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初苦恼地抱着手臂。她先站起来踱了会步,又坐到了顾回的床上。

顾初只有一部分的时间有在看顾回游玩,更不是经历过这一切的顾回本人,对内测时的背景与形势依然一知半解。

因此,她有问顾回很多问题,顾回也给她讲了部分曾经的事迹。

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顾初终于总结出初步的结论:

“…简单来说,你们没有办法维持一家纯粹的休闲公会,便只能介入争斗。”

“就像是和平年代的公民也要缴税。”顾回补充道。

“‘战争’。我还以为你们性质上都只是隶属王国的兵团而已。”

“没错,你可以只是受到法律庇护的雇佣兵团——如果你选择放弃野外海量的资源、直接毁掉正常的游戏体验。丢掉工作当然是逃税的最好方式。”顾回讽刺地答道。

“于是,你们当时的首要目标就从各自为政变成了积累战力,争取赢得在大公会间的话语权。”

“我们本来底子就不差,只不过一直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而已。‘天界战争’刚开始时,我们还只是被‘绯月’随便暴揍的杂鱼;而到了内测结束,‘夜叶笙歌’已经是王领第六兵团、和‘云汉’、‘绯月’相提并论为‘御三家’的第三大公会了。”

“不是和‘风印’加在一起才会有那种地位吗?”

“…就你话多。但是…你终于说到了重点。”

“诶?”

“我们欠‘风印’的。”

顾回凝重地说道。

“虽然两家之间的联盟由我们占主导权和话语权,但规模和综合实力其实都是‘风印’更加强大。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绝对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

“内测时,我们在整个初期都相当于退出了公会竞争,时机和进度上都落后得很严重。战斗、资源、外交,在很多事情上都依赖了‘风印’的援助。到了公测——大家终于回到一个起跑线的时候——我作为主力却没办法参加开荒。最终,仍旧依靠了‘风印’那边的帮助。”

“原本就已经欠了相当重的人情了——我们本来是想要在公测好好偿还的。可结果呢?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先把书生和「风花雪月」借了过来。‘风印笑书生’,他们的会长兼王牌;「风花雪月」,两家公会努力了一整个内测得到的唯一产物、就连‘云汉’和‘绯月’都只有一具的「王领遗器」。我们补上了漏洞,可‘风印’那边…可能就这么…废了。”

顾回的的声音渐渐极为痛苦:

“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接受。”

“从我个人的立场,我无论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也绝对不希望扯上公会;可哪怕以公会的立场来看待,就算让公会承担了任何后果,也绝对不希望连累盟友。”

听见这些的顾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真是…最糟了呢。”

“而…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源于我个人的过失。”顾回沙哑地说道。

顾初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问这句话的时机有点奇怪——

“你…你没事吧?”

——却依然担忧地说道。

顾回惨笑了一声:“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不等顾初回答,他就继续说道:“像。从回家到现在,我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进入游戏,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跟你在这里谈笑风生,可这都只不过是理智让我一时麻痹自己。”

“如果我不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我不在开荒的这几天里创造出抵得过一整个公会的价值,一切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

“还是说…已经无法挽回了呢?还是说…我已经失败了呢?”

顾回极为惨痛地质问着。

顾初注意到自己哥哥的眼神逐渐崩坏。必须要说点什么——她这么想着。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并不能给出沉默之外的回答。

顾回就像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

“所以…没办法的啊。这是个战争游戏,没有人会在游戏里遵守现实的道德标准,没有人觉得抢劫其他人是一件错事。就算我自己不认同那样的事情,就算我自己觉得那是错误的,可是哪怕真的去偶尔做一次所谓的‘错事’,对这个世界而言也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就像太阳升起来一样不是吗?”

“你根本就不明白…她拿的「神迹遗器」属性至少强过「王领遗器」一倍。稍微发展到中期便能有军队级的杀伤力,甚至可以以一己之力左右公会战争。现实时间至少一年内,它应该都是整个游戏世界里最强的装备。只要交给合适的大公会里合适的高战去使用它,那家公会甚至就直接能有抗衡所有其他大小公会的资本。说实话,如果把公会的名字写上‘云汉’或者‘绯月’,我真的会很认真地考虑将刚才那些话当作即将发生的现实。”

“就算我不去抢她,每一个玩家都会抢劫她,每一个玩家都应该抢劫她。她就像是这个游戏的最终目标,不去抢劫她——还来玩这个游戏干嘛?”

