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有数日没能与他同行了。
没有争吵、没有冲突,甚至也没有一句征兆的话语,只是偶然的一次疏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此被拉开。像海洋深处裂开了一道沟壑,而且它似乎并没有弥合的意思。即使只是这短短数日,对他来说也是煎熬。他在教室里踱步,在上下学的路上搜寻着他的身影,在走廊、在窗前,他远望田径场上......每每想起,他就做出这样的推测:他有他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最近回家回得太早,而他还愿意为大赛付出更多练习。
"对不起,事出有因,我一定会在之后好好追上你的。"
他,尾之上俐玖,在心中为友人埋下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不得不更早来去到学校来弥补放学后落下的训练时间。本就睡眠不好,这样更是火上浇油。但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的作息,倒也是一种安慰。跨过门廊,俐玖走进玄关,他的鞋柜正好和肩部齐高,不用抬手或者下蹲,只用伸手就能轻松打开。对有些疲倦的精神来说,这也算是另一种安慰的形式。
利索地换上了室内鞋后,他用手扶着柜门,望向了楼梯间。他的瞳孔扩张得像是夜里的猫,聚焦在了远处,准确的说,应该是教学楼后方的体育场。他仿佛能看到男生们乱糟糟的更衣室。俐玖跺了跺脚。室内鞋,待会还要换上运动鞋。这真是麻烦的差事,难道不能直接用他擦洗干净的运动鞋在室内用吗?不能。俐玖咽下一口唾液。
一个人影静悄悄地游进俐玖的余光,安静地像个背着他行窃的小偷。俐玖等待他已久。他的视线险些与俐玖相汇,飘忽着眼神,他扭头,步子越迈越大。
他来了。俐玖对自己说。终于,你来了,俐玖在心中默念。
俐玖润湿的嘴唇微微张开。
零碎的字词在咽喉加工、整理,他的舌头和牙齿振动。俐玖要说出什么,一定是大声的,很大声的。声音会在清晨的走廊里回荡。
一只令人纠结的手猛地抓住他的声带,他张口结舌。俐玖眨了眨眼,友人的名字嘟囔在他嘴里反复咀嚼,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之上。俐玖的手指不悦地敲打在鞋柜的金属门上,节拍急促,咚咚地替他发声。不论谁都明白,他没法听见的。
他没能说出的四个字——邦己,稻松邦己,简单的四个字,代表着那个顶着一头打理得仔细却叛逆地膨起来的卷发的男生。他是尾之上俐玖自小学开始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尾之上初中时曾搬去外地,但二人依然保持联系。高中,在俐玖的坚持下,他们再次相见。邦己个子不算高,腿脚却很麻利。多亏这点,他是如今田径部里的新星之一,很受部长器重。并且,也是他邀请尾之上加入田径部的。那时他说:“高中了,我们做点什么吧?”俐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现在,他们正准备面对地区预赛,规划、训练、检验,为了能占据一席之地,所有人都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早安!现在要去训练吗?”
