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大陆尚未连为一体的遥远过去,巨大的石像自深空降临。

少年将他最爱的女性葬进了银色的花丛,向暴虐的众神拉开了空弦的弓。

他的后代离开草原躲入深山建立起聚落,打造出黑镞无翎的箭矢,杀神为业。

他们在漫长的时间与旅途中死伤殆尽,仅一人得生。

2

如果我做到了,请任她死去。

意识朦胧之间,少年想起了出发前从王口中得到的允诺,用冰冷的五指攥紧了手中厚实的白色毛发。从颅骨内侧响起的电流噪音粗糙刺耳,他知道是嵌在两肋的备用电池自行启用,让深植胸腔的起搏片引发心室不规律的连续痉挛,数天之内几度停止的心脏再次跳动。热量随着血液输送至身体四肢,他感受着身体所依靠着的壁垒深处传来的沉重鼓动,迎着来自正上方密不透光的凌厉风雪,轻车熟路继续攀登。

这场战斗从一周前便已经开始了,直到现在他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痕。

他目前的敌人是。

寒冷与饥饿。

寂静。

跌落悬崖的恐惧。

以及自己所攀附着的,这巨物。

自遥远时间起,便漫步在大地之上的,这些砖石结构的伟大生灵。少年遍览人类文明的古籍残留,为之找到了合适的代称。

这正是神。

如果神拥有躯体,形如这般宏伟再恰当不过——

能比肩一切山峰,举手摘星拾月的巨大人像,称之为神也不足为奇。

将其杀死是此人鹄的。

他无需敬畏,他也无力祈祷。

他所相信的是背后的弓与箭,相信那仅有一支的黑色箭镞,若被正确使用便能将神轻而易举彻底杀死。

将神杀死。

他拥有与杀死一词完全对等的深刻敌意。

神必须被杀死,不加判断、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终结其生命进程。

只要它们存在一天,少年就没法真正死去。他会获得新的身体、再度诞生。

再度行至此地——他沿着神的脊背登上了肩部,风势骤停,他擦去眼鼻上的冻雪睁大了眼睛,视野扫过黑云之下橙黄色的雪原,直到远方山脉注意到云层彼端天色渐晓。太阳会将神像唤醒,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要将黑色箭镞射进神的眼中。

先找好合适的位置和角度,等待神苏醒,在神睁开眼睛的瞬间,将无羽的箭枝连根刺入。

不详的晃动从少年的脚底传来,他很快地维持住平衡,单膝着地屏住呼吸。

躯干深处的鼓动愈发强烈。神在苏醒。

少年没有犹豫,跃身攀向神的右耳,沿着它颅侧到额头由砖石和冰雪组成的古老头冠,以猿猴般的敏捷腾跃在冰棱和石柱之间,双脚夹住一处石环将整个身体倒吊着垂落,拉弓搭箭对准了神的面孔正中。

神却已经在看着少年了。

一举一动都已尽收眼底,神却没有做出动作。

难道,神不知道?少年直视着神明瞳孔漆黑结晶的球面深处,有光在莹莹亮着。

他没能将箭在第一时间射出。悔恨之际,迟疑却没有带来毁灭。

神对他无动于衷。

他感到迷惑,但并没持续太久。

一声清越的脆响,连镞带箭整根飞入了神的右眼,创口细小得甚至凭少年的视力也无法发现。

但很快,快速蔓延开来的裂隙之中迸射出蓝白的强光,细微的震颤从足跟传至少年全身,眼球崩裂的瞬间巨大的能量以爆炎的形式喷涌而出,几乎是瞬间剥去了少年右半身的大部分血肉,只留下漆黑的焦骨。失去包裹的内脏淅淅沥沥地洒落向大地。少年剩余的躯干如水滴般滑落,用半只眼睛目睹神明的上半身在接续的爆炸之中灰飞烟灭。神像的庞然身躯破碎成巨石飞散开来,余下的半身向后缓慢倾斜倒地激起漫天雪浪。浓稠的黑色血从断面之中汩汩淌入千年未化的冰雪里,无声无息。

3

无人驾驭的白鬃灰马背负着少年的半身尸体穿越雪线,从雨水倾注着的荒原上疾驰而过。原野上游荡着的万千游魂被那副无主的身体所吸引,将空荡荡的双手伸到半空中,低声呜咽着,在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如晨雾般消散。

