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米雷兰大陆初春的一个中午,云色当好,阳光明媚。在百年之久的宗教灾难“光王祸乱”过后,西部最大的王国“卡斯佛伦”终于从战乱与饥荒之中恢复。
乃至新王登基的第三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蜿蜒的王国大道上马车川流不息;衣着华贵粉嫩的贵妇人们在底商的玻璃窗外咬牙切齿,店主大概是午间用餐去了,暂停营业——而吃遍了山珍海味,早已嘌呤上脑的贵妇人们自然是不差这一顿了,她们巴不得少吃一顿少得病,但要买的奢侈品可是一样不能少。
就在那两位贵妇咒骂着店长的懒惰,原计划要购买的皮包恐怕要耽搁一个小时的时候,那头发灰白、留着小胡须,皮匠打扮的店主已然悄悄从隔壁的蓝绿色铁门溜了出去,吹着欢快的小曲,顺着大道向城门的方向溜达去了。
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理想中的美味午餐离自己不远——城门旁边不出十米外的一间半开放式客栈便是他的目的地。整理了衣领,径直穿过写有“亨利的歇脚”的店标,进入了这间小客栈的沙龙门。
这是一间老店,至少有五年之久,有人说这曾经是一间老旧的木屋。但现在的客栈的外观已是全然翻新,墙壁粉刷为明亮的白色,客房与阁楼的窗户打通为小小的阳台,架起了铁栏杆,摆上了花;平坦而倾斜的屋顶也铺陈了暗红的砖瓦。与周围街市的砖石楼房立在一起全无不妥。
跨过人型步道与店门的分界线,便踩上了那略有吱呀的木地板。外部虽然翻新,但内部却仍是原先的装潢,两座高耸的支撑柱竖立在房屋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的中央,上面挂着狩猎得来的鹿头作为装饰。环绕着立柱则略有随机地摆放着圆形的四人位桌椅,靠墙的位置则被方形两人位桌椅所占据,店内几乎坐满了人。
一个相貌俊朗,金发碧眼的刺猬头年轻人站在吧台内,用双手支撑着上半身,大概是站了良久有些累了,但脸上仍焕发着干劲满满的表情:“欢迎!火炉边上随便坐!”像这样十七八岁却肯在客栈里做接待工作,即便疲劳还能面带微笑的青年不太常见,但人人都知道这位可以另当别论——这位衣着朴素的青年正是这间客栈的店主,他在五年前便靠家人给予的极少资金起家,凭借聪明财智,努力运作最终建立了这间客栈因而远近闻名。
“这都三月份了。卢卡斯亨利,我还没那么老。”皮匠来到吧台前,笑着将两个银币和五个铜币放在吧台上,“一份叉烧盖饭,一扎啤酒。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能在卡斯佛伦王都吃到天洲菜!四十岁之前我连大米都没见过!”皮匠述说着自己的期待,能在面包为主食的日常餐饮中穿插一顿天洲美食可是近两年才能得到的新奇体验。
“哲香——”卢卡斯转身叫起后厨的名字,向这名字的主人喊过菜式后,四下张望却不见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只得拿出木质酒扎一边先把这个客人套餐中的啤酒上好。让他稍等片刻的同时向后厨入口旁边的卫生间喊道:“刘易斯!别神游了,把六号桌子擦一下好吗?”
“这就来。”在一声不耐烦的应答之后,从洗手间手持墩布和抹布跨步走出的少女,驱散了这位老皮匠一下午的睡意。那是个一头金发,两根钻头般螺旋辫,除了一寸呆毛外别无刘海,穿着棕色棉裙和还算洁净的衬衣的少女,戴着一双红色边框的圆形眼镜,瞳孔亦是火焰般的红色,举手投足充斥着干练与精明。
名叫刘易斯的少女麻利地清理了桌上和地上的污迹,便回卫生间涮墩布去了。“她又长高了?很少听说有当哥哥的能把妹妹养得那样健康漂亮。”
“谢谢。”卢卡斯耸耸肩笑着说。
“我儿子要是还活着绝对会爱上她!”叙着旧,皮匠叹了口气便端起餐盘到那刚刚擦净的桌子上去了——战争刚结束不久。
尽管被外人所夸奖,但名为刘易斯的少女丝毫没有傲满于自己秀丽的容貌,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个问题,她看着水桶中浮现出来的自己的倒影,重新回到了神游之中:“所以说好的设计图究竟藏在哪了?”