另一位部员轻拍俐玖的肩膀,他的身体为之一振,耸了耸肩。等回过神来,又点了点头。俐玖看着面前的人突然做起一副鬼脸——他的舌头几乎能贴上自己的鼻尖。这有些不明所以得好笑,俐玖的唇边斜出一道憋不住的笑容。部员见他打起精神,便一收刚才滑稽表现,有些过分郑重冲他点头,然后挥着手朝过道的方向走去。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的边界,俐玖关上了鞋柜的门。哐的声响传遍了清晨的走廊。
傍晚,他没去参加训练。在校门口短暂停留后,就走上了回家的路。小氏族似的男学生们恨不得挤成一团,哄闹地讨论着游戏、漫画和学校里的女生。接着走过一对情侣,一躲开老师的视线就趁机粘在一起。几个零零散散落在路上的学生,他们低着头,嘴唇鱼似的翕动,手中的便携单词本随他们的步伐抖动。校门不远处一根电线杆后,一个外校的长发女生,每日都在此,不知正等待着谁。与他同行的还有更多他记不住脸的人。在他们之中,尾之上俐玖一点也不显眼。走下坡道,他转向一条与人流相逆的路线,这里少有与他同校的人出现。偶尔才会遇上几个高年级的陌生人。即便相遇,俐玖也无意理会,只在接近时道上一句“学长、学姐”,仅此而已。
他顺着道路直下,摆脱城市的束缚,看两侧的楼房逐渐低矮,最后笔直钻进一片纯粹的空旷地带。右手边由城市绿化林取代,左手一侧则是河道,三座桥梁横跨其上,连接着两岸的空间。整条路就这样呈缓缓上坡势向远处延伸,拐着几个弧度极缓的弯曲,通向另一片混凝土丛林。夹在两片富有现代感的都市区划之间,视野毫不拖沓地展开,天空被完整呈现,城市也只能沦为远处的背景墙,这一段路可谓十足的畅快。不得不说,实在让久居城市的人也能舒一口气。
俐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河道上被夕阳掀起的粼粼波光。顺着河流的方向看去,在河边的浅滩上有几个人影——小孩子——闪动在他们身后更深的桥梁的阴影之下,不时爆发出一阵咯咯似的尖笑。俐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顾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只有他发现了这群顽皮的小孩。随着距离的缩短,他能看到,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着傻气的游戏。他们把石块投出,看能在水面上跳跃多远。俐玖悄悄皱紧眉头,他曾经是这游戏的高手,但也已经很久没玩过了。石块不再是他手中致胜的法宝,它被他丢弃,摔在地上,只会在他发泄时被一脚踢开。
他于是想到,自己小时候和邦己就是把时间浪费在了这些破事上,如今才会总像个半吊子一样死命追赶。
他突然爆出一阵怒吼,直冲河滩处而去。小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糟糕。俐玖面露羞涩,手忙脚乱地抓紧了书包背带,快步离开。霎时间,这路上只留下四周一脸困惑的人待在原地。
邦己在睡下之前,一直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月亮。他用手肘支撑着下巴,歪斜着头,眼神紧紧勾住外面半掩的月牙。偶尔薄云飘过,他就搔搔额头。
他接到一通电话。可惜,是部长打来的。邦己听到听筒中传来他那鹦鹉一样别扭的声音。
“晚好!还好没有太晚。”
“部长,就要 10 点了。”
“你还没睡下那就不算晚。”
“哼,很急的话,那你就直接开始讲吧,我在听。”
“好、好。你倒是比我还急。简单来说,就是我和夏昌他们几个讨论出预赛的人员配置了。毕竟我们跑接力的,还是绞尽脑汁好好想了一下。这应该是目前来说最符合我们每个人优劣的分配。”
“只有一个吗?”
“啊,不愧是你。这你不用担心,他们几个也提出来了,所以我们准备了好几个备用的方案。简单来说就是候补队员,能顶替相似成员的分配位置。听起来是不是有种他们球队的感觉?哈哈哈哈......”
听筒中持续不断的笑声传来,邦己眯起眼睛歪过了头,试图让听筒远离一些。
“嗯,这没问题。”
“多亏新生,这回候补盈余相当大。就连我也被分进候补里了。”
“你来......做候补?”邦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迟疑。
“那是当然。你们很厉害嘛,当然让你们先上才对。”
邦己听后,若有所思,他回答道:
“那理想情况下,你不就没法参加了吗?”
“还有明年的嘛,怕什么。”
“明年也会有新生的。”
“我努力这么多年,怎么会输给他们啊!”