狂暴的雷声终于追赶上了灰马的步伐。神死后的大地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陷入混乱。

它一心奔跑,置若罔闻。

灰马对归途并不陌生。是它将少年带到了神的脚下,也将带他回家。

回到城堡,大陆之上最后的王国,由第一座猎杀成功的神像遗体建造而成,庇护着幸存的人类。

神以坐姿死在了湖中。右臂的动作停滞在某个掩护头部的瞬间,小臂以下已经和头部一同被黑镞粉碎。左臂则向后扎入湖底深处,作为人力无法还原的岩石巨柱支撑着腰部以下浸在湖里向西微倾着的城堡主体。整片湖泊在神像死后持续了半年的暴雨中形成,参与征讨的人们很多都选择了离开。留下的人因饥饿、瘟疫和寒冷死伤大半,在阳光重新照亮这片大地时,活下来的不到百人。他们先是在湖泊周围建起村落,畜牧耕种,又花了两代人的时间凿空了神像的躯干,终于得到了大量的矿物与石材,以及神像深处的秘宝。

铢,一种极轻极软的黑色金属。

既是用之不竭的能源,也是铸造黑镞的原料。城堡从此免遭神像侵扰,建立王国发展至今。

饱经风雨的石制长桥是湖面上唯一的通路,无人驾驭的灰马从宽阔桥面的中央笔直地跑过。

侦视者远远地望见了那飞扬着的茂密白鬃,敲响了为归来者准备的钟声。城堡中央为国王与士兵准备的钢铁黑门依次洞开,这是穿越外城的最短捷径。

外城内部唯巨人能打造的千吨石柱间漫步着手持兵器的钢甲巨偶。骑马佩剑的士官偶尔会从巨偶的胯下经过,督促最下级的铳手脱光上衣排成两列,在石柱之间的空地进行暮间的训练。军队上下无人顾及灰马的去向,毕竟这样的光景在军队中实在司空见惯。马背上的死者大概是个逃兵不值一提,反倒是开启黑门的指令让士兵始料未及。

灰马从最后一道黑门中冲出,进入巷里交通人声鼎沸的内城。它沿路飞奔腾跃蹄声不息,背上白鬃裹覆着的半身尸首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他们猜测,那或许是一名来自远方遭遇不幸的他国信使?又或是某个贪图玩乐引火上身的不肖公子?少年背后的那副无箭黑弓会引起人群中零星的惊呼,转而和旁人窃窃私语,满面得意斥责非议,断言灰马的去处必是王宫或教堂。

灰马在城门完全开启之前便飞跃数米高的台阶擦着门栅的边缘冲进了王宫。庭院中的宁静被打破,三两侍女大呼小叫着提起长裙起身规避,待灰马消失在下一道门后,才鼓起勇气瞪大眼睛去看那大理石面上留下的斑点,确实是混合着血和泥土的肮脏蹄痕。

少年的尸体被灰马带至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央。

灰马不安的蹬踏着脚步,清脆的马蹄声在光线明朗的四面彩色玻璃中回响。无人注视的静默中,骨节分明的庞大手臂从宫殿高远的天花板处徐徐垂下。灰马本能地畏惧着,不会把视线抬到更高处。那手掌皮肤呈现出苍白的油质,透薄的皮肤下扭动着青紫的血管,摇摆着颀长的六指逼近少年的身体,将其背面翻朝上方,用利刃般不详的锋利指甲剖开了少年早已干涸的肌肉组织,将黑色弓身和嵌入肩胛的电磁铁片一并剜出,以灵活的动作从少年的脊背后方连带着神经扯出电路,用指尖剪断。吸附在弓上的金属圆盘应声坠落,掉到了少年攥成一团蜡黄色的拳头旁边。

灰马喷吐着鼻息,烦躁地在旁边小跑。

它并不理解自己所回收的只是那副弓而已。

苍白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将弓收起,大手一挥示意灰马离开。

灰马低下头去,将面目全非的少年再次扔上后背,转头离开了宫殿。巨手消失在了宫殿上方,黑袍覆体的僧侣从两侧的阴影中鱼贯而出,一言不发地用手中的水桶、拖把和猪毛刷将大理石地面上的污物清理干净。

