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引擎巨大的噪音透过磨黑的铁板从巴车底下震荡着划白的塑料玻璃窗。盘区的路上,抓着吊柄的人们一会摆向左边,一会摆向右边,撞在谁的大菜篓上。

“嘿,你们看,二中校。”我从一扇勉强拉开的小窗望去,公路绕着行驶的这片绿色生长在掉灰的砖墙之后,枝叶阴影中的校舍若隐若现,窄窄的校门外是一条斜插而上陡峭小路,通往不知何处的林荫深处,几个学生推着自行车正走下来,“这大概就是从凤凰山后面看到的那片吧”

宋建临这才把手里的书塞到背后的书包里,“以前我就住这里面。”说着顿了顿。

“哦,那你现在住哪啊?”

巴车很快就开出了城区的那片谷地,紧接着渐渐升高,沿着封凌山脚下地势的脊修建的公路,行道树渐渐稀疏,右边远望,远处的地平线镶嵌着不平的灰色起伏,在轻雾中不再与天空区分,阳光这才真正照在了这个世界上。左边西看,原本隐没再烟云中的山脉已浮出水面,企及着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深度,巴车在巨大的纵深感面前什么都不是。

一过天下名山牌坊,便进入了这座山的阴影之中,深绿色调肆意涂抹着,早不存在阳光的说法了。车厢里也失去了光线,也不知穿行了多久,车停了。

这是一种灵静澄澈的空间,一片百年桢楠青黑色的荫影向四面八方纵深延展,或耸入高山,或沉入深谷。积年不被日光照射的石砖似乎永远滴淌着,空气中可以浸出水来。左边几百米处的山涧涌来阵阵凉意,眼前的高墙细瓦,倒像是镇住了这一方林地。

“所以说,我们就进去耍一转吗?”吴忧挎着个小包走下巴车门,大概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肯定要进去仔细观察和尚们的生活啊,再者看看有没有什么佛经之类的资料什么的额,差不多了吧”我看了看四周,旅游淡季,并没有太多人。但毕竟是封凌山接人待客的第一寺,还是有不少走动。

“要想真的找点实在的资料,怕这山脚上的小寺是不行的。”宋建临摸了摸下巴,我觉得他实际上想捋胡子,尽管他还并没有胡子。

“嗬,寺倒是多,他千年寺、雷音寺、门虎寺、善觉寺、华岩寺、枕云庵、洗象池,公路就修到这儿,要想爬山,你好歹考虑考虑无忧的感受罢”万千耸了耸衣领,“别愣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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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从寺门前往头顶望去,兴许能透过一丝缝隙瞥见这寺的全貌,从这个坡底的林子前开始,一层层的屋脊向上叠去,直到消失在更深的森林中。黑黢黢的窗口里面递出来了四张票,我还期待着一张泛黄的浆纸毛笔的票页,拿在手里,走进这石柱木梁,结果也只是一张打印的油纸罢了。

“呦!”吴忧走了个趔趄,险些撞到路过的老人,“这门槛到挺高”

这老婆老太也有进有出地给插柱香,贡点油,就子孙啥啥啥的,一连往上走了几个四合院了,竟也没见着个和尚,玻璃封着的金佛和蒲团倒是跪着拜了几次。

“嘿,来瞧!”宋站在寺院边角上的一株毛红毛红的也不知什么树旁。“哟,这树是从房子墙上长下来的”万千o着嘴,看着一条须根从阁楼上木墙的缝隙里生出来,顺着一根柱子爬到地面上石块见得缝隙里,又发出了一小片枝枝条条。当然,叶片都被人情的人们挂满的红绸子压弯遮住了。

“‘考上交大’”我随手捏来一把瞧着,“…‘百年好合’,‘996’,‘找到对象’,‘身体健康’,‘生意兴隆’,‘作文满分’??,看来年轻人还不少。”

“这儿还有长的,”宋建临绕道树后面,“…‘就希望她过得好罢’??”宋皱了皱眉,“…‘看到罗大黑完结’??,真都是些啥玩意”

