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时间已经很晚,我却毫无睡意。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目睹了竹叶青的杀人过程——在酒中下毒,偷天换日般替换酒杯,并将毒药藏入受害者的口袋中,伪造成受害者自杀的假象,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受到恐惧的影响,我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像样的抵抗,甚至连口头上的斥责都无法发出。

直接回到了家中,明明没有碰一滴酒,却在卫生间里吐得稀里哗啦,吐到眼泪都出来了,胃里却仍然翻涌着恶心感。

法律中有一条罪名叫做“间接故意杀人罪”,即当事人没有直接杀人,而是放任事态的恶化导致受害者失去生命,我刚才的行为正好符合这条罪名的标准,可以说张轩杰的死亡中有我的一部分责任。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没有阻止,为什么要心怀侥幸,为什么要掺和进这种事里来,还有为什么最开始要去送还那一张工作证?

一大堆的想法笼罩在我的心头,令我无法静下心来,一个小时前目睹的事已经超乎常识,杀手公司就和杀手什么的,在前22年的人生里,我一直过得安然无恙,直到这件事发生,在我脑海中造就的和平社会的缩影轰然崩塌,我发现我一直都没有接触到灰暗面的“真实”。

这是一种难言的恐惧感,不仅仅是因为对生命的消亡感到恐惧,更是因为接触了从未了解过的真实,对未知战栗不已。

从卫生间里脸色发白地扶着墙出来后,我想到了竹叶青的自白,她说过她这一周都在监视我。

那监视手段呢?跟踪?偷拍?监控?或者说是窃听器?

习惯了恐惧和颤栗后,我结合曾经看过的影视作品,推断出了杀手可能使用的监视手段。

害怕到时刻感觉背后发凉的同时,我强忍住恶心感。

“喂,竹叶青,你正在监视我对吧?”

我对着除我以外空无一人的屋子喊了起来。

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任何回应,但我没有放弃任何可能,回想起她当时进入屋子时随意坐下的位置,一周前的事情我还能够模糊得记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是在茶几附近。

循着记忆找了过去,凭借着从影视剧中看来的知识,我搜找了一下茶几下方有没有粘着奇怪的物什。

结果还真的被我发现了。

一个小黑盒被透明胶带粘在了茶几下方,大概只有一元钱硬币那么大,表面还有条纹孔和蜂窝孔。

我脸色难看地找出螺丝刀将其打开,这个小黑盒内装着微型麦克风,连带着尾部的密集杂乱的金属漆包导线,延伸至黑盒底部复杂的电路板上。

尽管只是猜测,但这八九不离十应该是传说中的“窃听器”了。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有影视剧中会出现的东西,微型麦克风上的红点光芒正提醒着我它正在运作当中,也就是说,直到现在我都在被窃听着。

“竹叶青,你这家伙……”

颤抖着克服了恐惧,我愤怒地将微型麦克风一股脑从小黑盒中扯了出来,直接将连着电路板的导线都扯断了,电路板也被我掏出来掰断。

做完这一切后,我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结束了,不知道会被怎样……

一时冲动就做出了这样的行动,万一触怒了杀手的话,我恐怕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但我却丝毫没有悔意,因为一想到那酒吧内发生的死亡事件,我就忍不住痛恨自己的软弱,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

说到底,我也只是通过破坏窃听器来消减自己的愧疚感罢了。

我还真是一个差劲的人啊。

嗡嗡……嗡嗡……

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声,漆黑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为[竹叶青]。

看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就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我早知道她会再一次来接触我,但没想到会这么快。颤抖的手指慌不择路地将其挂断,但在一分钟的间隔过后,她又重新拨打了过来。

这样下去的话,她恐怕会一直打的吧?

想到这一点,我只能接通电话。

[林先生,那个窃听器很贵的啊,花了我一万三呢。]

我没想到对方开头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我不想说话,于是保持了沉默。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老板叫我监视你,窃听也是必要手段。但是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不经我的同意就破坏窃听器啊!这还是从公司租赁过来的呢,这赔偿费用又要我一个人承担,林先生,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冷静的人呢……]

竹叶青唠唠叨叨的话令我烦躁不已,这个家伙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明明在一个小时前还亲手解决了一条生命,现在却更在意窃听器被破坏。

恼怒压过了恐惧,我开口打断了竹叶青的话。

[只不过是一个窃听器吧?你在窃听我之前就应该做好这样的觉悟了。我很讨厌自己的生活被监视,如果再有监视我的器械被我发现的话,我会立马破坏掉!]

[不……等等!请不要这么做!]

竹叶青的声音变得分外惊慌,这令我感到一丝快意。之前竹叶青淡定无比地杀了一个人,现在却这么慌张,让我意识到了对方或许并不是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

从竹叶青的反应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这么慌张,就说明还有吧?这个屋子里还有监视我的设备吧?]

[……拜托请不要那么做。]

没有直接承认,但也差不多让我能够确认了。

我从地板上起身,对着手机说道。

[只要你能坦白告诉我所有监视设备的位置所在,我就答应你不破坏它们,等你自己来回收,否则的话等我待会儿来个大扫除,你自己想象你那些设备成为废品的场面吧,想必一定很美妙。]

[不要!]竹叶青几乎是瞬间喊了出声,[等等……我全都告诉你!]