巨手再次出现,从众僧侣中捉起一名拎入空中。

这人抬头见到的那团吸附在整个城堡顶端的赤裸活物,城堡上下无人语焉能详。僧侣的惊嚎戛然而止,用过的扫帚啪嗒一声落到众人中央。众人熟视无睹、手中的动作都没有放慢半分,默默地将滴落的血擦净,聆听来自头顶上方缓慢重复着的咀嚼声音。

4

少年在温暖的羊水中睁开双眼,借助暗红色的光照打量着自己半透明的四肢。他人的血液正通过脐带汩汩涌入自己的身体,手指之间还残留着些许带蹼的痕迹。稍稍将头抬起就能将脸贴上光滑柔软布满血管的粘膜,身体却只能安安静静地蜷成一团。他知道她是谁,他不想给对方带去多余的痛苦。

他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这个地方。

他每次死后都会在这里得到重生。

在这个子宫之中。

少女还活着,说明自己又失败了。

只杀死一个神是不够的,要杀死所有。

城堡的王和教宗让自己杀光大陆上的一切神像,为人类夺回昔日的土地与荣光。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愿望。一个愿望,他真的有愿望么?他无论何时都在听命行事。完美地作息,完美地参与训练,完美地制定出计划,屡战屡败。在北方雪原他成功杀死了第一个神像,但他的死亡本来是可以被避免的。他不断地思考原因,如果自己爬的更快就能在天亮之前抵达神像头顶,但这或许也是因为出发之前对寒冷天气缺乏应对。而死亡的结果正如他所是,他又成了婴儿,必须迎来一次新的诞生。

他并不想让生下自己的少女死去。

这只是她的愿望。

他坚持认为自己从未想过,除了——

想完成她的愿望,这确实能给他的勇气。

但自己却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她从来不会表现出自己的失望,即便是现在她从外面察觉到了少年已经醒来,也只是自下而上轻轻抚摸着小腹。少年能想象出她现在合着眼在阳光中无声地笑,她的温柔从手掌传递至腹中。他伸出右手想与之交叠,但贴到腹壁上的只有他伸展不开的小小拳头。他将手缩回到胸前,蜷起身子闭上眼睛。

他还不配。这个婴儿已然懂得痛悔。

他若要哭,应该趁现在没人。

但遗憾的是,他还没有发育出哭泣的功能。

这份精心设计的悔恨也是为了让他能鼓起勇气再度出征,他心知肚明。

女孩的体外响起了朦胧的对话。光线也发生了变化。

他感受到重心向背后移动。女孩躺平了身体。

分娩即将开始。

5

少年不会称生下他的少女为母亲,他无疑恋着她。

恋着这位明明素昧平生,却总忍受苦痛、努力将他孕上并产下的少女。

他的确在她子宫中被孕育,也的确为她所诞生。但这是他重生过程的一部分——城堡中央的高塔属于教会,其中生活着千名左右的系血女。她们的年龄从十四岁到三十岁不等,身体经过医学改造变得不老不死,始终处于生命中的最佳状态。每当不死者死去,她们便会以无性的方式接受来自特定人员的细胞副本,再次生产出全新的个体。

重生的只有少数人。他们被内城的平民称为“死不了”,比如驻扎外城那些钢铁巨偶的驾驶者。他们在基因中刻入了难以复制的认证权限,只要向王承诺终生不婚不嫁,便可得到永生的恩典。而猎神的少年自然也是不死者的一员,无名的少女承担了维系他血脉的使命。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支撑起伦理关系的任何前提,也就称不上是母子。

女孩所做的与其说是孕育,更像在帮助他苏醒。

用那雌性独有的,最为原始的生命魔法。

这一过程不能有任何差错。

少年的每一份躯干都要保证和前一副身体完全一致,否则在人工线虫植入记忆的过程中幼儿会因为排异反应窒息成死胎。他对此有过模糊的记忆,他不想体验第二次。

但既然他能活到16岁,说明一切顺利。

这只花掉了他六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每个日间少年都要参与高强度的体能和战技训练,精通各类武器与各种情形的应对方法。他一日三餐要吃掉大量肉和鸡蛋,餐后要按照医生吩咐吃很多药,定期注射激素。夜里八小时的睡眠时间要躺入能够即时监控并修复身体的医疗舱,保证不会因身体高速生长内脏出血而死。他入睡前都要忍受骨骼将肌肉撑裂的阵痛,偶尔扰乱作息也要通过药物来进行麻醉,醒来时得用几分钟让心率从二十恢复到正常水平。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仅仅是六个月,他便再次拥有了与战士相符的宽阔肩膀。

