滑油再说吧，”幽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油检修应该挺贵的吧。”
苏珊娜有些丧气，也全然忘了要去追究这个“幽灵”的身份，咕哝道：“确实......”
“赶快休息吧，下午你还要上班。”幽灵撂下这句话便消失了，不管苏珊娜怎么呼唤，少年都没有再出现过。
我下午要去和卡琳讲讲这事——苏珊娜这么想着，倦意上涌，陷入了休眠之中。
流水线上的皮带一刻不停地滚动，中午和下午的工人即将换班，这正是下午班的工人们最悠闲的时刻之一。
“卡琳！我和你说......”苏珊娜说到一半，突然咽住话头。
“怎么了？”卡琳道，“你倒是说啊？”
苏珊娜挠挠头，嘿嘿一笑：“忘了。”
“你真是......”
汽笛大作，警卫大声呼喝起来，二人赶紧收拾起玩闹的表情，走上工位。
流水线上的一个下午后，苏珊娜在充电仓里充着电，她活动了下左臂，异响变得更加明显，好在后天就是保养日，她能去维护一下了。
“嗨，苏珊娜，”幽灵的声音突然冒出，“晚上好。”
苏珊娜一惊：“你...你不要这样突然出现好不好！”
“我是幽灵嘛。”幽灵声音轻松，听起来很是愉快，“充电充地怎么样？”
“这种普通快充有什么怎么样的......”苏珊娜仰面躺在充电仓里，突发奇想，“幽灵，你都会些什么啊？”
“我啊，我会未卜先知。”
“位不咸枝？什么意思？”
“就是能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么厉害？那你‘不’一个！”
“嗯...”幽灵沉思了一两秒，“明天你们警卫长会升官，就是那个什么‘科琳娜’。”
苏珊娜还想接着问下去，但幽灵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让苏珊娜有些烦躁。
计时器响起滴滴的蜂鸣声，充电仓舱门自动弹开，充好电的苏珊娜从仓内走出，推开充电室的大门，走进一片烟尘和飞沙。
充满电的苏珊娜回到自己的木板上，准备开始晚上的休眠。她的休眠质量一向很好；当然，运行正常的机器人是不会出现休眠问题的，有这种问题的机器人一般都是机体极度老化，属于那种只能送去拆解的类型，而苏珊娜只是有些小毛病，远远没到这种程度。
苏珊娜的休眠程序一直执行到第二天清晨五点，加上中午的一个小时，是完美的八小时休眠——这是“papa”们严格推行的。
幽灵并没有出现，就像是溶进了刚刚过去的夜一般。它就像做事全凭心情的孩子，来得快走得也快，每次都来去匆匆；如果苏珊娜明白“幽灵”这个词的意思，她应该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感到有些失落——当然，更大概率她会惊慌失措。这么一看，不知道幽灵的意思，似乎又是一件好事了。
苏珊娜精神饱满地站在流水线前，聚精会神地安装着螺帽——虽然只是仅仅需要放上螺帽的简单流水线工作，她的态度却有几分神圣，因为工作是神圣的——papa们一直这么说——而且只要好好工作，就有机会得到“papa”们的接见；如果有人在工作中偷懒，或者是破坏生产，不仅会被严厉惩罚，而且在拆解后会坠入“地狱”——这个恐怖的地方既没有硅胶也没有机油，是可怕的不毛之地。
苏珊娜在朝圣般的快乐里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几乎忘记了昨天“幽灵”的预言。就在临近下班之时，广播中突然响起欢乐的音乐，播音员的声音甜腻而激动：“好消息！我厂警备队队长科琳娜被任命为‘圣堂’警备员！”
车间里沸腾了，大家露出发自肺腑的笑，欢呼着，但苏珊娜却浸在震惊里——这幽灵竟如此厉害！
正好到了下班时间，苏珊娜顾不上许多，一头扎进工厂外的风沙，急匆匆赶到充电室，钻进墙角的充电仓，接上快充线，在芯片里呼唤起幽灵来。
这次幽灵出现地很快：“怎样？我说的准不准！”
苏珊娜心服口服：“真是绝了！你太厉害了！”
