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渐渐升起的太阳照满天师殿那金黄色的飞檐时,一声领头的唢呐在天师殿上响起。

沿着天师殿高耸阶梯的两侧,整齐排列的天师门唢呐手看守着身边暗淡燃烧的火炬,也纷纷吹响了手中的乐器。

即便是刚刚自灾祸中幸存下来;即便天师门各处仍有余烟袅袅;即便仍然危机四伏,天师门的弟子们毅然决定聚集起来,举行这场盛大的葬礼仪式——这仪式既是给他们不屈的自己看的,更是给他们的仇雠看的。

泛音轰鸣的唢呐吹响了送别灵魂的乐音,而六位天师门弟子——高程也在其中,肩抗须臾仙人的灵柩,踏着整齐的步伐穿过了天师殿下的广场,徐徐地走上了阶梯。其中五位弟子神情悲痛肃穆,而走在右侧前端的高程更是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天师门广场两侧,沿着灵柩的通道,全体天师门弟子静默伫立,即便是连最玩闹的年少弟子都因这肃穆的场面而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弟子们知道须臾仙人的灵柩里空无一物;但他们也都知道,唯有羽化成仙之人才能享有空棺,这才是对须臾仙人、这位在世便享有仙人之名、死后顺利成仙的天师门领袖最高的敬意。

运送灵柩的队伍经过了每一对火炬,这对火炬便熊熊燃烧起来。

灵柩队缓缓地走过最高的一对火炬,从天师殿大厅门口守候、站在阴影处的月瑶身边经过,进入了大殿之中。天师大殿的师祖铜像下,已经打开了通往地窖的暗门,灵柩运送队便走了进去,将须臾仙人的棺木与历代掌门一同安放在了一起——从今往后,须臾仙人也将向他的先辈们一样,在每一次天师门的祭司仪式中受人供奉了。

完成了遗体送别,负责运送的六人便回到了大厅门口的平台上,左右列队站好,音乐旋即停止。

藏在阴影处的月瑶阔步走出了殿门,在万众瞩目下,站在了阶梯的顶端。今天的月瑶,打扮得尤为华丽,在原本就素色却不失高雅的服饰之上,又额外套了一层精雕细琢的青黑外衣;头上也多带了一圈用一根根金针仿造日轮的形状打造的纯金发饰;而象征掌门身份的佩剑赫然别在她腰间——那气势如同一位女帝。

看到广场上诸多的弟子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自己,李月瑶双手合袖,全无稿件地念起了悼词。她的声音混合着灵气的力量,无需任何设备,便洪亮得直达天际,以至于台下的每个人都可以清楚的听到。

“诸位。”月瑶扫视了每个人的眼神。

“今天,是还差三天立秋的日子。这本该是迎接丰收的农忙日子里,须臾仙人,这位守候了我们整整六十个春夏秋冬的长者,离我们远去了。”

“这位长者,温厚,智慧,慈祥。是我们每个人的老师,与榜样。他在我们每个人陷入困惑的时候,为我们指点迷津。在每一次大是大非之际,为我们指明道路。”

“然而,就在昨晚,或许是今天凌晨,须臾仙人离开了我们。尽管她的在天之灵仍然守护着我们,但我们终究还是与这位长者天人两隔。” 月瑶用袖子轻轻擦去了自己的眼泪,说道。

听到这,不少弟子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颤抖缓解了些许,月瑶重新深吸了一口气,本应宣布全体默哀的她话锋一转,向众人宣布道:“他是被谋杀的。”并重申,“连同这场劫难中逝去的二十七位弟子,是被水国的太尉,赵芳孝谋杀的。”

尽管不少人目睹了昨晚的灾变,但更多的人仍是对此毫不知情。为此原本安静的广场上顿时淅淅索索地骚动了起来。而站在月瑶身后的高程更是惊得双目圆瞪,他并不是惊讶于月瑶所说的事实,而是月瑶竟然将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讲了出来,以及其中的意味与目的。

月瑶静静地看着人们脸上诧异与愤怒的神情,暂停了有顷。待到人们重新安静下来时,月瑶继续说道。

“赵芳孝自三年前起,便在朝野内外兴风作浪,利用手中职权,借着领主昏庸之际,为他自己的利益大肆谋害忠良。水国诸多百年乃至千年家族遭到覆灭。尹氏、商氏、魏氏皆在赵芳孝的魔爪下惨遭灭门之灾,那些承载着这些家族智慧与传承的后嗣们,纷纷流落乡野、落草为寇。”

月瑶继续宣讲:“我原以为,天师门在天子的庇护下,能够偏安一隅。”

“没想到赵芳孝的魔爪也终于伸向了我们,他们派出了细作,蛊惑了我们敬爱的须臾仙人,并让须臾仙人的力量反噬于我们。我们天师门上下一心,以这二十七位弟子的性命为代价,拼死奋战,才从这第一波冲击中存活了下来。”

“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还坚守正义一天,赵芳孝就不会罢休。昨天只是他进攻的前兆,而他真正的大军正在路上。他要通过彻底的消灭我们,来控制水国,来实现他夺权篡位的险恶用心!”

