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五月阴雨连绵却也偶有几天的风和日丽。

一晃眼,就到了王诞日前一天,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这一天是连龙王爷也绕道而行的大晴天。

水无清和勾陈乘着马车从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一路往回走。

两人身着样式差不多的学生服,水无清上身水蓝色的短衣,袖口刚刚过臂弯,反卷的内衬用金线绣着一只异兽的纹样,乍看像白色的狮子,头顶一只独角,下颏上蓄着山羊胡子,下身是灰黑色过膝短裙,环弧如折扇,脚上套着白色的过膝袜和墨蓝色布鞋。

勾陈除了上衣是纯白色之外,其他和水无清别无二致,除了她头上还戴着一顶红草帽,水无清问她这帽子是怎么回事,勾陈说是那天和推荐信一起捡到的。

马车的轿厢里装满了水无清亲手采摘的鲜花,粉红的古蔓花,金黄的野菊,浅紫色的矢车菊……

之所以特地到城郊来采摘野花,是因为明天下午就要入宫参加王诞日的祈福和庆典,水无清将应季的山花备着,以进宫时献给妃子们,之所以用野花作为见面礼,倒不是家里穷送不起别的东西——虽然家里的确不富裕,也的确送不起别的东西,但送新鲜的花朵却是华胥国多年的习俗,官家的小姐们每次进宫的时候,都必须准备这样的礼物献给后妃。

虽然别的官家小姐基本上都是要仆人去采摘或者索性购买,毕竟这个习俗传了这么多年,大家也早就不是那么较真了,但对水无清来说,她可没有这个闲钱,家里又只有个常常犯糊涂的老仆人,所以就决定还是用古法,趁着风和日丽拉上勾陈一起来野外,就当是踏青了。

勾陈被花花草草迷得够呛,导致她们逗留的时间略微长一些,待踏上归程的时候,天色已将近傍晚,照这个速度看,回到家里怕是要七八点钟了。

驾车的是管家老王,他坐在车篷前,手里拿着鞭子,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时不时昏昏欲睡的头往下垂落,偶然遇到个洼地,车轮子被高高的颠簸一下,他就猛然惊醒,然后没多久,又开始犯迷糊,人老了自然如此。

勾陈掀开侧面的车帘,把头伸到外面,远远看着前方的路边有一片青青的草地,待马车过去,却溅起一米高的水花,原来在青草下面隐藏着清澈见底的水塘。

勾陈连忙把头缩进里面。

她拼命甩头,沾上的水花随着她的动作飞溅的到处都是,水无清赶忙用袖子遮住放在膝盖上的书本。

“请不要乱甩,勾陈,你把课本都弄湿了。”

上车就读书,是水无清历来的习惯,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对眼睛不好,还容易晕车,但就是管不住自己。

“为什么吾要乘坐马车出行?仆人?”

“答案不是很明显,马车环保,安静,悠闲,自在,贴近自然……”水无清似答非答,态度颇为敷衍,待离开那条水塘很远,她又重新翻开书本,拿出毛笔在上面勾画起来。

哗啦哗啦。

可是杂音弄得她完全集中不了精神。

水无清再次把书本合上,略有些恼的抬起头。

而此时勾陈正不停地用手去抓时不时钻进车子的树枝。

“王叔,有些太靠左了,往道路中间行驶。”

水无清打开前面的车篷探出头说道,而此时老王又开始打起了盹,听到水无清的声音,才猛然惊醒,连忙挥着马鞭调整位置。

水无清缩回车内。

“嗯,吾知道了。”勾陈点点头,把窗帘重新拉上,她转过头看着水无清,“汝知道吗?吾听说,京城的官僚到城郊之类欠发达地区的主要出行方式,大概有百分之三十是驾驶从东方传来的蒸汽车,还有一部分乘坐朝廷统一分配的公用车,少数合乘最近开始建设的公共交通系统。”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吾说完,”勾陈道,“而京城的百姓人家基本上还是以马车,驴车等传统方式作为主要的代步手段。”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吾的意思是,汝家好歹也算是官家,为什么要用这么传统的方式出行?”