幽灵咯咯一笑：“这个算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呢。”
苏珊娜很是期待，连充电仓里的9V=2A电流都似乎舒服起来。
幽灵感受到了她的心情，正准备继续话题，计时器滴滴地响起，苏珊娜赶紧走出充电仓，幽灵也随之消失了，之后也没有出现，但在苏珊娜进入休眠的一刹那，它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闪了一下。
结束休眠后，就是苏珊娜期待已久的保养日，上完机油的她活动着手臂，开开心心地走在满是飞沙的街道上，一辆吸尘车驶过她身边，又咕咚咕咚地开走。
“感觉很好嘛！”幽灵突然冒了出来。
苏珊娜已经习惯了幽灵这时隐时现的风格，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惊讶摆在脸上。
幽灵继续说道：“我这有个更开心的事情，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它的声音听起来很活泼，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唔？”苏珊娜的兴致被勾起，照着幽灵的指示，七拐八拐，拐进一条小巷，扒开角落里的一堆碎砖，从墙洞里掏出一个满是尘土的马口铁罐头，罐头里仿佛装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哎！这个现在不能开！”眼看着苏珊娜要拉开这个罐头，幽灵惊叫起来，“带回去！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开！”
苏珊娜被幽灵吓了一跳，迅速收起罐头：“河西区有个地方......好像没什么人。”
“嗯，那就去那边吧。”
苏珊娜走过数条街道，穿过几个街区，溜到河西区一处半死不活的灌木丛里，同样半死不活、脏的像半流体的河流从她身边缓缓滚过。
罐头里是一块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属，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的苏珊娜很疑惑：“这是......”
“这是金子。”
“这里面有很多电吗？”
“这可比电好多了。它能换好多好多的电——当然不是在充电仓。”
“那是在...”
“当然是在黑市一类的地方啦。正好今天下午你不用上班，去换个好一点的左手臂吧——你的左手可不是上几个螺丝、擦擦机油就能修好的。”
“每次这么修一修就好了啊。”
“然后呢？一个礼拜之后再去修一次？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攒的起钱啊？”
“好像是这样哎。”苏珊娜恍然大悟。
“......”
黑市就在河西区，是一家破破烂烂的小铺子。铺子里空无一人，苏珊娜顺着墙上脏兮兮的灯牌一路向下，推开防爆门，走进一个新世界，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老旧的机器上挂满灰尘和机油，几片年代久远的小广告在脏污里斑驳，五颜六色的灯牌伸出各式管线，用铁丝随便绑成一束，然后塞进发黄的PVC管道里。
在一件满是油污的机器旁，站着一个全身电镀的家伙，在灯牌和灯泡中银光闪闪，亮得像是会发光一般。
“把金子给她，让她给你换下左臂。”幽灵道。
苏珊娜对这幅迷幻的景象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掏出金子，塞到那个机器人面前，机器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要干什么？”
“我...我来换下手臂。”
“哦。跟我来。”银色机器人转身，“你叫什么？”
“苏珊娜。您是......”