“她等级又那么低,走到哪里都会被抢劫。这么大的力量,在谁手里都能改变游戏未来的走向。如果她一定要被抢劫的话,为什么又不能是我呢?毕竟,我才是这个游戏里唯一抱着正确信念的人,只有我才打算用它去做正确的事。”

“而且——这不是我不想抢就能不抢的问题。别忘了,我身上背着债——无论如何、怎么样也要还清的债。我才是最应该、最天经地义、最理所当然地去抢劫她的那个人。”

“这本来就不是错误的事情。我本来就怀着最崇高的动机。没有人会责备我,我也永远不需要自责。”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即使我随便就能想出这一大堆把我淹没的理由动机,即使好像全世界都在推着我去抢劫她,在她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我没有办法回答她。”

“错的就是错的,而我永远骗不过自己。”

“但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这些的我并没有放下手里的剑。”

顾回闭上眼睛。他用一种决绝却轻柔的语调,重复念着不久前才刚说过的一段话。

“因为能够比‘正确’本身更加正确的,便只有‘重要之人’。而即使是错误的事情,我也只能去做。”

“‘我总是在做错相同的事情。’”

“从很久以前…我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实现他们的目的,无论是什么样的目的。’”

“‘我们不想成为他们。——然后,这变成了我们的目的。’”

“‘于是,我们变成了他们。’”

“从来就没有选择。”

顾回说话时咬字清晰,思路也很明确,根本不怕顾初听不懂或者误解了哪处。他的眼神甚至开始变得平静,就这么看着顾初:

如果你就这么在意我的行为,好啊,我告诉你,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不是觉得自己能当好一个倾听者,能给出鼓励的话语、合理的建议,能作为一个称职的妹妹和我一起面对这些事情吗?好啊,现在你全都知道了,可是你又能给出什么回应呢?这样廉价的关怀再来上一百遍,又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顾初感受到、甚至过度理解了哥哥眼神里的寓意,渐渐感觉到连自己的表情都在莫名的情绪下开始扭曲。仅仅是通过话语,深深的无力和恐慌感便植入她的内心,进而在全身蔓延。

游戏里的事,如果连那个在内测里肆意遨游、大杀四方的顾回都没有办法解决,只对这些略有涉猎的她便更无法起到一丝一毫的帮助。

更何况,在这个家里,顾回才是更加恪守信念、不怎么计较个人得失的那一个,顾初才是崇尚理智对待任何情势的冷静派,或者说利己派。

顾初从来不讨厌自己哥哥的性格。她一直将自己的哥哥当作榜样,顾回总是比她懂得多、想得周到、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情。

他们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顾回放弃般地摇了摇头:

我明明早就知道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为什么还要把希望寄托在妹妹上。

…哥哥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顾初心猛的一沉,甚至有一种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她明明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

她也许知道。

那个问题,顾回不知道答案,顾初更不知道答案。

但是…如果顾回想要那样的答案,顾初就给他那样的答案。

“…哥哥。”

顾初轻声说道。

顾回愣了一下。顾初很少会这么正式地称呼他。

“可以的哦。只要哥哥想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到的。”

顾初用少见的温柔表情看着顾回。

“可是…”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这很困难。但只是这种程度就要放弃了吗?只要努力坚持下去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啊。”顾回那种死灰般的眼神又开始跃动着几分生机。他意外地看着顾初,挣扎地开口道:“你…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我不会这么想?哥哥,你是困了吗?你竟然在说这种丧气话呢。”

顾初很自然地立刻说道——至少她竭力想要扮演成那样。

“……唔。”顾回一只手捂着头。“你说的对…我…我在说什么啊。泡在游戏里太久,连最基本的思考,不,信念,都被游戏世界磨钝了。”

顾回叹了一口气,慢慢趴在了键盘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屏幕里灰白的画面:

“顾初…身处在这种游戏世界里的我们,也会渐渐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顾初咬着下唇,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她依然在用正常的、可爱又调皮的声音说道:

“如果会的话,你们现在又在为了什么奋斗呢?”