“你说得倒是轻松,今年不就被赶超了。”
“你不用替我担心啦。我可绝对连你们几个也一起超过。总之,这个队伍配置也算是暂定的,要是有谁受伤之类的,都能进行调整。”
“好。”邦己点了点头。
“那,给你念一下目前的成员。”
听筒那一头人声沉默,传来哗啦哗啦翻动纸页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被过滤了似的并不清晰,显得很单薄,甚至说刺耳。
几秒钟后,人声重新出现。起初只是一些不带任何意义的拟声词。邦己专注地听着部长发出的嗯声或是呃声。结束了短暂的思索,部长开始念起一串名字。
“首先是你,而我会作为你的候补支持你跑这个首棒。”
“然后是一年级的幸作,你也见过了,虽然是新人,不过很有潜力对吧。我们决定在第二棒给他一些发挥空间,然后他的候补是夏昌。”
他接下来会听到的一定是那个名字。
部长就要把他的名字念出来了。邦己心里清楚他一定会被指定跑第三棒。不论什么危险情况都能稳定地追回来,这是他拥有的实力。邦己期待部长在说出那个名字时会迟疑,但并没有。部长流畅地继续念着候选的名单,很快继续到了第四棒的人选。他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念得清晰响亮,对那个人来说,这两人之间只是一如往常。
“然后,还有几个候补。嘛,部门里没剩几个人了你也应该清楚,就藤见学长他们几个人。三年级了很不容易啊。”
“清楚。”邦己把话说得很利落。
“怎么样,我们的工作还算可以吧,有什么疑问的地方请指教。”
“我觉得没问题。”
“那就好,晚安。”
“晚安。”
邦己把自己的头发搔得更乱。他没心思再去看月亮了。那晚上,他一直桌前坐到凌晨 2 点。
第二天,他就在教职员办公室外的走廊目睹了那恼人的一切。
邦己方才询问完指导老师,他离开办公室,顺着走廊准备前往食堂。遵循着一直以来的习惯,他边走边扶着走廊那一排排被擦得像是不存在一样的窗子。窗外的风景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没有意义,但邦己总是看。这着实有趣。他看那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践行属于他们的每日规划,或是突发的,那些让他意想不到的人,他看他们所有人的活动。然后,只是无意中的一瞥,让他在中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俐玖......”
尾之上的名字滑上了他的舌尖。他扭动舌尖反复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俐玖正坐在中庭的长椅上。他一只手撑在座椅边缘,另一只手扶住自己放在腿上的便当盒。那里面的饭菜已经剩的不多了。他的身旁坐着一个长相可爱的女生,面熟,或许是见过一两次的一年生吧。她戴着眼镜,比俐玖要矮得多。在她的腿上,也放着同样款式的一套便当盒,满的。俐玖正滔滔不绝地和她说着什么,简直像只忠心的小狗向主人献殷勤。稻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果然是真的啊。”
邦己后退几步,接着小跑着去了食堂。听别人说,他那天离校异常得早。
后来的几天,俐玖抽空参加了放学时的训练。虽然会比其他人早退,但也尽量弥补了先前组队检验时的空缺。他为此感到十分抱歉。但,令他惊讶的是,邦己的身影却并没有出现在田径场上。
他向部长询问,也只得到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邦己那小子最近天天请假。不过,可能有什么事吧,我倒不担心他,他有他的理由。”
“是啊,他有他的理由。”
俐玖在心中重复这句话。没错,事出有因,解释不清的事情总有它的理由的。他期待着自己的事情解决,然后等邦己的事情也最终解决。俐玖像吃下定心丸,训练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只有眼前的目标和身旁掠过的风。
事情发生在三天之后。
离纯粹的夏天越来越近,黄昏的到来被拖得更长。俐玖选择多陪同伴们训练一阵。和往常一样,起先是热身,然后趁热打铁接着进行了一系列基础训练,最后才是对比赛的模拟。之间几乎没有留出什么多余的休息时间,但俐玖他们早已适应。几个月以来的坚持让他们在面对高强度的练习时也能轻车熟路、不出差错。在稍晚的时候,他们攻克了一直以来几人之间存在的诸如在接棒预跑时的间距控制不当等等细节难关。正式队伍过后,候补队伍也要完成同样的流程。
等到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部长决定和其他几个成员开个小会。他则拿到一沓未及时提交的活动日志,一个人往教职员办公室走去。俐玖希望老师还没离开。
除了几个专心为比赛联系的大社团以外,校园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俐玖穿过人影稀疏的走廊,夕阳橙红色的光幕开始自窗边蔓延,一直到墙壁之上。他听见办公室内有人在细声谈话。轻轻敲门后,里面的人声停下了。俐玖想象他们正直勾勾地盯着门后,将注视着自己走进去。
他推开门,点头示意。
办公室内很安静。教师们平时坐着的位置都被空了出来,桌上的陈设把他们平时的性格暴露无遗。十几张办公桌整齐排列。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头乌黑的头发高过格档,露了出来。这是田径社的指导老师。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卷发的少年,手里握着一张柔软的打印纸。他的眼神死死地锁在俐玖的脸上,一副不安地凝视着。
俐玖的脚停在原地,畏葸不前。但他选择开口:
“邦......己,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不用你管的吧。”
像是重新取得了动力的机器人,俐玖一步一步迈开,一步一步接近。
“你拿的是什么?”
