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曾发表过一个名为[人格面具]的理论。

他认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在与周围环境互动的过程中,会形成不同的对应机制,来适应不同的环境,而一个人所具备的所有对应机制,就是[人格面具]。

通常我们称表里不一的人为“两面三刀”,这种贬义的说法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因为每个人都有其相适应的[人格面具],用虚伪的假面对待外人,面具下隐藏着真实的自己乃是常事。

人类幼儿从小孩到大人,随着时间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学会“虚伪”,在不同的环境中给自己施加不同的面具来使自己得到全副武装,这应该是普遍存在的真实现象。

我时常思考一个问题——我自己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间给自己戴上了人格面具?

比如说……我表面上是一个人畜无害且生性懦弱的新人法务专员,实则暗地里是一个心狠手辣且杀人如麻的杀手。

胆怯懦弱只不过是我的伪装,背地里的我有着另一张残暴的脸孔,享受弱小生命消亡的过程,生命在我眼中无足轻重,我喜欢用自己冷酷的手段给予弱小者惩罚,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十成十的“精神变态”。

——在被组长训斥的时候,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所以说如果不想干的话就尽早给我滚蛋啊!你这臭小子!上个月请假四次,这个月又要请假?你当这份工作是儿戏吗?还是说你当我是傻子?”

巨大的训斥声响彻在办公室内,大概也传到了办公室外,被其他同事们听到了吧。事到如今我在组长和同事们的眼中就是一个好欺负的软柿子,无论怎么训斥都不会生气,无论被拜托什么都不会拒绝……我对此还有些自知之明。

正因为如此,组长现在才会对我大吼大叫,甚至压上他那两百斤的体重来回在我的脚背上碾压。

本以为若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面对组长的时候就不会露怯了,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

“组……组长……我……我是真有事……好痛……”

尽管背地里已经是一名杀手,我面对组长的威压,依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口吃着说出来。内心的胆寒令我无法喘过气来,尤其是组长靠近我时散发出的汗臭味不断闯入我的鼻腔,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来说我都要窒息了。

“哈。你还知道我是组长?你这个大忙人比我这个组长还要忙碌嘛。”

“对……对不起……”

组长的皮鞋在我的脚背上倾注了全部的体重,我一边疼痛难忍,一边颤抖着道歉,额头上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的冷汗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我则是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与其在这里说什么对不起的废话,还不如给老子收敛一下你的请假行为!上次总监陪着领导来视察,是谁帮你蒙混过关的?”

组长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脑袋扯了起来。

“你说说看啊,是谁帮你蒙混过关的?”

“是……是组长。”

我没敢跟组长对视,尽全力地后仰着艰难,以减轻我头皮的痛苦。

“大声一点!是谁?!”

“组……组长!是组长!”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我都快哭出来了。

“你既然知道还来我这里给我找麻烦?!你说说你是不是犯贱啊!”

组长松开了我的头发,却拍着我的脸对我大声质问。

快……快饶了我吧。

“说啊!你是不是犯贱?!”

“……我……我……”

那两个字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然而组长好像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带着扭曲残暴的面容对我怒吼起来。

“你个臭小子,脑子出问题了才会到我办公室跟我请假!我告诉你,要是下次再找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烦我,我……”

笃笃笃。

恰逢此时,办公室传来了敲门声。这对我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组长,这里有一份报告需要您确认一下。”

是前辈的声音。我在恐惧之余有些感动,在其他同事都默不作声地无视身在地狱的我的时候,前辈竟然像天使一般过来拯救我了。组长愤怒的火焰似乎也稍稍压下去了一点,对着门口喊道。

“等会儿再进来!”

喊完后,组长又怒视我,似乎还想对我继续咆哮。

然而前辈却不依不挠地敲着门:“组长,我希望能够尽快确认这份文件,不然恐怕可能会耽误工作进程,我能先进来吗?”

“沈京!你给我安静!我这里……”

“打扰了。”

前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擅自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前辈好像没有注意到当前状况一样,走进来后对组长微微一笑,不不顾组长愈发扭曲的面容,手捧着一份文件便走了过来。

“组长,这份文件需要您确认一下,耽误您的时间了。”

前辈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很像是故事里常常出现的骑士,骑士一般会带着这种坚定的面容来拯救被恶龙囚禁的公主。

不妙,看到这样的前辈,我一个大男人的少女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沈京!没看见我还有事要做吗?快给我出去!”