“啊…是啊。哈哈。”顾回苦涩地干笑了几声。“我在问什么傻问题。”

“…就算困得不想再跑回去,也至少睡在客房啊。”

齐斜秋无奈地看着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楚雨缠。

“说着什么‘我才不想睡你家的床呢’就睡在了别人家的沙发,还真是有够胡闹。”

周恭宠溺地说道。

“她就这样,你也知道。”齐斜秋瞥了眼身旁文雅的青年。“怎么样,高兴吧?对你来说可是梦幻展开了。”

“她就这样,你也知道。”周恭还以相同的话语。“我倒不会…特别意外。她和你本来就是很像的人。”

“很像?我会把它当作人身攻击的。”齐斜秋眯起眼睛,继续打量着楚雨缠。“…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啊。”

“不是这方面,而是…”周恭思考了一下齐斜秋能够明白的说法:“我们公会理念的那方面。小姐和你都是一样的。”

“……‘信念’啊。”齐斜秋反而看向周恭:“我是想得太多,她是想得太少,才会有相似的观念。你也不看看她才多大,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成长,接下来又要去面对怎么样的世界。再坚定的想法,也可能随着时间改变。”

“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相信她吗?”

“…我?”周恭不解地看着齐斜秋。“抱歉,齐少。你是说?”

“我还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也和现在的自己有很大的差别。可是…周恭。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在城市里流浪了两年啊。”

“喂喂…怎么说也没有流浪那么惨啊。最多就是…居无定所而已啦。我甚至还有好好念书呢。”

齐斜秋没接周恭的话:“而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有我现在这么大了。如今也已过去了四年,一些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你应该早就明白。”

“…应该吧。”

“然后呢?这样的你…会从心底里认同楚雨缠吗?她对于世界和自己的认知,在你我眼中应该再脆弱不过。”

“…那是小姐的事情。无论你和小姐要做什么,我自然都会跟随你们。”

“周恭,我说了,行为是一回事…而想法呢?你真的觉得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周恭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四年前,我最不可能这么觉得的时候,却是你和小姐从末路中救出了我。没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我现在既然站在这里,便只是为了这一条道路而存在。”

“不,行为是行为,动机是动机,这些事情我哪用得着问你。可是…想法呢?对于这一切,你的想法,你的思考又是什么?”齐斜秋第三次问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周恭这次没有犹豫:“想法?齐少,我不需要想法。小姐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无论有多少种道理和说法可以否定、质疑,但只要是小姐真心实意相信的东西,就一定会是我真心实意相信的东西。”

“…哈。”

“‘哈’?”

“我本来期待着你会说什么‘因为跟齐少一起见识了更多’,‘被齐少的行为所打动’,‘思想受到了齐少的影响’,结果…”

齐斜秋露出微妙的表情:

“竟然是个萝莉控啊,周恭。”

“唔噗!我不是,我没有!”周恭顿时开始凌乱:“你还不如说我是看上小姐的万贯家财呢,还比较可信一点。”

“哦,我懂,‘不想努力了,富萝莉抱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刚刚那是反讽!…不对,我明明知道你是故意开玩笑,还在认真解释什么…”周恭摘下眼镜,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是啊,上次真用亿万家产开玩笑的时候你倒是淡定得很,这次竟然慌了啊。”齐斜秋继续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恭。

“不是…!那是因为我清楚你一定不可能在钱的方面上误会我,但我并不敢说你一定不会误会我和小姐的关系。”

“嗯,又开始认真解释了呢。”齐斜秋一副善解人意的包容表情。

“我…!”

“周恭…哥…”

正当周恭想开口的时候,房间内响起楚雨缠的声音。他和齐斜秋看向楚雨缠,却发现那只是少女的梦呓:

“还我…布丁…我要…开除你……”

emm……齐斜秋同情地拍了拍周恭。

“…听不懂…人话…吗…混蛋…”楚雨缠继续喃喃道。

周恭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

“…顾回…我…记住你了……别跑……”

楚雨缠迷糊着翻了个身。

齐斜秋搭在周恭肩上的手突然死死抓紧,原本轻松自如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