“我不是说了吗?环保,悠闲,有品位……然后还有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不是谁都能买得起蒸汽车的,而我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兄长的那点俸禄,本来最多也就只能支持我们用这样的方式代步,加上厨房重新修葺又花了一大笔钱,更别说他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家里联系,就连本来那点储蓄也要见底了,所以抱歉呢,不能让大小姐您以更威风的方式来出行。”

“吾才不是那样虚荣的女人呢,吾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

不知道为何,勾陈不往下说了,水无清奇怪的看着她,却只见勾陈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只把头微微侧向窗外。

“此处可有野猿?”

“野猿?猴子?可能有吧?怎么了?”

“嗯……”

勾陈皱着眉头,一副拿捏不定的样子。

“吾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猴子?”

“吾不大确定,是猴子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该不会又是那些东西吧?”

水无清警觉道,她边说边从座椅下面拿出被布抱着的荧惑守心剑。

“哎呀!”

随着老王一声惊叫,马车开始剧烈颠簸起来,水无清赶忙抓住勾陈,让自己不要被甩飞出去。

“王叔!王叔!怎么了!”

水无清叫了好几声,马车才停下来。

她立刻提着剑跳下马车到了外面。

这才发现,整辆车都横在路中央,一侧的车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折断了,拉车的老马挣开了缰绳,正在前面的路上飞奔,水无清一看不好。

“勾陈!帮我照顾一下王叔!”

说完,她飞身向那匹受惊的老马跑去,丢下勾陈一个人。

勾陈倒不慌不忙,她走到老王跟前,低头看去,只见老王双目紧闭,全身发抖,脸色铁青。

跟之前看见何罗鱼那次非常的像,明显又是受了惊吓。

但到底是被什么吓到了?

勾陈举目四望,道路的两侧是茂盛的柳树林,如果说,是从林中突然跑出山猪、猴子之类的,惊扰车驾倒也不足为奇。

但勾陈总觉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呢?”

她一双明眸笔直盯着树林的深处,她看见,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正在直勾勾的瞪着自己。

勾陈的目光不曾犹疑,过了两秒,那双眼睛消失了。

勾陈又望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

她回到车内把包着《山海经》薄兽皮给解了下来,然后下车将之盖在老王的身上。

老王的气息平稳下来,脸色也好了很多。

这时候马蹄声渐近,勾陈抬头看去,水无清牵着那匹老马返了回来。

“王叔怎么样?”

“疾风号怎么样?”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水无清沉默了两秒,最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

“疾风号?”

勾陈指了指那匹老马。

“疾风号。”

“你还给我家的老马起了名字?”

“汝有名字,何故马不能有名字?”

“我……马……”水无清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最终还是决定岔开这个问题,“好吧,好吧,先不说马了,王叔怎么样?”

“受了些惊吓。”

闻听此言,水无清忙上前查看,果然老王身无外伤,脸色红润,呼吸均匀,水无清稍稍放心。

“这是什么?”她掐着勾陈盖在老王身上的毛皮问道。

“猼訑的皮。”

“猼……什么?”

“猼訑,《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里,曰基山,其阳多玉,其阴多怪木。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好吧。”

水无清似懂非懂的点头道,她最多理解,这块毛皮大概能让人壮胆。

她举目顾盼,此地离城当有七八里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看马车,除了车辕断裂,还有一节从车厢落下的横木插入车轮的间隙,卡断了车幅。

虽然看起来损坏幅度并不是很大,但水无清和勾陈都不会修理马车,而且老马——疾风号也始终惊魂未定,在之前的跑动中,又让腿部受了些损伤。

“如果让蛊雕或者蠪侄出来的话,应该能背负汝、老王。”

“不行,那实在是太招摇了,而且说老实话,我实在是不放心蛊雕、蠪侄,它们不是吃人的吗?”