“申请。”
“什么申请?”
“退部申请。别再问我了,你都猜到了吧。”
一旁的老师看着这一幕,忧心地扶着眼镜。他抬起头,拨浪鼓似的在俐玖和邦己之间反复摆动。
“你们两个......有事好好说啊。这里是办公室。”
“可......”俐玖犹豫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小。
“尾之上你先别着急,稻松同学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就说啊”,俐玖皱紧眉头,又重复了一遍:“让他说。”他的音量逐字升高,又将要压制不住。
“我自己想而已,退部而已,只是我自己想就可以了吧。”
俐玖咬住了嘴唇,沉默了。邦己见他毫无反应,绕过他的身体,向门口走去。在准备叹息之时,突然而来的一下推搡让邦己失去了平衡。他的手腕被冲过来的俐玖紧紧握住。俐玖把他挤到了过道边沿,嘴里重复着:
“给我。”
“把单子给我。”
“喂,你们两个!”
听到旁边老师起立的声音,邦己猛地挥手挣脱了俐玖的束缚。他踉跄两步,冲出了办公室的门,只留俐玖木然待在原地。
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俐玖却低头不应。
“没事吗?”
俐玖点了点头,然后说:
“抱歉。让您看到这样的......”
“没事。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
“一点小矛盾而已,老师不必在意。不过,单子,您可以不收吗?请给我一次机会。”
“这......这可怎么办才好。”老师的眉毛无奈地上扬,叹息,然后标志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邦己他是部里的强手。不管怎么样,他要留下来。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就当没有看到过这张申请。”
“唉,明天以前吧。我得顾忌到他本人的想法,你能明白吧。就这样吧,你们之间的矛盾,给你一天时间解决。”
“谢谢您的理解。哦,对了,这是部里的活动日志。”
老师瞪大了眼睛,接过了俐玖递出的笔记本。
“唉,你们这些个小孩,可真够麻烦的。行了,快回去吧。”
俐玖又一次谢过老师,他深深鞠躬,头发划过桌子的棱角。
收拾好书包后,俐玖重新踏入了走廊。夕阳落得比刚才还要低,红光一直燃到天花板上。燃在俐玖的一侧脸庞。他另一半脸被遮在光线的阴影中,与他的身体一同被投在墙上,大得惊人。他与影子游荡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之中。
俐玖的步子迈得如此地慢,与平日里在田径场上活跃的身影正好相反。他像是与时间搏斗,竭力用更长的时间向整个校园告别,就如同迟暮的老人一般。
从外侧的楼梯降至一楼,三两结束了活动的同学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他的身影擦过挂着水滴的龙头、鲜红的消防工具箱、张贴满海报的通知板。接着,几个手握清洁工具的同学被他留在身后。一对关系亲密的女生在鞋柜前交谈甚欢。他也走到鞋柜处,这里离开了太阳的光芒略显昏暗。他看着数个学生跨出门,走远,消失在视野里。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换上他那双得意的、擦洗得干净的运动鞋。那也是红色的,正如夕阳的光线。
一路上他思索着所有自己没能考虑到的可能。他努力变成邦己心中的寄生虫,在他的思维里流动,爬遍每一个角落。结果俐玖自己的思路被打得更乱。他索性放弃,他什么也不想。
像个游子漫步在校园里,归家一词飘荡在视野的远方,他走走停停,看以往不曾注意的校园景象。
直到门口,他在这里能看到田径场的一角从楼房中探出。至此,他不得不为整所学校告别。
正当这么想时,一声叫喊打断了思绪,冲入他的耳中。
“尾之上!”