“嘿,我们也挂点?”吴忧从包里掏出了一只马克笔。

“我们是来干嘛的!?”万千已经抓起衣服拖走了宋建临,“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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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这就是最后一层殿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在大店角落里一个挂着帘子的门前拦住了万千。

“这后面还有那么多层店,怎地就说是最后一层?”万千可不服气。

“这个…额,是工作人员的生活重地嘛,不能打扰到和尚们静心聚气对吧”“你这还重地呢”

“殿宝雄大”我看着,这所谓最后一层殿宽阔的名牌。“是大雄宝殿,大哥!”吴忧终于跟了上来。万千也灰头灰脑地走出来,“真是缶了!”“缶??”“秦王击‘缶’,你不知道吗?”万千面对着吴忧执着的眼神,“怎么?”“缶了应该是佛了。”“一边去”。

“我还当能找到些啥呢,到头来什么碑文石壁都没有,真和尚也没见着一个,这下可不好搞了”宋建临叹了口气。“其实这地方跟个庙会也没啥区别,大家来凑凑热闹保佑保佑,也就散了。”

“诶,别说,下面有人上来了”我靠了靠他们几个,下边门里钻出来一列挑夫担着担子走上来,“回--避--喽”,看着五六个人一人担着两个木柜子,这一个柜子上又有好几个小箱子,便走进那大雄宝殿里去了。

“蛤,这些下我们连挑夫都不如了”万千说了句。这个高度已无树木遮碍,一切又显得索然无味起来了。但我个主意。

这一路上上来其实并不只有大殿,也有左右厢房,每个大殿内都有一条隐蔽的楼梯通往两侧的阁楼,虽然有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标语,但能拦下我们的只有人。

“我们钻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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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钻到哪里来了,表面上阁楼有着开向院子里的走廊,但在那之外看来还有些结构,因为眼前这条走廊两边都是木板的墙,之所以我还能看出这是木板,那是脚下木板的缝隙里透出些微光来,照着木板上这碳化?发霉?腐烂的黑斑。

“我觉得我跳一下这楼会塌”宋建临猫着腰走在后面,大概是高度有点低。

“不,你不会,无忧才会”万千在前面敲墙面上的某些结构。

吴忧偶尔也会不服气,“我就奇怪了,万哥你不胖吗”“我这是肌肉”

“你们再吵怕不遇上个人才对了”宋建临使鞋弯曲平缓的充分接触地面,但架空的木板仍旧咯吱。

“这些门都锁着,大概被封禁了吧”万天停了下来,一缕光正散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这下到个地方了。我很了解寺院这些地方,又不是第一次来护国寺了,前面拐个角就应该是大雄宝殿后面的那个院子了,快走”万千扶着墙一步步向前挪着。“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像上次一样搞砸”宋建临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要不先让万千去试探一下?”

“嘿!你们快来这儿,”吴忧压着嗓子喊了句。万千回头做了个鄙夷的眼神,“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隐约能看见吴忧正在一面似乎有些松动的门前,“怎么回事?”宋建临也凑了过来。“你闻,这门里有股粪味”吴忧捂着嘴囔着,“我猜应该是厕所”。

“啥?”宋建临直接退了两步。“我道还是什么要紧事,厕所又怎样,再逗留得遇上人了”我朝着万千走过去,“走吧,还是赶紧出去为好,这里边要是碰到一个人跑都跑不了”,吴忧动了动身子,又停下来,“唉等等,可…”

当万千的眼睛适应了陡然增强的关照,这口天井就在我们的脚下,一方光明从井口斜亘在两层楼的井体中间,井里蒸腾的水蒸气手冷凝结成的小水滴形成的胶体在光线下,缓缓做布朗运动,发生着丁达尔效应,折射着檐外的天空。

“果然是个院子呢”宋建临囔了句,“请问怎么出去啊。”

井檐是光滑的青石砌的,竟没有一点青苔,井中之水,完全没有反射,深黑的看不到尽头。

“他们大概打着里面的水喝罢”我抚摸着光滑油亮的栏槛,但空气突然生动了起来,“有人来了!”

