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就不会说话。

产检的时候妈妈并没有检查出我有任何异常，直到三岁我都没有说出一句话，爸爸妈妈发觉事情不对，就带我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是我从听力到声带的功能都完好无损。在一些小说和影视作品中，只有受到过巨大心理创伤的人才会出现我这种明明发育正常却说不出话的情况，我于是又被父母带去精神科，后来还辗转去过几家著名的心理医生的诊所，依旧是没从我身上发现任何毛病。我不仅不会说话，遇到外界刺激也不会惊叫，除了打喷嚏和咳嗽会发出声音外，我的嘴巴就像被胶水粘住了。

自己的女儿患了这种不明原因的哑病，虽然不曾因此嫌恶过我，但父母都很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潜在的疾病，每年都会带我去医院做体检。我也不想我深爱的家人为我担惊受怕，所以一直在努力尝试发出声音，很小的时候我就会刻意观察身边人讲话，注意他们说话时的动态、嘴形、表情等。我的观察甚至细致到了说话人说不同的话语时嘴唇翕动的幅度，结果在这样长年累月的刻苦练习下，我还是没能学会说话，阅读唇语的能力却与日俱增。

我抱着泰迪熊坐在房间的地毯上。距离爸爸去世已经过了一个月，我和妈妈基本上都从悲痛中走了出来。现在我更喜欢这只玩具熊了，因为它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玩具这样简单。我切身体会到了睹物思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抱着泰迪熊，将脸贴近它咖啡色的熊脸时，能感觉到爸爸仿佛仍旧在呼吸。

我一分钟也不想与我的泰迪熊分离，但我不敢将它带去学校，怕它会被坏孩子弄脏，于是我便干脆不去学校了。妈妈以为我仍沉浸在悲痛中，没有强求我，反而帮我向学校请了长假。她每天早上会和我一起吃早餐，我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可惜的是妈妈吃完饭之后是要去上班的。

怪事就发生在这天妈妈走后，我在房间里玩泰迪熊，突然发现它胸口的位置上多了一个芝麻大小的洞，我以为是自己玩它的时候不小心勾到了某处尖锐物体，为此自责了一番，那天我触碰泰迪熊的动作都比往日小心了许多，轻手轻脚得为它梳毛，犹如在对待一件刚出土的文物。然而，第二天，我发现泰迪熊胸口的洞又大了一点，它现在都能伸进去我的拇指了。我感到奇怪，同时又很慌张，这种感觉，或许就是爸爸妈妈发现我不能说话时的感受。第三天，泰迪熊胸口的洞又扩大了，我不敢让妈妈知道这件事，因为泰迪熊是爸爸留下来给我的。泰迪熊出了任何意外，责任都在我。

妈妈去上班之后，我从她的房间里找到针线，将泰迪熊的胸口缝上了。

第四天，我在泰迪熊胸口缝的那些歪七扭八的白线，竟然全部绽开，胸口的洞比起昨天又扩大了一倍。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再次用针线将它缝好。泰迪熊的洞是竖向发展的，第五天、第六天，泰迪熊胸口的洞每天都在扩大，第七天，它的胸口就像被人撕开了一样，胸腹俱裂，绽开的白线凌乱得躺在微微外溢的棉花上。我感到很诡异，这种明知有不好的东西降临到了视若珍宝的东西上，却寻它不出的感觉真叫人又怕又恼。

就在我拿来针线准备再次缝上泰迪熊的胸口时，房间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别缝上它，我还未完全生长好呢。”

我吓了一跳。

“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是一颗无处可去的心脏，只好住在这只泰迪熊的胸腔里。”

我向泰迪熊的胸口看去，雪白的棉花中的确包裹着一颗像心脏一样的东西，它呈鲜红色，正在微微跳动着。心脏周围的棉线变成了红色，如同血管一般延展开。心脏长在一层棉花之下，不仔细看的话是发现不了它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泰迪熊之所以会在胸口长出不断生长的洞，是因为这颗来历不明的心脏要在其中生长。

“是心脏在说话吗？心脏会说话？”

“对呀，是我在说话”。

心脏的声音是一种很中性的声音，硬要分辨出性别的话，大概是男性。

“怎么回事？你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

“对，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确实能听见你心里的声音。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是颗心脏吧，所以我能听见心脏的语言”。

“居然还会有这种离奇的事情啊”。

“离奇吗？说起来，我并不明白离奇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进我的泰迪熊里的”？

“在你发现泰迪熊胸口有芝麻洞的那一天”。

“泰迪熊现在的这个样子我都没办法把它拿出去了，你还是让我把它缝上吧”。

“可以，不过要等今天过后，过了今天我才能完全长好”。

作为天生失语的小孩，我还是第一次与人……哦，不对，与心像这样交谈。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让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我像这样与泰迪熊的心交谈一整夜肯定也绝对不会疲倦。其他孩子在得到称心如意的玩具时就是这种心情吧？不，这样说太浅面了，应该是盲人复明，听障复聪时的心情。

想到这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经过又一天的生长之后，心脏已经在泰迪熊的胸中安置好了自己。现在它的样子比起之前要更显眼了，胸腔处的棉线全部变成了血管状的鲜红色，因为泰迪熊没有肋骨，这套奇异的器官系统看上去软趴趴的。

我用和泰迪熊毛色相近的棕红色长线再次将它缝好，我的缝合水平经过这几天的不断尝试获得了一定的提升，但由于我的起步点实在太低，缠绕在泰迪熊的胸前的线条仍旧十分拙劣，泰迪熊看上去就像是做了心脏手术之后伤口没能好好康复，留下了一道难看的刀疤。

我和泰迪熊聊着天，等待妈妈回家。我满怀期待，我从未感觉时间流逝得这样慢。

咔嚓，门厅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而我早已抱着泰迪熊等候在客厅。

“妈妈，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