“也不常吃人。”

“不常吃?”

“嗯,一天只吃三顿,一周只吃七天。”

“那不就是顿顿都吃吗?喂,你不会把它们放出去……”

“别傻了,《山海经》中有自己的生态,虽然这也是吾最近才发现的。”

“生态,难道里面有人?”

水无清不敢相信的看着勾陈道。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该不会是让这两个怪物在里面吃人吧?

“那个之后再说。”

勾陈主动结束了话题。

这倒是正合水无清的心意,她不确定自己真的做好了深究这件事的心理准备。

“看王叔这样也不宜再赶路,我们今天怕是要露宿荒野了。”

水无清说着,开始把横在路中间的马车往路边推。

纹丝不动,她转到车后面,才发现另一只轮子卡在了石头缝里。

这条道路地处偏远,平日很少有车马经过,因此地面年久失修,之前的水塘和石块之类的,自然无人清理。

她试了又试,马车始终横在路中央,纹丝不动,没办法,水无清只好求助于正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勾陈。

“来帮帮忙好吗?”

“要把车推出来?”

“上次打蛊雕的时候,你一只手就把我给举了起来,我想按照你力大无穷的臂力,推一推马车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勾陈不语,她径直上前,抬起手握住车辕,还未使力,却又松开了。

“怎么了?”水无清奇怪的看着她。

“仆人,吾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又想到什么了?”

“汝知道各国文化不同。”

“当然,所以你想说什么?”

“不要插嘴,”勾陈道,“各国文化不同。”

“对。”

“有的以胖为美,有的以瘦为美,有的爱细腰,有的爱波霸。”

“波……什么?”水无清没听懂这种舶来语。

但勾陈并没有停下来解释。

“那汝觉得,是否有这样一个国家,将肌肉和力量作为审美的准绳?”

“你说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男人怎么可能会美?”

“嗯……我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说的这种,应该是存在的,但东方各国虽然多数都已经进入了开明时代,但传统风尚上还是比较保守。”

“没错,就是这样。”

“就是哪样?”水无清没听明白。

“汝刚才说吾‘力大无穷’,吾以为此言不妥,这句话似乎是在暗示吾不符合华胥国传统的审美标准。”

“你这样说……”水无清又觉得头疼了,这个女人,怎么随时随地的异想天开啊,“我以为你不会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呢。”

水无清又用手试了试,车子还是纹丝不动,她略微埋怨的看着勾陈,但后者却跟着车子一样纹丝不动。

“你是觉得,要是过分展示力量会破坏你的魅力吗?”

“一般人当然会在乎世俗如何看待自己,汝知道吗?所谓世俗,恰恰正是一种生态,或者说‘道’。”

怎么又说到“道”了?

“勾陈。”

“嗯?”

“不知道这话能不能打消你胡思乱想的念头。”

“汝请讲。”

“你一点都不一般,就算一般先生的弟弟,二般先生看见你,也会这么说‘这个女人一点都不一般,她和哥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汝在讽刺吾?”

“只是陈述事实,勾陈,不管是美丽,力气,博识,还是任性,你都不可能是一般这一档的,如果把华胥国的人都按照标准进行分类,比如才能,性格,性别之类的,有的人是男,有的人是女,有的人是开朗,有的人是阴沉……”

“那吾呢?”勾陈好奇道。

“你是‘勾陈’,才能‘勾陈’,性格‘勾陈’,性别还是‘勾陈’。”

勾陈听了不知为何,却有点沾沾自喜。

“的确,吾是独一无二的。”说完,似乎是释然了一样,勾陈过去一把拉住车辕,稍微用力,就将马车拖到了路边。

水无清叹了口气,心想,这女人到底是好打发呢,还是不好打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