他想过用这副肩膀去抱住少女,尽管这只是他的奢望。

他知道少女就在教会的高塔之上,但他从来被拒之门外。

他们之间能称得上交谈的交流仅有一次。他在那时得知了少女的愿望是死。

那是一次短暂的交谈。少年从半周前就听说系血女众会走出高塔,聚集到教堂里为教宗能破例重生向人神祈祷。整个祈祷过程要持续一周,期间她们只允许饮水。少年在清晨混入了志愿者的队伍里,从门口处将手中的木杯盛满水,走入偌大的教堂,记忆中空阔无比的石柱之间竟密密麻麻地立满了身着灰袍低头轻语着的女性。她们的面部全都覆着黑纱,声音也因虚弱而细不可闻。少年东张西望一无所得,满面懊丧放弃了寻找,将水杯随手交予身旁一人也不待她饮毕,驱步走开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行。

突然间他的衣角被小心翼翼地扯住。他屏住呼吸回过头去,心脏几乎要爆裂开来。

少女却缩回了手,慢慢地摇着头。

少年大步走到她面前、双臂在身体两侧绷到极限。她那略显沙哑的喉咙,她那对位置偏低的胸脯,她那孩童般纤弱的肩膀,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顿时怒不可遏却仍一言不发、抬起双手从两侧握住了少女的手背,感受着那皮肤与自己的不同,冰冷、光滑且细腻。

少女本想将手抽开,却还是停下了祈祷。

无人阻止他们接下来的私语,这给了少年异样的快感。他下面坚硬地挺起了,他从未忍受如此煎熬。

他们生来就没有名字可以相称,用你我二字支撑起了全部的对话,关于愿望。

他不能将那些话用笔记下。

他不能告诉别人,没有人可以相信。

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比起训练,更重要的是避免那段记忆在一次次的死亡中被带入虚无。他会在发生贫血时趁四肢冰凉努力回忆当时她手背的触感。

他忘掉了少女的声音和身形,忘掉了她面庞的轮廓。

忘掉她那颈部、她耳根处的气味。

他也绝不能忘记少女求死的那个愿望。

她在恳求。原因他已无从忆起,或许少女本未提及。

他就算将这一切当做自己的主张和盘托出,也不会被质疑。

城堡的王曾在初阵临行前问他,你可以许一个愿望,什么都行。

少年说,如果我做到了,请任她去死。

王说,我问你,这是最后的答案么?

少年说,我要实现的愿望就是这个。

王说,可以,我答应你。

少年说,那我这就出发。王颔首应允。

仆人从王背后的阴影中俯首碎步走出。左侧是弓,右侧是黑镞的箭。

少年接受了弓箭,简单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宫殿,飞身上马。

他骑马等待在黑门之下。身后传来了高塔铜钟的轰响,前后一共七声。

少女就在高塔中等候,她就在那里了。少年没有回头,听到城墙里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黑门在过去六个月内未曾开启,震动将厚重的沙尘抖落,在射入城门的阳光之中如精灵般漂浮。

十月的夕阳里湖光粼粼,少年背负弓箭,驰出黑门。

6

灰马那双黑潭似的双瞳总是会映出少年各式各样的死亡。

旅途之初,少年总会死。他会死于路上的陌生人之手,死在神像周围的恶劣环境里,死在神像的脚底、掌心或是石灰色的嘴中。面对刀枪锋利神像巨硕,少年的身体脆弱如蒲公英,稍不注意便会被大卸八块,在风中飘零。但当他在北方雪原取得了那第一次胜利后,他便不会死了,甚至数战连捷。他策马辗转于整块大陆之上,不断地不断地杀死神像。从它们的遗体中挖出铢方磨成黑镞,再去追猎新的神像。孤身一人的夜里他依旧会自我怀疑,仅凭这副人躯真的能够杀光世界上的神么?他的生命,真的会就这样和城堡一同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么?他不会想到,当他从西方海岸原路折返路过城堡时,国王已经被教宗用标记着黄黑图样的苦杏仁苷杀死,完好无损的尸体用禁术做成了以假乱真的傀儡,教宗屈居其下兼任摄政瞒天过海。他更不会想到,在他泛舟暴雨海面、用捆着黑镞的鱼叉插死了鲸形神像的那天,城堡宫殿会在王子与数十名佣兵引起的大火中毁于一旦。是夜,钢甲巨偶整齐地排列在城壁之下,城内的不死者则在醉梦之中被统统杀死。教宗本人和系血女千名被关入黑铜的高塔。人们用铁链锁住大门,在高塔周围架起足够维持一个冬天的木柴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盘踞在王宫顶端的邪恶之物被甲胄齐全的士兵围堵至盛夏来临,直到铁匠锻造出了数百根长及屋顶的纤细铁枪,才在众人的咒骂声中发出尖锐的哀嚎被活活刺死。人们将那团裹在破布中的肉瘤用特制的条锯切成六瓣,用长枪串起在城墙上方暴晒至枯干。