刘易斯在自己新生命的,大概是十岁左右的时候重新获得了清醒的头脑,她确切记得自己被俄罗斯人的哑弹击中,然后在邪神的引导下转生而进入的这具身体。是的,刘易斯口中的魔鬼拒绝接受“魔鬼”这个称呼,而“邪神”的称呼才能勉强使其满意。
刘易斯对自己前生战场上的奔波劳累仍有印象,而这一生的前半段依旧忙碌没有消停。
刘易斯发现自己的名字与上一生完全相同——她模模糊糊地记得邪神依靠某些改动现实的魔法使自己保留了原有的名字,方便邪神追踪自己;出生地是一座庄园;哥哥卢卡斯自幼财迷,在很小的时候便拿着母亲的钱财出去置业;母亲罗娜是位棕红长发的美女,是个魔法师——这个世界的特有职业。父亲欧文是国王的禁卫军团长,平日忙于公务几乎从未见面。
随着母亲研究魔法日益繁忙,自己被带离了庄园,住在卢卡斯创建的这间客栈中,受卢卡斯照顾。渐渐的生活却逐渐变坏,难以为继的卢卡斯关店出走。自己被重新带回庄园,受母亲照顾,而后来母亲又离家旅行,刘易斯再度被带回客栈。同一时间新王登基,而卢卡斯旅店的生计却因为添加了远在东方的“天洲”的菜品而更加兴隆。
尽管共同生活了14年,刘易斯却很少有机会在意和感受自己的家人——出生的前几年都忙于回忆和整理前世的记忆,尤其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夙愿而绝不能遗忘的事情。
当时还不到两岁的刘易斯使劲全身解数与超人的意志才从婴儿床边的书桌上偷得一只笔和笔记本,用那幼小的手写出歪曲扭八的德文记下所有能回忆起来的东西。但随着成长,前世的记忆开始变得破碎,然而就在即将完成最关键的信息梳理的某个时刻——
坐在自家课桌前整理笔记的自己突然被背后的罗娜抱起,使刘易斯失去了与笔记的接触,刘易斯挣扎而烦躁地抗拒:“我正忙着呢妈妈。”罗娜亲吻刘易斯,看着那些对于罗娜而言实属涂鸦的德文字句笑着说:“你想做个小画家吗?”“求您放我下来好吗……”刘易斯哀求道,罗娜吐了吐舌头,把她又放回了椅子上。
而这次打断,使得刘易斯原本要写下的关键句子瞬间在脑海中化为了泡影,所有成串的回忆统统变成了碎片,甚至与邪神交易的条件也一并忘却了。
刘易斯只得将最重要的三件事牢牢记住——
“我将建立我的枪械帝国。”
“贵族必须付出代价!”