我转身便要跑,却被一把抓住,万千比着口型,‘slow dow-----n!’,终究是躲到了转角处。吴忧一脸惊恐地从后面爬过来,“赶紧走啦,有人”“我知道有人,小声就是了,走动才会被发现”“不是啊…”“嘘!”

吴忧一时似乎不知该怎么办,只听得见井那边传来木头落地的声音,搬东西的?接着又是水倾倒飞溅的声音,给井里添水?不打水的井还得倒贴?不行,要想说清楚就不能留疑惑,“我去偷瞄一眼”“欸等等…”

我四脚前进,慢慢的,重新进入那片光明下,地板的尽头逐渐下拉,檐头,窗头,门把手,一个光头顶,一双怒目…

“你是谁!”

What!??Shmaa跑。

我头也没回直冲转角,“快快快,被发现了啊啊啊额……………”

在吴忧怨念的注视下,来路上有粪味的那扇门大开着,门前弓着腰站着一个和尚,“我在茅房里就听见你们这群小子哄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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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勉强看得清人形,那高个子和尚走在前面,也不知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万千一直把弄着手里什么东西,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今天他似乎总有些奇怪。宋建临凑过来挤了挤,“干脆现在就直接坦白了吧”“也好。”。吴忧只是马着脸一言不发。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我一愣,也碰到什么人,随即宋建临也撞了上来,吴忧则彻底打破了我们的平衡。“搞什么鬼?”那和尚问了一句,“你们趴那干嘛?”。万千吼了一句“绊着台阶了!”。和尚倒是无所谓,待我们跟上来,拐了几个弯,竟是一片明亮的境地。走廊的一面从木墙换成了一排廊椅,窗外的野地让我们一时无法睁眼,和尚还是自顾自的走着。话说他在黑暗里又怎么看得清呢?

细看这野地大概也有三四米高,走廊大概是吊脚在寺的一侧罢,要想望去却不能,周遭都被密林围死了。万千停了一下,我险些又撞上。“你们仔细看,那个和尚就是被淹的那个”万千转身对着我们压着声音,“这还怕什么,不就是他让我们来研究的吗。”

“你们知道那件事,”和尚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并没有停下脚步,“你们说谁让你们来的?”。这倒把我们愣住了,难不成这人失忆还没好过来?我正要解释,万千拍了我一把,“先别…”

“哦,我现在还有点晕呢,当时喝醉了,就想躺到河里面睡一觉,谁想到,额,闹了这么一件事。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吧”和尚走到一个亭台边上,抽出张椅子,“来吧,坐这儿,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给你们讲讲。”

万千的眼神始终跟在和尚身上,又不知找了什么魔,紧捏着个拳头。我们坐到方桌三边,倒也有些惬意,鸟兽虫鸣从野地里浮漫过来,釉质的桌面反射着晴季里最后的阳光。“恩,我们其实想来了解一下佛教的前世今生,或是说,就是历史吧”宋建临先开了口。和尚笑了笑,“这可好说”

“……那时候隶洲中部和南方丘陵地带的人们还生活在一片迷雾与沼泽之中,妖神鬼怪层出不穷,人们只能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有专门的道士去借此力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西域的佛僧们来了,便施展出隶洲土地上从未出现过的法术,震慑了一方方的妖灵…”

“你当我们小孩哄着玩吗!”万千冷不丁防的蹦出来一句,宋建临怕不是想把他拖出去。

“啊呃,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听前辈讲的而已了。要说后来大概就是,佛僧们分发一些物品给百姓们辟邪吧,很快隶洲大地上就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寺院,封凌山不也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吗,有一支佛学也就发源于这里呢。”