组长恶狠狠的表情在前辈面前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威势,前辈对组长笑了起来,眼神莫名变得锐利了。

“我在办公室外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说对下属进行人格侮辱都算组长的工作内容的话,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呢?”

“你……你这家伙……”

“组长,这份文件还是确认一下吧,不要光顾着对下属进行人格侮辱而忘了工作才好。外面的同事们可是因为组长怒火连工作都不专心了呢。”

组长似乎是气血上涌了,愤怒到满脸通红,我有点担心组长对前辈做出什么气上头的事,于是赶忙站到了组长和前辈中间,对组长连连鞠躬。

“抱歉!组长,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说请假的话了,是我太任性了,真的很对不起。”

组长的怒火无处发泄,但因为我卑躬屈膝的态度而有所消减,或许也只是因为我的话给了组长一个台阶下,组长最终只是面色不佳地哼了一声。

“知道了就赶快给我去工作!都给我滚出去!”

……

我和前辈如愿退出了组长的办公室。

果然前辈说来找组长确认文件的话是假的,前辈只是来解救我的罢了。

前辈此时看向我,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我想对前辈道谢,但看到前辈这样子,我倒是有些不解其意。

一边走回座位,前辈一边说道:“嗯~该怎么说呢……有时候我真的感觉秋生你很奇妙呢。”

……奇妙?这是用来形容我的词吗?完全不知道前辈在说什么。

“秋生你有时候很胆小,会被组长训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时候又很胆大,就像刚才你挡在我面前一样。我都不知道是我在保护秋生还是秋生在保护我了。”

我瞬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说、说什么呢!当然是前辈在保护我啊!”

“感觉秋生你……一遇到自己的事就很畏缩,但总是为别人非常上心呢。”

“有吗?”

我倒是对此没什么感觉,甚至有在心里冒出了“我只是对前辈的事很上心罢了”的想法。这个想法说出来就太羞耻了,所以容我在此装傻。

不过实话讲,若是遇上我力不能及的事,我肯定退缩得比谁都快。前辈可能把我想象得过分善良了。

前辈回到座位上,轻轻端起热腾腾的咖啡,轻啜一口。

“——我并不讨厌秋生这一点哦。”

……我现在的脸肯定很红。

每个人都有其个性,这是无法抹灭的,我想前辈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这一点。我没有回答前辈,手上却根本无法专心工作,都怪前辈说了奇怪的话。

临近下班时间,前辈忽然间问我。

“话说回来,没问题吗?”

前辈的问题稍稍有些突兀,我不知道前辈在说什么。

“前辈指的是……工作吗?”

前辈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在装什么傻啊。我问的是你请假的事。我不知道你这么频繁地请假是去做什么了,但是今天没有请假成功吧,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啊,那个……”

我恍然大悟,但要请假的真正理由我不可能跟前辈说。

我因为一些因缘巧合而加入了银舍街的一家杀手公司,上个月还通过有些粗暴的方式应付了一个委托,挽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我原本以为委托什么的应该可以告一段落,然而没想到在结束委托后的那一天,我的杀手搭档史密斯给我发来了消息。

若要简单概括一下史密斯发来简讯的内容,那就是公司方面决定给我和史密斯这对备受期待的超强新人组合配发一个任务。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拖延,直到今天终于快拖延不住了,才决定向组长请假去处理一下,然而请假却惨遭失败,这就不提了。

这方面的事我无法拿出来跟前辈商讨,于是我只能强行搪塞过去。

前辈貌似也没有追究的意思,不过敏锐的前辈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怀疑。

“……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很在意。不过说起来,近半个月你都没来找我喝酒了呢,今天要久违地去喝一杯吗?”

……半个月啊。

仔细想想正是半个月前,好不容易解决了委托事件后,心情舒畅的我感到了久违的放松,我仅仅只是把喝酒当做是消解烦恼的手段,在心情放松的情况下,我当然是不可能去找前辈喝酒的。

但是一想到今天请假的事,我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于是最后,我把烦恼全部塞在心底,对前辈摆出了一个尽可能正常的微笑。

“嗯,好,喝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