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最靠近讲台的窗台上,不知道谁在上面摆了一个鱼缸。

第二天,鱼缸里被人装进了水和鱼。

看着橘红色不足成人拇指大小的金鱼,老师问我们:“是谁带来的?”

没有人回答。

见来路不明的金鱼无人认领,想到这是一个能让我们对“生命”有所憬悟的机会。老师对只有八岁的我们这样说:“不管是谁带来的金鱼,既然已经摆在了这里,我们就不能对一条需要帮助的小生命视若无睹。我想大家都会好好照顾它的对不对?”

我们所有人瞬时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于是就这样,金鱼成为了我们班级共同饲养的对象,由每天的值日生负责给金鱼喂食。

我从没养过金鱼,但之前或多或少听过金鱼记忆力短暂,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已经吃过了东西,只要看见有食物就会去吞食。害怕自己投食太多会让金鱼吃到翻肚皮,我为此特意询问了身边有喂养经验的长辈,得知了投喂时最合适的份量,兴奋的等待着轮到我值日的这一天。

和我一同值日的搭档是聂镜垣,这是由于我们两个学号相邻的原因。聂镜垣在班里不太讨喜,他的头发长长的,乱乱的,有人开玩笑说小鸟可以住进他的头发里;不过他并不是邋遢的人,服装总是很整洁,课桌也摆放得井然有序,为什么发型会那样?大概是天生如此吧。他成绩中等,但却有远超同龄人的见闻,是个很博学多识的人。不过因为他不太爱理人,所以在班上不太讨喜,也没有什么朋友。

放学后,我和聂镜垣默默打扫着教室,一直到最后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交谈。当我已经扫完最后一块地板,聂镜垣正在擦他的最后一块玻璃时,我将劳动工具放好之后打算去喂鱼,穿过讲台走向窗台的时候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我下意识伸出双手,想将手搭到面前的窗台上来稳住自身的平衡,这个动作刚做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内心大叫一声“不好了”,因为我的手正打向窗台上的金鱼。

鱼缸被打翻了,不幸的金鱼顺着水流从窗台落了下去,摔到了窗外的绿植上。窗台安装了防盗网,我没办法翻窗出去救它,当我全速绕过一整排教室到教学楼后面找到它时,它已经不再跳动了。

第二天,我和聂镜垣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李乐崎,聂镜垣,昨天是你们两个留下来值日的,你们知道金鱼去哪了吗?”

今天一早就有同学发现大家一起精心饲养的金鱼不见了,过了这么久,我们已经与金鱼有了感情,还给它起了名字,它的突然消失让所有人都很难过。作为我们的主任老师,老师必须将这件事情处理妥善,他已成年的大脑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思考着能够保护八岁孩子脆弱心灵的最优解。

我一早上都在提心吊胆,此刻更是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喉咙里砰砰乱跳的心脏为金鱼的死去而难过自责;也为可能到来的责骂而害怕。对于才八岁的我来说,害死了一条金鱼,就好像大人突然背上了人命官司,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两只手捏在一起,只敢看自己的脚尖。我是老师眼里的好孩子,父母眼里的乖孩子,从小到大还没做过一件错事,我害怕这件事就此成为老师看待我的一块污点,而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被大人们夸成是什么错事都没做过的乖小孩了,因为错误已经发生,金鱼死去的目光还盯着我看。

就在我不安,面对老师的疑问支支吾吾的时候,本来一言不发一副作壁上观姿态的聂镜垣突然开口说话了。

“是小奏干的。我们昨天打扫的时候,小奏过来了,李乐崎想去喂金鱼的时候小奏伸出脚绊了他,他摔向鱼缸不小心把鱼缸打翻了。”

聂镜垣说着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掌拿给老师看。

“他自己还受伤了,昨天鱼缸的碎片伤到了他。”

说完他就直接放开了我的手。

“小奏是我家附近的女孩,她也在这所小学上学。她是个很顽劣的孩子,总是在调皮捣蛋。”

“小奏为什么要来教室呢?”

“我不知道,可能我擦玻璃的时候她看见了我,她认得我,所以她就进来捣乱了。她做了坏事从不承认,但她只要犯了错就会不巧被监控拍到,所以哪怕她抵赖也没有用。我家附近的人都不喜欢她。”

老师将目光转向我,他需要从我的态度和回答中来确定要不要相信聂镜垣的话。

“李乐崎,你昨天是被小奏绊倒所以才不小心打翻鱼缸的吗?”