神像终结的消息传遍了整片大陆,传说中猎神的少年却无影无踪。他知道一切尚未结束——黑镞按照预言打造数目不多不少,如今却有一根剩余。最后的神像仍在世界的某处不为人知地游荡,少年只得继续寻找。他骑着灰马翻越了将大陆贯穿的高原与山脉,在灰马死后徒步穿越直径千里的沙漠,孤舟渡过无人涉目的远洋,抵达了记录之中名为南极的雪原。那里也没有神像,只有寻常大小的生灵和无止境的风雪。少年背负弓箭跳入海中,以海鸥和飞鱼为食,同巡游的鲸群一道折返,在王国将疆域开拓至沿海之前爬上了大陆的沙滩。他被渔民捡到时正浑身沙土如搁浅的鱼般原地翻滚,几乎忘记了步行的方法。他在沿海休息了数日,对猎神的事迹只口不提,从渔民的子女口中听说了王朝更替的前后。旧王在斩除教宗安葬先王之后在位七年暴病而死,新王登基大赦全国休养生息。少年当即表明身份,借来马匹直奔王都。

那之后晴好的一天,王宫的骑士奉命将高塔大门开启,蜂起的群蝇和腐肉的焦臭味扑面而来。高塔无窗密不见光,螺旋状的楼梯上每隔数阶就会找到几具手脚勾结碳化皱缩难辨性别的尸体。自愿报名参与清扫的妇人和农民在最初的几天里根本无法涉足半步,直到高塔内部毒气散尽才开始将其中无名无属的尸体逐个搬出。他们终究没能从尸堆里翻找出教宗的尸体,却在高塔的顶端找到了一名活人。

这一日少年回到了城堡。

黑门为他敞开一如既往,灰马却始终踟蹰不前。

路边众人打量着他背后的弓与黑箭议论纷纷。他视而不见。

终于在王宫前的广场中央,他见到少女,赤裸着被钉在十字架上,在烈火中叫喊。

7

时至今日、少年已不再是少年。少女则被称作魔女,不老不死。

他站在原地。他眼中映出的冲天火焰逐渐低落,直至熄灭。广场上人群散去。灰马在一侧低头踏步。

他向前抬动脚步,走向了悬挂着少女的十字架。

路过的有人认出了青年背后的弓箭。

他们小心地发出惊呼,眼睁睁看着青年攀上余温尚存的焦炭,面面相觑。

青年从背后的鞘中拔出惯用的匕首,刀刃有小臂长度。平时用来将野食的猎物开膛破肚,切断少女炙烤过的四肢绰绰有余。

先是两个脚踝,然后是双腕。

横断面的黑血拉出长长的线。

少女轻飘飘地落到了少年怀中。

青年将匕首的刀刃朝外,用大拇指垫住刀柄,双臂张开,小心抱住那貌不可辨的娇小人形。

原来,这就是抱住你的感觉。

青年将两臂稍稍收紧,将脸颊贴合少女龟裂的脖颈。

少女的头颅歪向了另一侧。

青年撒谎说,我杀光了所有的神,我做到了。

少女早就停止了呼吸。

青年说,你的愿望也实现了。

少女的皮肤在双臂的挤压下发生了微小的爆裂,渗出暗红的粘液同清澈的泪从肩头滑落,滴到两人脚下的炭火上,滋滋作响。

青年注意到了周围如群鸦般聚集起来的人群。

少女在青年的怀中一步步走下柴堆。

青年将少女带上了灰马的背,两人穿过黑门,一道消失在天际。

少女在日落之前被埋入群山环绕的矮岗顶上,人烟罕及。

青年将最后一根黑镞插到地里,当作碑立。

一年四季,他忘掉了神像,只看着那银花盛开,阳光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