天师弟子群情激奋,纷纷点头称是。

月瑶再次等到人群安静,说道:“须臾仙人临终前,将掌门一职托付给我。既然身为掌门,我便有责任挑起保卫门派的重担。在此,我向在场的所有人保证,我不会让赵家的阴谋得逞,我不会允许赵家将天师门的千年基业付之一炬!”

“须臾仙人虽然走了。但天师门会继续生存下去。我们将会继续生存下去!像我们的先辈和先祖一样,在每一场灾难,在每一场浩劫之后继续生存下去!”月瑶高声喊出了自己的主张,同时露出了她那白净的手,握拳高高举起,大声喊道:“天师虽陨,天门犹存!救亡扶危,攘除赵贼!”

听到这里,天师门弟子全体上下慷慨激昂地跟着喊了起来:“天师虽陨,天门犹存!救亡扶危,攘除赵贼!”

………………

就在天师门慷慨激昂地誓师抵御赵家之时,刘易斯、路易士组成的苹果小队;狐暮雪、刘医师组成的黄油小队;尹随良、刘义士组成的查理小队都已经在御剑飞行弟子的帮助下靠近了梅京城,并在城防用的对空仙剑的侦测范围外放下了各个小队;麦德林也早已“变型出击”,在梅京上空盘旋侦查,并将卫兵们的一切动向汇报给刘易斯。

凭借着空中侦查的优势,三个小队潜入梅京并未遇到太多困难。如同刘易斯所预料到的一样,“加强全城的戒备”这样容易暴露自己分兵外出的命令并未被下达。

刘易斯一行人的脸尽管被看守东门的两员悍将见过,但因为赵家相信刘易斯已经在与火织天衣的决斗中身死,为此并没有下达通缉;各小队只需分批从西门和南门低调进入即可。

依靠刘易斯与自己分身之间的对话,三个小队分别在预定时间抵达了自己的位置——苹果小队和黄油小队在赵府西门外的冬青树丛中藏好;查理小队则来到了柳府东面的墙根下。

刘义士被命令跟随尹随良帮助他制造混乱:一旦警报响起,各路卫兵将会簇拥在柳府的街道内,此时拥有冲锋枪和各种爆炸物的刘义士将能发挥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你说这里有通往梨香闺房的暗门?”刘义士一脸正经地向依靠血亲易容面变装成尹随缘的尹随良发问。

尹随良紧张地点点头,似乎由于紧张,他的碎碎细语超乎寻常地多了起来:“……那是兄长为了和梨香私会而安装的机关暗门。是尹家为柳府进行机关化改造时私自装上去的。只需要找到‘针线’形状的标记即可……”

刘义士按着太阳穴,利用精神连接将尹随良的自言自语实况转播给刘易斯,刘易斯听完后便借刘义士之口问道:“你兄长的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得那样清楚?”刘义士问得面无表情,使得心虚的尹随良更加坐立不安,连忙说:“呃……是兄长喝醉酒的时候透露给我的……”

酒后吐真言并不奇怪,但在刘易斯印象中尹随良那形端表正的兄长会喝醉酒倒是稀奇。

尹随良沿着靠下的墙沿走了一路,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朱砂打上的标记。左右确认没有卫兵注意到这里后,一把拉住了刘义士的手——尹随良本想像拽刘易斯一样将她拽到身边——没想到刘义士竟然如同石头一样,站在地上纹丝不动;倒是刘义士自己识相地走到了尹随良示意的位置。诧异于刘义士力气的尹随良只得按照原计划悄声念道:“土豆开门。”

悄无声息地,那面外墙便整个翻转,如同“捞”的一般,将两个人捞进了府内。这座旋转暗门的位置放置得太好,面前便是一大片掩人耳目的冬青墙,绕过冬青墙,又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宽广通道:与其说是人行道,不如说是供车马在府内周转的车道。

顺着车道路边的草丛,两个人辗转腾挪,又在一面背后有建筑的墙边找到了第二道暗门:“番茄开门。”再次翻转。

进入第二层暗门后,出现在面前的,赫然便是一座由梨花海棠精心装点的大家院落。不同于天洲常见的由三四座房屋围成的小院,这是一座四面皆壁的院落,只有一座装门扇的月亮门作出口。

院落的中间,端坐着一座宝塔形状的正方形二层小楼,大门正对着紧闭的月亮门,门洞大开毫无遮掩。左右伫立着持刀披甲侍女。二楼的窗户也一改天洲可以随意开合的木框纸窗,而是用大块且只能内倒的玻璃窗封闭了一切通过窗户与外界交互的可能。