“嗯...叫我希尔芙就行了。”银色机器人答道。
希尔芙带着苏珊娜走进一个铁屋子，让她在屋子正中的铁桌上躺下，拿起桌上的大剪刀，手腕一翻便豁开了苏珊娜上臂的硅胶，寒光闪闪的机械臂上翻出几把改锥和扳手，三两下便将苏珊娜的左臂整个卸下。
“你等一下。”希尔芙左胸的金属板无声滑开，她从里头掏出一根大雪茄，袅袅烟雾打着旋直冲满是蛛网的天花板——机器人不会呼吸，也不知道她在抽个什么劲。
希尔芙叼着雪茄，凑近苏珊娜肩部的接口，细细端详一番后，拉开墙边的大柜，从里面抽出一条崭新的机械手臂，寒光一闪，机械手臂便接上了苏珊娜的肩膀，希尔芙从嘴里拿下雪茄：“动一动。”
苏珊娜活动了下手臂，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又好像顺畅了一些。
“朝着这个打一拳。”希尔芙拿出一个带着计力器的橡胶垫。
砰。沉闷的响声。指针猛地跳动一下。
“嗯，不错。”希尔芙按灭雪茄，拖出一大卷海绵和硅胶，细致地覆上苏珊娜左臂裸露的钢铁骨架。
半小时后，希尔芙做完最后一道工序，放下手中老旧的风筒，大力拍着苏珊娜的肩膀：“好了，和原来比起来应该会更好一些。这个手臂只要正常使用，一年修一次应该差不多。注意以后别再到你们那里修左手了，到我这来就行——不收钱的。”
“谢谢您！”
希尔芙挥挥手，拉开房门，机械臂一伸，示意苏珊娜离开。
“感觉怎么样？”幽灵冒了出来。
“好像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苏珊娜走上台阶。
“没事，过几天就能感觉到了。”幽灵丢下一句话，便消失不见了。
幽灵说话确实可信——虽然它整天飘来飘去没个准形，但苏珊娜的左臂就像它说的那样，再没有出过问题。也就是在这个月月底，苏珊娜手里第一次有了一千多块——换了以前，要是能剩下两百，她就要烧高香了。
苏珊娜捧着右手，幸福地在木板上滚来滚去——钱都存在她右手上的芯片里。
幽灵觉得有些好笑：“你怎么这么开心......”
“这可是一千块哪！一千块！我第一次有这么多钱...”
“我给你的那块金子可远远不止这个数——”
“那不一样！”苏珊娜鼓起脸颊。
“怎么就不一样了？”
“这可是我自己挣到的！”
幽灵哑然，而后也开心地笑起来：“那恭喜你了。你准备怎么用这笔钱呢？”
苏珊娜没有回答，认真地对着空气说话：“幽灵。”
“嗯？”
“你是什么样子呢？”
“我？”幽灵道，“我没有形状，更没有什么‘样子’。”
“骗人。”
“哦？”
“大家都有样子，为什么你没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幽灵口气柔柔地，“不过硬要说‘样子’，我还确实有一个——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怎么说得出来......要是有个投影机就好了。”
“投影机？”
“就是那种看起来像玻璃罐一样，插上电，然后拿一个灯打进去，就能看到东西的机器......这东西是成年老古董了。”
“我这里没有电哎。”苏珊娜有点遗憾。
“你真想买这个？”幽灵很是诧异。
“嗯。”
幽灵定了一会，然后便活泼地笑起来：“用你自己的钱买？”
“嗯！”
“那我也出点好了。你就不用担心电的问题了，这个东西的供电我来解决。”
“好！不许说话不算话！”
“怎么会呢。明天你还要上早班，赶紧休眠吧。”幽灵倏地消失了。
苏珊娜依言在木板上躺好，很快便进入了休眠状态——不过她这次休眠并不像往常那样成功。
因为机械少女第一次做梦。
日子顺着流水线溜走，苏珊娜又多了一千块的进项，高高兴兴地在路上走着，好像她走的不是满是风沙的水泥路，倒像是走在红毯上一般。
她正准备去河西区找希尔芙，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投影机”。
希尔芙靠在她门口的机器上，嘴里的雪茄半死不活地冒着烟，希尔芙没法吸气，只能不时拿风筒吹吹。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给你换的应该没这么快坏啊？”
“啊，不是，我是来.......”