“我的设计图全都藏在——”
设计图指的是自己前一生绘制和在战场上收集、逆向出来的枪械设计图,是刘易斯上一生全部的知识积累——确实是在邪神的默许下带来了,但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却因为备忘录被打断而忘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刘易斯只得默默叹气。
还好性别的转换并不是什么坏事,一方面邪神似乎说过这个性别更利于这个世界的行动,另一方面刘易斯也不用担心自己被征上战场死于非命了。
而记忆被遗忘后,刘易斯便只得装作普通的同龄人那样,孜孜不倦地学习着新世界的常识,使得有关这个异世界一些脉络终于形成于自己的脑海之中。她现在清楚地知道,这里是卡斯佛伦王都 王国大道北1号 的【亨利的歇脚】客栈,而时间是这个世界的347年。
从这间客栈的装潢和外面紧密排列而典雅的砖石楼房来看,这个名叫“卡斯佛伦”的王国文化似乎与自己熟悉的欧洲近似;深深吸一口气,在这大门透亮的客栈里能闻到新鲜的空气和饭菜的芳香,刘易斯便明白此时距离大工业满城雾霾的时代还相差甚远,或许是在中世纪或文艺复兴前后。
“但这是在黑死病之前之后?黑暗时代的之前之后?”十四世纪到十八世纪这两件事对欧洲人来说噩梦一般。以至于刘易斯一直以为那时的人们每天都顶着一张蒙克《呐喊》般的表情过日子。想到这里的刘易斯心中忐忑了许多时日,但看到哥哥和来客天天脸上洋溢的笑容,方知自己多虑了。
环境与前生类似,让刘易斯得以安心,但新世界的特色“魔法”却另她困惑万分。想到这里,刘易斯的视线瞥向了双人方桌上的一位女士。
这位女士身着一袭深紫色厚连衣长裙,浅蓝色的长发上戴着一顶尖帽子,惬意地品着汤,但却用意念而不是用手操纵着汤匙将食物送进嘴里,像极了故事书中描述的“魔女”。
而这便是一位魔法师,名为邵莎,是母亲的朋友、这里的常客,也是魔法学院的教师。在这个名叫卡斯佛伦的王国,魔法师处处可见。所有的魔法师都是女性,男性因为某种刘易斯暂时还不清楚的原因不能使用魔法。
“这个世界存在魔法,这是个机会,但我完全不了解它。”刘易斯心想。
面前的魔法师——邵莎这个名字对刘易斯来说颇有好感,隐约记得在西线战场上的时候,刘易斯被法国人用口径颇大的邵莎机枪从很近的距离瞄准,却因为对方的镂空弹夹进了泥沙而卡壳,救了自己一命。而那破机枪的名字便与这位魔法师同名。
刘易斯曾经鼓起勇气询问邵莎,魔法能否能恢复损失的记忆,却得到了:“用魔法治疗失忆,我怎么没想到!这真是个值得研究的话题,我接下来十年的研究方向有了!”这样的回答。
刘易斯觉得等邵莎用十年时间把记忆恢复魔法研究出来,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自己并不是那种受创失忆,而是上辈子的记忆——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去那名为“科斯穆”的魔法学院钻研。但刚刚跟已然是决定全家财权的大当家哥哥卢卡斯提出申请就被否决了:
“送你去魔法学院?那能干嘛?那二百个金币能买五头牛,两只山羊,一只鸡,加上二百公斤面粉,三瓶上等红酒。魔法能干嘛?造价五百金币的魔像,只干一天就爆炸?顺带还把价值一千金币的红酒地窖炸上天?还有什么?”
刘易斯知道这是讲得母亲还在家时制造过的几场事故。罗娜曾经用一种神秘的膏状魔法材料塑造自动人型,用于根据年份标签对红酒进行“快速排序”,最后变成“猴子排序”不说,还在地窖引发了爆炸。而正是那天之后自己被送到了卢卡斯这里。
当时的刘易斯狡辩说:“魔法……魔法可以点石成金。”卢卡斯一边擦桌子一边絮叨地说:“得了吧,那会造成物价飞涨,别以为我不知道。别说点石成金,前些日子东边发现金矿,小麦就直接涨了七个百分点,当时手软没买期货,心疼得我肝儿都快吐出来了。”
啧……即便没有正确的词汇,但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有通货膨胀的概念了吗?刘易斯意识到想要闯过卢卡斯这关简直难若登天。现在母亲长期失踪,父亲长期加班,卢卡斯身为唯一当家的成年人,对家财的使用有绝对的发言权,是刘易斯不得不逾越的屏障。
