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天天跟在我后面学我走路,学久了你自己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现在回想起来,泽西这句话犹如诅咒。
泽西是我上小学时的同学。他人话不多,性格有点木纳,也没有什么朋友。而且,他有着一个不同于常人的特点——
他是个瘸子,天生的瘸子。
因为某些原因,我很羡慕泽西,然后,我的羡慕转变成了妒忌。
我会四处乱扔泽西的东西,还会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学他走路的步伐。他对阴魂不散的我显得很不在意,于是我便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我虽然欺负他,但却没有对他动过手。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这点小打小闹或许不会让我和他产生那么大的隔阂。我也不至于害怕到连一句道歉都迟迟不敢开口。
我很害怕我的道歉,只会换来永不原谅的回复。
说起来,不知道该说是巧合还是报应。那件事情发生时的时间,竟与柳下遭遇事故的时间如出一辙。
泽西有一只黑色的小猫。那天是周末,我和朋友约好了去游乐园,那是个听说马上就会被废弃的游乐园。记忆中,那确实也是我最后一次打算去那里。在等待公交车的车站里,我看到了泽西,和那只毛色漂亮的小猫。
我就像是抛泽西的文具盒,书包,课本一样,去抛了那只猫。
我知道我把猫抛到马路上了,但我没注意到那辆货车,也没发现它来的那样迅速。
记忆不同于梦境,当我真正回想起来这份过去的记忆。我才发现,我的梦是那么的温柔,藏头护尾地掩去了我不愿再看见的一切。
这次,再没有梦中那场迷雾的遮掩,我的罪行在光天化日下昭然若揭。
我看清了泽西的表情,那张我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要忘记却忘不掉的表情。它深深地长进了我的记忆中,无论岁月荏苒,一旦回想,永远记忆犹新。
当车子驶过我抛猫的马路时,当听到那货车行驶的震响以及猫的悲鸣声时,稚幼的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泽西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眼睛睁得很大,像死物一般灰暗,表情和身体都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压过马路的车轮。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对没有朋友的泽西来说,这只不知从何时开始养起的黑猫,或许是他唯一的朋友。
而这就是他面对朋友的死亡唯一能做的。
我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入耳的声音也逐渐变大。货车声变得如雷鸣般震耳,悲鸣声也开始变得尖锐,这两种声音相互交缠着越来越响。
我陷入这两种声音所造成的涡旋中,越陷越深却无力自救。
在那涡旋深处,我隐约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随后,那声音越来越大,其他的声音则逐渐退去。
那是,猫叫的声音。
“喵呜,喵呜……”
“白杨,白杨……”
回过神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跟柳下坐在了回程的公交车上。
此时日落西霞,夕阳的余晖洒落满车。有金色的光投映在窗户上,朝着车辆行驶的反方向移动,一闪而过柳下担心的脸。
我如梦初醒,看着柳下,噩梦般的记忆被车窗外洒下的金色夕阳一照,便暂时云消雾散,无迹可寻。
“看你好像在想事情,所以就一直没喊你,不过现在就算不喊你也不行了。”
伴着柳下说话的声音,车辆行驶的越来越慢,最后,停下了。
“白杨,到站了。”
从车上下来,柳下伸了伸腰。
“玩了一天好累啊!花了好多白杨的钱,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你肚子饿吗?”
“饿啊,但是我没有钱。”
“没关系,我有。”
“!!!你是富翁吗!你这种人竟然没有朋友!简直是世界十大未解之谜!”
柳下说着,突然跑过来勾住我的肩。
“嘿,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掏钱,我带路,我带你去吃点你没吃过的。”
柳下勾着我的肩往前走,我被她挟持着,只好带着好奇与些许的恐慌随她一起。
柳下带我来到了大排档。
看着满桌狼藉,随地滚落的啤酒瓶和光着膀子吃相豪爽的食客,我心生退却。
但是,来不及了,柳下已经趁我不注意溜到了前台点菜。
“白杨!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柳下的手指在菜单上飞舞着,看着柳下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只好一边向店老板报出柳下推荐的菜名,一边从兜中掏出钱包。
老板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满目凶光的眼睛看向我,令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点完菜,柳下熟练地找了个空位坐下,徬晚时的大排档人不算很多,柳下特意选择了较偏僻的角落,似乎是注意到了我不太喜欢人群聚集的地方。
看着如坐针毡的我,柳下笑着帮我拆开碗筷的包装袋。
“这个店的大叔人超好的,虽然长的有点吓人,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喵呜,喵呜……”
一只三花猫凑到柳下脚边叫着,打断了柳下的话。柳下一脸惊喜地将它抱起,它乖乖地在柳下怀里伸了伸腰。
“这附近的小野猫都是吃着大叔准备的食物长大的,所以他虽然看上去很凶,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柳下的话使我又仔细打量起那个正在处理食物的大叔,他凶神恶煞的气场并没有因为我得知他的温柔而有所缓和,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菜上来了。柳下和三花猫对这些东西的吃法显然比我要熟练,我拿着筷子对着一盘烤鱼大眼瞪小眼,不知该从何下口。
“白杨你好像有什么很苦恼的心事啊。”
柳下故作不经意地问我。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舒服些吧,我们是朋友嘛!朋友就是互相帮对方排忧解难的存在啊。”
柳下用塞满食物的嘴,含糊不清地说。
我看着柳下,愣了愣,随后又低下了头。
“知道我过去做过那么恶劣的事,柳下就不会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怎么会!”
柳下激动地拍了拍桌子,她这一拍让三花猫好不容易快抓到的烤鱼又往前面移了移。
“起码对于我来说,我不在乎白杨过去做了什么,我在乎的是白杨现在做了什么。”
柳下突然伸出手将我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住。
“我所见过的很多人,看上去都或多或少有些心事的样子。他们或许都有着令自己感到遗憾和后悔的过往,但是,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时间和人生一样,永远只会向前。”
“最重要的是,一味的被困在自责中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不是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景象,不会忘记柳下说出这段话时,从她手心中传来的温度。然而,就在我沉浸其中,有点晃神时,一脸严肃的柳下却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白杨为什么没有反应啊?像木头人一样,我应该是说了些很厉害的话吧!”
她笑着,将手收了回去。
临走前,柳下与我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星期六早上九点,在白杨家附近的车站见面吧!”
夜晚的道路尽头一片漆黑,两旁的街灯将柳下的影子投射在如天空一样黑暗的柏油路面上。柳下走在道路的中间,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朝我挥手,我于是也挥手与她道别。
那时的我脑中不断重复着柳下刚才那番话,思索着要不要去找泽西道歉。直到柳下已经转身背对着我朝前走时,我才发觉我好像还没有说——再见。
我并不知道,这句再见,当时没能说出来,将来也再也没办法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