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是人类的梦。

无数神话传说都向后人证明了这一点。自古以来,象征“自由”的双翼便存在于诸多国度的原始崇拜图腾之上,仙,妖,天使,神兽……摆脱地球重力的桎梏,成为人类共同的前进目标。所以你能看到他们费尽心思堆砌出巨构金字塔,编织高耸入云的巴别塔之梦,不计成本地建造一座更比一座壮观的摩天楼,甚至傲然发起对宇宙的挑战。

这些原本应该与她无关。

一个孤立无援的囚犯,居然能在一夜之间逃出监狱、还站在飞翔于夜空的船上,被这片璀璨的星河牢牢吸引住目光。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自由”总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做梦。

她有一肚子疑问即将脱口而出,但她管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带她上船的白发少年看起来并不想同她攀谈。

他从不多解释一句。他格外吝惜自己的言语,似乎在享受沉默给他带去的安宁。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炉子旁,咬下手上的手套,用没带手套的手直接握着灼烫的茶壶柄,往陶瓷杯里倒了些开水,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说。

面对她的局促不安,少年依旧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意思。

一定是她那时脑子抽筋了,少年对她伸出右手,她竟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也不问问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打算带一个囚犯去哪里做什么。现在上了船,她反而失去了退路。

要是被狱长知道了她逃狱的事,刑期肯定会翻倍。

船舱里光线昏暗而压抑,只有窗外的月光依稀可见,少年给她倒完茶后,就站在窗边对着外面的星河发呆。

若小澍紧张地环顾着四周,用她怯生生的眼睛打量这艘船里的一切,但由于这里实在太黑,她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在狱中死里逃生的灰猫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桌面上,它打了个哈欠、就开始趴在那儿呼呼大睡,她现在连找它说话都做不到。

“你之前做过舵手吗。”

漫长的迷之沉默之后,少年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措手不及。

“没有。”若小澍如实回答,“我是魔法装置研究员,没干过别的。”

“嗯……掌舵很简单,我相信你能很快就学会。”少年走回桌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视线集中在她脸上的黑色伤疤上,片刻后,他错开了目光,“……他们可真是浪费了你的头发。”

“什么?”

“你现在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女孩子。”

他在指她被强行剪掉长发后的糟糕造型。尽管他的语气里既不包含批评、也不带有讽刺的意味,但她还是感到自己遭受了一点冒犯。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她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我有些问题想问您。”

“问题?”少年淡淡地说,“现在我们正在往北方前行,大约明早就能逃出国界,在正式通缉令下达之前,你都是安全的。根据我的经验,申请跨国通缉令需要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那个时候他们就连你的影子都找不到了。但是,相对的,你以后也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国家。”

他说了一长串的话,像是提前思考好的、专门用来堵住她的嘴的台词。。

“不,我想问的是……”她却摇了摇头,道,“你是谁?”

少年的手僵在半空中。

一瞬,他的脸上出现了能称得上“表情”的面部肌肉变化,但他很快恢复了冷漠。

“林染。”他说,“如果你是在问我的名字的话。”

“林染……”

若小澍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她搜寻着记忆里与它相关的信息,却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真抱歉,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他将旧风衣随手挂在一边的墙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若小澍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散发荧光的吊坠。随后,他往黢黑深处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回头说:“船舱有两层,如果你累了,可以去楼下睡一觉。虽然现在只铺了草席。比起监狱,应该算不上寒碜吧。”

“林染,你为什么要救我?”

若小澍突然叫住了他。

白发少年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风猛烈地拍打着船体,发出呼呼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尊失去了生命的纽伦堡玩偶。

在黑暗中,若小澍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突然开始害怕。她没有由来地,本能地、想要逃避可能从他口中说出的理由。从她的心房和心室里钻过寒冷的血,夜空中的繁星也仿佛冻结成了冰霜。

“……为什么?”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或者说,他声音里的情感更接近于苦涩。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向她走来。

他的危险行动让若小澍条件反射性地后退了一小步。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的身影从幽闭的光线中逐渐显形,最后,若小澍看见了他凝视着自己的浅灰色眼瞳。

它们如同历经沧桑的河床上的鹅卵石一般,紧紧地盯着她。

若小澍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法——”

他突然抱住了她。

地面上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他的手划过的轨迹碰倒了茶杯,就像想要杀死她一样、紧紧地将她封锁在自己的双臂之间。有什么东西露出了魔鬼的獠牙。若小澍感到了窒息。他的手指抓在她的肩上,硌得生疼,只要他再稍微用把力,就绝对可以让她的生命折断于此。疼痛让若小澍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发抖起来。感觉到她强烈的惊慌失措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林染立刻松开了手。

“——抱歉。”他张开双臂,接连往后走了好几步,“这不是我的本意。”

他像逃窜一样冲下了楼梯。

当他的背影再一次被黑暗吞噬后,若小澍才瘫坐在椅背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她太紧张了,刚才,她几乎真的以为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怕极了。

窗外的星河被云层遮蔽,船舱内恢复了宁静。

若小澍感到自己手心里出了很多冷汗。她艰难地转移了目光,灰猫被刚才茶杯摔地的声音惊醒了,正无声地看着她。若小澍伸手捡起地上的碎片,却怎么也不敢走下楼去。就这样,她在楼上的餐桌旁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时至深夜,纵使她竭力想保持清醒,眼皮也像灌了铅一样沉,意识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