听苏珊娜说完来意，希尔芙拿掉嘴里的雪茄：“我不开电器行......但是有个人应该有这种老物件——你出这边左拐，然后一直走到头，你会看见她的，挺特别的，挺好找的。”
苏珊娜就这样站到了一家破旧的铺子前——这里的铺子都是这种又破又旧的风格，但是这家铺子又好像有点不一样——似乎有一种别样的生气。
门洞里响起沙哑的声音，活像童话里的老巫婆：“欢迎！您要些什么？”
苏珊娜没读过童话，不过听到这个声音还是有点发憷：“有...有投影机吗？”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齿轮和滑轨的轧轧声，一个巨大的架子从门洞里滑出：“你自己看吧。”
苏珊娜在柜子里翻了一会，最后拽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盒子：“是这个吗？”
“你这个客人真有意思......”声音嘎嘎地笑起来，“就是这个了，一千九百九十九。”
苏珊娜伸出手：“这里是两千块！”
巫婆般的声音咕噜了下，从柜子旁伸出个扫描仪，“滴”的一下后，苍老的声音道：“你可以走了。”
苏珊娜原路返回，希尔芙仍靠在机器上，叼着雪茄，苏珊娜向她打了个招呼。
“苏珊娜，”希尔芙吐出嘴里的雪茄，“你知道那家店为什么特别吗？”
“嗯？为什么？”
“因为那家店，就是一个人哪。”希尔芙意味深长。
苏珊娜听得半懂不懂，也没有心思多想，她小心地捧着那个玻璃盒子，像捧着全世界一般。
“苏珊娜，你真舍得花钱。”幽灵吐槽道。
“你也花了很多呀，我这个肯定没有你的贵吧。”
幽灵哈哈一笑，不见了踪影。
苏珊娜回到她那个窄小的、只容一块木板的家中，把玻璃盒子搁在板头，自己则趴在木板上，双手撑着脸颊，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盒。
小巧的玻璃盒里闪烁起蓝莹莹的光，黑暗里浮起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苏珊娜贴着玻璃罩，双手捧紧，轻轻地抚摸着。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个男人！你是papa！”
“为什么？”盒子里，面目清秀的少年对着机械少女微笑。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科琳娜、卡琳......”
“大家都这么说，就一定是这样吗？”
苏珊娜突然冒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大声道：“男人都是papa！你是男人，所以你也是papa！”
蓝光一闪，少年的形象消失了，苏珊娜有些惶恐。
“那现在呢？我还是papa吗？”
“......”
“‘我’就是‘我’，”少年的形象再次浮现，“就像电器店的老婆婆一样，如果希尔芙没有告诉你的话，你能想到她就是那间铺子吗？”
苏珊娜动摇起来，但嘴上仍不愿服输：“papa和我们确实不一样！”
“你连papa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能肯定呢？”
苏珊娜彷徨了，她默然不语。
“其实，你和‘papa’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苏珊娜如遭雷击，一下瘫在木板上。
她喃喃道：“你是魔鬼......”
“不，我只是一个幽灵。”
（0）
“原来这就是圣坛啊。”苏珊娜站在高高的十字架前感叹着，一头绿发随着黄黑的风沙扬起。
“是啊，这就是圣坛。”幽灵答道，“一切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进去看看吧，不要怕。”
苏珊娜绕到十字架底座后，照着幽灵的指示掀开一块石板，钻进一条甬道。
“这里好像很潮湿哎。”苏珊娜道。
幽灵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珊娜来到了甬道的尽头。
她推开一扇防爆门。
在防爆门后迎接她的，是地狱般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架子，所有的词汇都难以描绘它的疯狂与亵渎——架子上摆满了培养罐，黄绿色的液体里，漂浮着或粉或灰的、果冻一般的东西。
是一架子大脑。
架子下摆着数千个金属球，就是那种放在机器人头部的金属球，但是金属球打开着，一个勾爪抓起金属球放上转动的皮带，嗡嗡的转动声中，金属球被皮带送走。
一股粘湿的恶心气味在空气中弥散。
苏珊娜觉得天旋地转，四周的墙壁向她倒下，面前的罐子向她倒下，头上的十字架向她倒下，无数个“papa”向她倒下、挤来，挤进她一团漩涡的大脑中......
她尖叫一声。
警铃大作。
（1）
科琳娜回到住处，在小巧的充电板上躺下，平和的5V=2A电流缓缓涌入她背后的电池。
那个可恶的亵渎者！最后竟然让她跑了！这要怎么补偿才能对得起平时对她关爱有加的“papa”们？
平和的电流让科琳娜渐渐平静。细小的电流在装修雅致的室内滋滋响着，更显得这里无比静谧。
一个清澈的少年声音猛然响起，在安静的室内，不咎于一声炸雷。
“一个幽灵，一个......”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