一个小沙弥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打量了我们一番,又看着那和尚,“要不要,呃,把这水倒了,我先去准备一下?”。和尚皱了皱眉,“没事儿,还是留着吧,你先去”又转头来看着万千,正一言不发地盯着和尚,眼睛竟不像往常一样睁地圆鼓鼓的,反而成了两条柳月一般,有些渗人。和尚似乎也有点窘迫“这位小兄弟啊,你这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问你,你可记得上个星期四你在谢老总吃饭?”万千一只手摁着桌子,声音有些…额,这还是万千吗!“大概是不记得了”“那好,你可见过这玉佩?”万千把拳头摊开,那天的弥勒玉佩正在他的手心。

和尚的眼神沉了下来,嘴角的笑也收敛了。“你为什么会有它。”

万千冷笑了一下,“我先在就要把它带走了”,就要站起。

“且慢,这玉佩是我的私人财物,还请归还。”

万千捏紧了那只玉佩,仰天干笑了几声,又慢慢垂了下来,弓着背撑着腰。和尚仍一动不动,我们三人早被惊呆了,更是不知该当如何。

万千稍稍抬起头来,有些疲惫地看着和尚的目光,“都站起来,这玉佩有话要说。”

和尚略微迟疑了一下,倏地站了起来,竟感到一阵气流,我和宋建临也缓缓拉着呆住的吴忧站起。

万千走到和尚面前,略微伸出了那只拳头“蹲下”

和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还是蹲下了。

万千有些沙哑的说道,“我…们现在就……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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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天天天天天天天——那”宋建临扶着庙门喘着粗气,我把吴忧搁在一旁,坐在石阶上。万千径直躺在了一条长椅上面,仿佛快死了。

“我说万千,你刚才,刚才他,的在搞什么?”宋建临勉强支起身子走了下来。万千没有回话,我吐了口气,“他今天来的时候就不知怎的了,怕不是中邪了”

“所以说为什么,不把那啥玉佩给那个和尚”宋建临摇摇晃晃地走到万千跟前,这人已经软在椅子上好一会了,一双死鱼眼圆瞪瞪地看着天,“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万千眨了眨眼,“我感觉愤怒”

宋建临抬头笑了笑,“我问你有没有好一点,你在说些什么呢”

万千面无表情,“让一下”

宋让了,万千扬起一只手,往地下一掷,便溅开了一片青白色。

“他把玉佩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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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宋建临一脸愁容地看着车窗外飘过的二中校园,“我不明白,明明都硬留下来了,他又给摔碎了,真不知是在想什么。”。我摇摇头,“他肯定有他的理由,再说,那和尚又能怎么样,下山来抓人吗,啊,哈哈”

“看到没有,这才叫操作,你那完全是瞎玩”万千坐在无忧旁边,玩着吴忧的手机,“喂?谁?”

宋建临苦笑了一下,“他大概是来放压的吧,搞完事情就开心了”

“老包啊,怎么?哦,我是万千,吴忧在旁边”

我随着车身晃荡着,“这道好了,放完压,就只字不提了”

“哦,我们正要上山上逛庙子去呢!”

“快来快来,护国寺,我们先进去了”

宋建临鬼了个脸,“本性不改,他又开始了”

“欸!我们遇到那个,那个落水失忆的和尚了!欸你别着急,慢慢来,我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巴车绕着佛光广场转了一圈,停在了管委会对面。

“欸你等等,那和尚要给我们看什么证据,什么黑幕什么的,你别挂哈,我先进去瞧瞧”

等我们下了车,便只好干瞪眼围着万千看他演戏了。

“你别着急啊,慢慢来,我给你描述一下,有什么多年事故现场照片,什么管委会的绝密文案,什么…,别,你先别上车,我们不急,你来佛光广场那儿来赶巴车吧”

“我靠,真没想到管委会干了这么多恶事,那和尚交代了,管委会知道了他有这些证据才想灭口,快来吧,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了。不,哪里有什么笑声啊,你听错了”

“哦,他还说庙子后面有个什么受害者墓地,要带我们去看,你倒是快点啊!什么,已经跑到书院街了,快快”

“对,就是管委会对面,赶十一路车,快过来,管委会的人好像发现我们了,快来救我们。不,我真的没笑啊,哦,不,那是管委会的人的邪恶的笑,我快要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