我抬头看了聂镜垣一眼,他抱臂站在我旁边,一点也没有因为撒了谎而心虚,说话的条理也很清晰,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件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也转头看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睛中我感知到了他此刻在想的事情。

你在老师面前的形象是怎么样我一点也不关心,我也不在意别人怎样想象我,一切都随你便,我不是为了帮你才说谎的。

我再次看向老师,没有一点心虚和犹豫。

“是小奏绊倒我的”。

走出办公室,我松了一口气,聂镜垣自顾自往班级的方向走,我赶紧快步追上他。

“谢谢你。”

“不用道谢,如果老师真的为此去看监控,我们就都完蛋了。”

虽然聂镜垣的话所言不假,但我对自己有信心,有了我这个三好学生的肯定,老师应该不会再有所怀疑。虽然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撒谎,但我却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只感觉全身的细胞都轻松了下来,为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而欢呼雀跃。

“真的有小奏这个人吗?你说的完全就像真的一样。”

“没有,是我编的。”

“刚才编的吗?”

“上小学之前就编出来了,当时有一群高年级的小学生在我家附近踢足球,把我卧室的玻璃踢碎了,球落到我房间的木地板上。我爸很愤怒地问他们是谁干的,这时候我抱着球和爸爸一起站在房门口,编出了小奏的故事。”

“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姐姐干的,她很用力地把球砸进屋里,之后就跑了。”

“你没说她叫小奏?”

“当时还没有给她起名字。”

“为什么要编这个谎呢?那群踢足球的孩子里有你的朋友吗?”

“不,我不认识他们任何人。我编这个谎只是因为我好奇大人对我说的话会信多少。这是实验。”

“……我想我不懂。”

我和聂镜垣双双回到了教室,立马有同学过来问我金鱼的下落,我就把小奏的事情对着他们原封不动又说了一遍。他们立刻义愤填膺了起来,大家都对会做坏事的小奏生气又无奈。

虽然小奏是一个众人所指的坏孩子,但因为她为我解了围,我对她十分有好感,在那之后我不时开始想到小奏。她是长发还是短发?皮肤是黑是白?戴眼镜吗?她也有不为人知的善良一面吗?每当有诸如此类的问题时,我就会去询问聂镜垣,因为他是小奏的创作者,对于小奏,他拥有最权威的发言。

“刚刚过肩的长发、小麦色的皮肤、喜欢穿一条红色的背带裙,不戴眼镜,年龄比我们大两岁,不为人知的善良一面?既然都说了是不为人知,我怎么会知道。”

聂镜垣的态度虽然有些敷衍,不过还是一一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觉得小奏会喜欢吃柠檬味的糖果!”

“有可能,反正她不是会喜欢吃草莓的女生。”

“既然叫小奏?她喜欢听肖邦的奏鸣曲!”

“你可真会望文生义,不过这样高雅的品味和她的作风真是不搭。”

“小奏是中日混血!她的妈妈是日本人,所以她有个日本名字叫不破奏。”

“你的想象力可真稀奇……”

“你说小奏会不会其实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为在家里受到的要求和限制太多所以在外面才会这么顽劣。”

“真是反叛,没想到你还能想到如此有深意的设定。”

就这样,我每天都缠着聂镜垣聊关于小奏的事,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完善着小奏的设定。

就在小奏在我和聂镜垣的想象中逐渐成形的时候,其他孩子也开始用小奏来为自己脱罪。

花瓶打碎了。

“是小奏干的。”

哥哥的玩具被自己玩的时候弄坏了。

“是小奏干的。”

妈妈的口红被自己弄折了

“是小奏干的。”

就这样,小奏的名号渐渐传开了,她成为了在本地声名昭著的人物。

我为小奏打抱不平。

“明明这些事都和小奏没有关系……小奏是无辜的!大家都把小奏当自己的替罪羊!”

“也用小奏为自己开过脱的你说这话很底气不足啊。比起这个,那些大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听信小孩的话,小奏又不是真的存在,这种谎话,讲一两次能有人信就已经很幸运了。”

对于聂镜垣的话,我并没有仔细深思,毕竟不论是我还是当时的聂镜垣都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在短短几天之后发展得如此诡谲,从聂镜垣第一次编出小奏开始,有关小奏的一切就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控制。

初发事件是班里一个家境良好的男生带来了爸爸给自己买的新型遥控车,据说价格在五千块以上。大课间回来的时候这名男生发现自己的遥控车被人摔坏了,首先的怀疑对象是和他不久前刚起过争执的男生。

“是小奏干的”该男生斩钉截铁地说。

毕竟是价格不菲的玩具,受害方及其家属坚持要调监控一看究竟。

聂镜垣拉着我偷偷跟在他们一行人后面。

“你干嘛?你不喜欢那男孩吗?想要目睹他的谎言被揭穿?”

“嘘,小声一点。”

聂镜垣将门偷偷拉开一条缝,和我一上一下探出两只眼睛看向屋里,从我们的视角正好能从憧憧人影中看见监控上的一点画面。

大课间,我们所有人都出去做体操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

刚刚过肩的长发,红色的背带裙,小麦肤色的女孩,径直走向那个男生的座位,从他的桌子里拿出遥控车,用力摔到了地上。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就在我的眼前。

小奏……真的出现在了监控画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