他回头去看,部长却几步窜到了他的面前。
“老师没说什么吧?”
“没什么,下次早点交吧。”
“那就好。最近两天忙得要死,我给忘了。”
部长示意与俐玖同行,他们就这样一起走出了校园。一路上,部长不断征求他的意见,希望能为练习方式找到新的突破点,俐玖却不愿多说什么。他只是暗自庆幸部长还没有得知方才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
突然,部长摆出一副坏笑。用他那有点恶心的表情卖了半天关子后,他终于开口:
“那啥,你别生气,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什么?”俐玖一脸诧异地看向突然抛出可疑话题的部长。
“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们说你交到女朋友了。真是恭喜,先我们一步。”
“啥?什么和什么啊?”
“就是说啊,看你最近训练一天比一天辛苦,等这两天过去了多陪陪她嘛。毕竟我们社团这么人性化。有女朋友之类的加油助威,少训练上几十分钟,也完全没问题不是吗?”
俐玖听后发疯似的摇头,他在部长面前不停地挥手,嘴里连珠炮般射出一连串的话:
“不不不!你是完全搞错了。我哪有什么女朋友。要说的话,我只是前两天接待了一下妹妹而已。那个绝对是认错了吧。话说回来,到底怎么才会传出这样的话啊?是不是你在试探我对社团的忠诚啊?”
部长显然被他慌乱的解释逗笑了。
“噢,你还有个妹妹啊。”
“什么叫‘噢’啊,这和社团不是没关系吗。话说回来,你从哪里听到的啊。”
“那你就当是我在试探你吧,不过这事……是之前邦己那小子跟我讲的。我还以为至少这类事情他会清楚的。”
“邦己......这样啊。”
“说起来,他也好几天没来训练了。最近我这个候补可是受罪了。”
“如果他回来了,我不知道部长还是甘愿做个候补吗?你会想把最近的训练成果就这样让给他吗?”
“瞧你这话说的......”
部长又像平时那样用笑容敷衍掉了自己的回答。俐玖看着他真挚的脸,完全无法猜透他的真实想法。他解释说:“我只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只用负责把部门管理好,然后让你们的训练开心地拿到成果,我就满足了。这不也挺成功的嘛。”
俐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就算光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会好好跑的。”
“是吗?那就给我看看吧。”
行至道路尽头,在路口处,部长向他道别。俐玖学着郑重地向他点头,却无意中把他逗笑了。
离开前,部长对俐玖说:
“你们两个,我很看好你们两个啊。”
俐玖苦笑着向他道别。
他又走上了那条回家的道路。沿着河道前进,空旷的空间更能和夕阳亲密接触。林地的树木一面被染红,拉出长影。俐玖只能看到树木的背面显得更加幽暗,几道阳光透过无数的枝丫钻出。
他不安地攥紧拳头。可恶的是,再冲动也无用。他本没有任何理由去掺和这些事情,没必要追上,只要等邦己来告诉他这样那样的消息。就像现在就好,他欣然接受一切。
另一种焦急的想念占据了他的脑海。俐玖的牙齿打颤,他不愿就此结束。俐玖看向远处落下的夕阳,仿佛就落在他的家的上面。
他循着那自顾自迈动的脚步, 记忆将他引至这里。俐玖走下道路左侧的几级台阶,下到河滩之上。
远处,熟悉的桥下,还有熟悉的身影。
蓬松的、有些发栗色的短发,他大鹅般的嗓音,他奔跑时的每一次迈步、手的甩动、迎着风颤抖的运动服……所有的一切一一呈现在俐玖的脑海中。他不再是个人影,而是一幅幅精心编排的画面。
邦己一个人坐在桥下的石阶上,双脚远远地推开河滩的湿土。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碎石片,然后用力丢出。石块击打在水面上,弹跳几下,便沉进了河水的怀抱。
“像这样才对!”