却不是唯一的屏障。
今天的刘易斯不想再和卢卡斯为这种事情争执。她完成了中午清洁的工作后,拿起自己的钱袋准备出去透透气。卢卡斯虽然坚持拒绝供刘易斯上魔法学院,却从不逼她加班加点地工作,累了就可以休息;特别脏的地方比如后厨和地窖也从来都是卢卡斯自己打扫;重活则交给后屋那自重二百斤的长工嬷嬷。就这样刘易斯还能每天得到三个银币。
“还不如让我处理这些麻烦的地方然后每天给我一金。”刘易斯想着,隐约回忆起来上一世的自己在漏雨、污水膝盖高的宿舍,每天要搬运几百颗五十公斤的炮弹的生活。
刘易斯在里屋换了干净的衣服便从客栈里溜达出去了。她决定去见她的第一个同龄朋友,现在已经是魔法学院一年生的阿米达拉。
离开正门,屋外已是下午,阳光偏斜,虽霎是刺眼但走在路西侧那一排排的店铺的阴影下还是令人感到舒适。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沿着略有倾斜的国王大道一路向上,蜿蜒曲折地通往山顶上的城堡。
卡斯佛伦王都是一座丘城,在城墙的环绕下,其大致结构是一个东西向的椭圆,椭圆的两个焦点是一座山丘的两个峰顶,上面分别建立着两座对称建造的城堡,东侧是皇宫,西侧是魔法学院的高等教学楼。二者之间有一座巨大的廊桥——“双塔廊桥”将彼此相连,横跨其正下方、将城区一分为二的道路——中分路。
皇宫的这一侧由西向东依次排列皇宫;军营;贵族区;社会服务区;以及刘易斯当前所在的城门路商业区,而卡斯佛伦近十万居民的住宅则分布在这些官方区块核心功能靠北或靠南的市井之间,并无强制的规划。
一条S字型的盘山主干道“国王大道”和一条反S型的人工河“卡斯河”多次交错,连接着城门和皇宫中间的一切。人工河尽管从山上流下,但有时候可以见到魔法师用大规模的魔法让它逆向流动来运输大宗物件到上游去。
魔法学院的领土则占据了整座王都西边的大片土地。这片半椭圆的区域内整齐而别致地部署着广阔的操场、体育场、试验田、森林、温室大棚以及零星几栋教学建筑和宿舍。即便没有亲身前往过,但通过阅读卡斯佛伦王都旅游地图,也可以让刘易斯略知一二。
“一座学院占据了半个城,这是只有美国人和英国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没想到这里的王公们也好这一口。”刘易斯想着。
——越过最西侧的城墙,则是一片温暖柔软的海洋、金色的沙滩以及一座繁忙的港口,学院用的货物可以直接走西侧小门进,而一般的民用货物则要走陆路向东绕进南城门。
要想从商业区的这里横跨三个大区、走到魔法学院,即便是抄近路——爬行人专用的楼梯,恐怕不光要累断双腿,等到目的地也得披星戴月了。所以刘易斯得另想办法,她走近街边一支五座长椅——这并不是休息用的,因为每个座位都是分开的,看上去像诊室旁的等待区——坐了下去,和身边的人一样,无聊地扫视着天空。
不一会儿,随着“嗡嗡嗡”的魔法鸣叫声,一个骑着六七米长的飞行扫帚的魔法师从西边天空出现,在半空中完成向西的掉头后垂直降落在刘易斯面前。可以清晰看到上面有五个马鞍形状的座位——长椅的五个座位对应一部扫帚的五个座位——这是用来排队用的。
上面下来了两个中等富庶居民模样的乘客后,四十多岁的中年女魔法师老练地提醒着即将搭乘的乘客们:“请投币上扫帚,搭乘后请您自觉系好安全带。”刘易斯在扫帚尖端的金属盒里投了两个银币,一边坐上座位一边对女魔法师说到:“魔法学院东门,谢谢。”
“坐稳扶好。”在所有五名乘客都系好安全带后,扫帚重新发出嗡嗡的魔法鸣叫声,顺滑地起飞,消失在楼群天际中。
这种城际交通扫帚由王国交通部运营,往返于王城内部各个主要站点,无论去哪里一律两个银币。这也是能让刘易斯在十分钟内到达魔法学院门口的秘方。
“感觉比有轨电车快多了……不过那是什么来着?”刘易斯潜意识里念出了“有轨电车”这个词,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似乎也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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