杀人的时候跟精神变态没什么两样,现在却像一个正常的女孩。

[床底下还有一个窃听器。]

[又是窃听器吗,你这家伙……]

我话还没说完,竹叶青有些畏惧似的弱弱地继续说道。

[左侧墙壁上有一个小孔,里面是监控摄像头。]

居然还有。

[厨房里的油烟机上方有监控摄像头。]

怒火冲上头顶。我心中暗骂不已,这家伙到底要放多少个监控设备才肯罢休?就算是监视,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刚想说话说时,我又听见竹叶青补充道。

[卫生间里的洗手台下方粘着窃听器。]

我终于忍不住了:[连卫生间里都有?!你还真是个变态啊。]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着不放白不放……]

这说法,怎么跟超市促销“不买白不买”一样,就算是杀手,在别人卫生间里放窃听器,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

话说这些肯定不是仅仅她上门拜访的时候设置下来的,连在我公司上班期间,她恐怕都有悄悄潜入我的屋子。

[所以你听见了吧。]我压下怒火,冷冷地问道。

[听见什么?你是说你上厕所的声音?我……我还没有这么变态啦,这只不过是为了任务,我才没有兴趣听一个男人上厕所的声音呢。]

竹叶青语气中暗藏羞意,大概是对自己的窃听行为感到羞耻了,不过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我倒是有听林先生洗澡的时候唱歌的声音呢,老实说有点跑调哦。]

这、这是什么黑历史地狱拷问啊。

我有些恼羞成怒地转移了话题:[你这家伙,果真是变态啊,已经是严重侵犯到我隐私权了。而且我刚才问的也不是这些,我想问的是,我刚才吐出来的时候也被你听到了吧?]

[……嗯,是的哦。]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由于刚才跟竹叶青说话时过于自然,都让我忘了一时的恐惧。于是我决定趁这个时候说清楚比较好。

[所以你搞错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会害怕会恐惧,看到你们杀手杀人会恶心到呕吐。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都不会加入你们杀手公司。]

我已经不想掺和进来了,最开始我还以为这家公司只是一家诈骗公司,所以才肆无忌惮地答应跟竹叶青见面,想要找出证据举报他们,然而见面之后才发现是杀手公司,这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有能力管的事了,所以我决定急流勇退。

我仅有的那么一点勇气无法支撑我的正义。

[……咦?难道不是怀疑我给林先生你下毒了,所以才跑去卫生间里呕吐了吗?]

我小瞧了她,没想到她还能擅自为我做出这样的解释。

[竹小姐,这是你的误会。]

[林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吗?]

听到竹叶青的语气变冷了,我忽然间重新回想起她冷冷地盯着张轩杰尸体的眼神,不管竹叶青表面如何靓丽,她的内在都毫无疑问是扭曲的。

我把最后拒绝的勇气凝聚成语言表达了出来。

[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不管你们是杀手公司也好还是清洁公司也罢,都不要把我卷进来了,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卫生间里吐得那么厉害啊,你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人,那个叫王天华的经理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是你的同类,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的误会而已!]

一口气说完了,希望她能理解……

[你说……这些都是误会?]

竹叶青在电话中的语气意外地低沉。

[是、是的。]

[看来没办法了呢,那我只能杀掉你才行了。]

……忽然之间说出了非常恐怖的话。

还没等我额头上流出冷汗,竹叶青便继续说道:[如果林先生硬要装作普通人,我们杀手公司是不会罢休的哦。被一个普通人知道了公司内部的具体业务内容,公司不会留下这么不安定的因素的。]

[我……我……]

怎么办?

向一个杀手求情实在是太愚蠢了。

不,我忽然间意识到,我从刚才开始就说了非常蠢的话。

竹叶青说的没错,一个普通人如果知道了一家杀手公司的业务内容,还能安然地继续正常生活吗?刚才我却好像要撇清关系一样急不可躁地说出了那些话,源于我内心深处的不安迫使我无法冷静思考。

[林先生,一个不正常的人无论再怎么伪装,都无法变成正常人。这是我在这几年不断杀人的过程中学到的真理。]

“不断杀人”这个说法刺激了我的神经。

我是正常无比的正常人啊。

我很想这么说,但如果我真的这么说了,竹叶青恐怕就会真的上门来解决我这个“不安定因素”了。拒绝了第一次之后,我已经没有剩余的勇气拒绝第二次了。

[林先生,我觉得这事还是得再考虑一下比较好哦。]

不,你根本就没给我考虑的余地。

要么加入要么死,我还能选择哪一个?难道说我这个遵纪守法的良民要因为你们杀手公司的追杀而藏头露尾地亡命天涯吗?别开玩笑了!

我握紧了手机不断颤抖着。

沉默了良久,在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失去了时间概念,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只不过经历了短短一瞬。

[我……我知道了,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如果有人能看见我现在的表情的话,那他们看见的,一定是我失去焦距的双眼。

遭遇了这种事,就像是[死刑]被改判为[缓期执行],留给我的却是[无期徒刑]的绝望。

竹叶青见我答应了,语气也变得欢快起来。

[嗯,林先生能理解就最好不过了呢,那接下来我就上门回收装备咯。]

装备?

我看向茶几上的数个窃听器和监控摄像头,忽然间恶向胆边生。

我幽幽地说道:[不,这些装备我要毁掉。]

[咦……等……等等!你不是答应过我……]

[我现在改主意了。]

[林先生,不要啊——]

这个晚上,我被迫下定了决心,还是得继续执行“正义”。

无非就是从“在诈骗公司里找到违法证据”变成了“在杀手公司里艰难卧底”,我曾看过的谍战片里就常有这样的内容。我并非国家特工,而我现在却要执行国家特工级难度任务,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无视了竹叶青的哀嚎挂断了电话,并结束了通话录音。

从刚才通话开始,我就在录音。

本想录下对方杀人的证据再向警方举报的,然而现在却录下了我被迫加入杀手公司的过程。希望有朝一日杀手公司被端掉时,这份录音文件配合上我的文字描述材料,警方能明白我是个被逼无奈的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