“简直就像鸟笼。”刘义士面无表情地说着感叹的话语。

“是啊……明明是亲女儿,却像关犯人一样关在这里。可恶的柳严。”尹随良愤愤然地说着。刘义士瞥了一眼尹随良,发觉似乎越是接近梨香的所在,尹随良便越是激动,仿佛不是要与兄长的情人私奔,而是要与自己的情人私奔一般。

两人从这正方形塔楼的两侧绕至了两个侍卫的身后,用手势做信号,同时冲出并勒晕了两个持刀侍卫,冲进了闺房一楼——一楼尽是些会客、吃饭饮茶的桌案,梨香并不在这里,尹随良便快步冲上了二楼。

果不其然,刚一露面便看到梨香一脸惊恐的坐在书桌边。她的眼睛上戴着一只珠宝匠用的放大镜,面前的书桌上也摊着一堆拆开或是合拢的机关器械。而她的背后,胸腔大开、露出驾驶舱的两米半铁浮屠赫然坐立在一个方便保养的椅子上,地上满是连接其上的管线——很明显,在二人来之前,梨香正在保养自己的座驾。

看到外人进来,梨香连忙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对准了变妆成尹随缘的尹随良,而背后的铁浮屠也同步地抬起了右手,手心中的御水灵珠也积蓄起高压水炮的能量,准备随时射穿可能危害自己的外来者——仿佛她压根不认识尹随缘一般。

尹随良连忙举起双手示意不要开火,而上到楼梯半截的刘义士看到尹随良举手也敏捷地趴伏在楼梯上隐蔽自己。

“……尹随缘?你没死?”只是看到“尹随缘”、“自己的恋人”,梨香并没有什么反应,却是一脸困惑。尹随良也一时间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来找我做什么?”面对梨香如同遇到陌生人一般的质问;尹随良却是支支吾吾:“啊……嗯……我……”却是心跳飞速加快——

终于,尹随良再也忍不住激动的心情,瞥了一眼台阶上的刘义士,露出了“抱歉”的神色;竟然一把扯下了将自己变妆成尹随缘的面具,大声说道:“梨香!是我,尹随良啊!”

看到尹随良露出真容,梨香这才欣喜万分地哭了出来,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两个人热切地拥抱在了一起:“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尹随良也含着泪抚摸着梨香的头:“对不起……我来晚了。”

趴在阶梯上的刘义士不敢动弹,眉头一皱,检索从主人那里获知的情报,发现与预定的计划存在着极大的不符。

梨香蜷缩在尹随良怀里大声哭泣:“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可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过得有多痛苦——我朝思夜想的都是你啊!”

尹随良抱着梨香郑重地说道:“我是来接你离开的,梨香。我这就带你走,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了!”

但听到这里,梨香却犹豫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尹随良:“但是……我若是跟你走了……想必父亲也会像对哲香那样把我逐出家门。失去了家世和身份,我还有什么?”

尹随良沉默片刻,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自由。”

尹随良这话如同说到了梨香的心坎,她挣脱了尹随良的怀抱,从桌上抄起一把扳手,来到铁浮屠手前,三两下便将安装在铁浮屠手心中的御水灵珠拆了出来,回到尹随良身边将这水国至宝交与他:“我们只带这个,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衣食无忧了!”

这男女间的海誓山盟,却被一个不近人情的声音打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义士端着冲锋枪,在楼梯口现出身形。

看到新的陌生人拿着武器出现,梨香一脸惊慌地问道:“那是谁?”尹随良赶忙安慰梨香说道:“别慌,是同伴。”

“为什么和梨香相好的是你,不是尹随缘?你在骗我们?还是说你叛变了?”刘义士厉声质问着,边说边将手指按住太阳穴,打算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靠精神通信全部汇报给刘易斯。

尹随良却惊恐万状地阻止道:“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叛变,我会继续执行任务的,晚些我会给你们解释!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就算是为了任务也好,请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要告诉刘易斯!”

刘义士一脸狐疑地看着尹随良;尹随良也一脸紧张地看着刘义士。少许,刘义士叹了口气——这或许是出生以来她做出的第一个决定——竟然放下了按住太阳穴的手指。

就在尹随良以为刘义士能够善解人意而长出了一口气时,却听到刘义士竟然“咔咔”地拉动了机关枪的枪栓,吓得尹随良赶紧抱住了柳梨香,用身体护住她——

“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阵刺耳的连发枪击声响起,伴随着玻璃粉碎的巨响,梨香大声尖叫,房外警报的铜锣声“duang,duang”响起,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在疯狂地刺激这对情侣的耳膜。

枪声与玻璃粉碎声结束,唯有铜锣还在作响。尹随良和梨香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安然无恙——刘义士竟是用冲锋枪将房间里的所有窗户全部射成了碎片,并以此触发了警报。

看着目瞪口呆的情侣二人,刘义士淡淡地说了声:“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