俐玖也捡起一块,他弓起身子,把手送到远处,再以极快地速度甩动肩膀,石块应声而出。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石块在水面弹跳了有足足十二下。最终也落入水中。
桥的阴影笼罩的水面上,两道完全不同的波纹轨迹逐渐交融在了一起。回荡、反弹、扩散、去往更多方向。
“我一直都没法像你扔得一样好。”
邦己背对着他,默默坦言。
俐玖也承认,自己喜欢这样的游戏。它很少和别人交流,只顾自己一个人在运气与技巧间努力平衡,拿到高分。这也许也是他加入现在社团的理由吧。但现在也许不一样了。
“你不能退部。”
“如果我说我坚持要退呢?”
“那样又有什么好处?谁能得到什么好处?”
“皆大欢喜。”
“可我不开心。”
“这不是你的事情,我是为大家着想。我退部的话,部长就能名正言顺的参加比赛了。”
邦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你觉得他会答应吗?他会因为你退部了很开心吗?”
“我知道他也很想跑的。”
“我不接受。如果你退的话,我也退。”
“不行。”
“怎么不行?”俐玖的声音里夹杂着气愤。
“那样的话……”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你怎么样了吗?你告诉我的话,我可以改啊?”俐玖气冲冲地继续追击。
“你一直都是这样。你猜不到吗?”
邦己也总是这样。他看似总是软弱的一方,实际上最有主见、最咄咄逼人的就是他。没错,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点没变过。
俐玖在沉默中回忆起小学时的情形。同样在桥下,同样是他们两人。在这桥下仿佛就是他们情绪的庇护所。生气了会来这里,高兴了也会来。他会跟着他离家出走,来的也是这里。数不清的时刻在这桥下重叠。
俐玖想起一次争吵,一次比现在更加激烈的争吵。他已经忘记究竟是为何,也忘记争执如何结束。只有同样的心情流淌在他的身体里。
像这大桥的阴影一样,俐玖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没有成长。一直都是这样固执的家伙。
邦己开口了,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很难受啊。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啊。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吗?从你第一天莫名其妙早离校开始我就在猜了。我本来以为……我们就一直这样,普普通通的。我从没想过会这么容易,我们这么容易就疏远了,你的时间不能全部都借给我了。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俐玖辩解道:“你搞错了。”
“我自己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那是咲来啊!就是因为她们搬回来了所以我才整天忙前忙后的啊。”
邦己搔了搔自己的额头。他的嗓音逐渐沉了下去。
“咲来?她回来了?”
“嗯。妈妈工作上调动,他们决定回来住了。”
邦己松了一口气,垂下了肩膀。
“但我还是会退部的。”
“为什么?”
“这样的话就不用和你……”
俐玖攥紧手心,在邦己说完话之前,他就重重将那一拳挥了出去。
“你怎么还在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邦己没能站稳,他捂着自己的脸倒了下去。而后他又迅速爬起,把手中的书包甩到一边,朝俐玖扑了过来。
邦己把俐玖按倒在地,用双手扯住衣领将他的脸拽向自己。他嘶吼一般抱怨: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考虑别人的心情?不要总觉得你什么事情都能做。没错,我在等你阻止我。我啊……我在等你。你为什么总是不来?我真的……什么都不为,但我很生气,对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态度。”
邦己气冲冲地瞪着他。
“我害怕打扰到你,以至于什么都不敢做。”
俐玖酝酿许久,却又将这坦白咽了回去。不合适,这不合适。他不觉得邦己愿意听到的是这个。脑海中星点线索像是错误的拼图,最终俐玖发现自己没办法揣测他的心。
俐玖歪过脑袋。他只是小声喃喃着:
“抱歉。”
他的校服被放开了。眼前的人揉了揉眼睛,缓缓站了起来。
俐玖闭上双眼,听身后不远处河川流动的声响,寂静、回荡在桥下的空间。过去了好一阵,他才爬了起来。拍了拍头发和身上沾满的濡湿的泥土,俐玖拿起了书包。
阴影之中,邦己靠在桥下等待着他,面相有些愠怒,想必是有些不耐烦了。他动动手指,邦己便会意。
二人爬上主道,并排走在一起。他们一直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像是保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楼房切入视野,河道、林地已是身后之物。等彻底重归城市的怀抱,阳光也昏暗了下来。
一如往常,二人在岔路口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