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上，三桅帆船缓缓行驶，暗金色的天，暗金色的帆。
门被轻轻推开的那一刻，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沾血的手仍轻按在桌上，抚摸那古老如墓碑般的硬皮书壳，无奈哂笑着。
那本书叫《莉莉丝之血》，记录着吸血鬼的传说。
不可考的出处，荒诞的内容，让帝国学士们嗤之以鼻。
除了最天真的孩童，没有人会相信那书中的讲述。
红死病的突变体——吸血鬼的存在，人们坚信，这不过是幻想与恐惧的糅合，只存在于睡前故事与偏执者的梦呓中。
谁会相信这些呢？
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现在。
陌生的身影站在门边，一位女孩的轮廓逐渐明晰。
纯白的短发与深红的瞳孔，那位恶魔般的少女，刻意压低了嗓音，发出甜美的笑容。
「晚上好啊，先生。」
他是卡尔·德·加洛林，加洛林家族的年轻次子。
回想几分钟前，他还瘫在木质座椅上，麦芽酒润肠后看看美丽的江景。
一个月来，他代表家族游历东方各诸侯领与商业都市，听够了贵族的趾高气昂与商人们的聒噪。
明日天亮，将抵达帝都枫丹白露，与久违的家人重逢。
而这最后一天，本该用所剩不多的精力，来享受窗外的风光与舒适的旅程，为旅途画上一个轻松的句号。
一个月的旅程，收获不小且一帆风顺......直到鲜血、哀嚎、惨叫交织着，行驶着的商船化为漂浮在河上的棺木。
恐慌，从第一个水手被红死病感染者撕咬开始。
他的半边脑袋被啃掉，浸润着鲜血的尸体痉挛着，加害者嘶吼着寻找其他的猎物。
卡尔抽出佩剑，努力将船员们组织起来，幸存者们用长矛、桌椅组成阵形，勉强压制住发狂的感染者。
倘若说，遭遇两三只感染者还在预料之内，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则推翻卡尔的一切认知。
蝙蝠随黑雾袭来，觉得眼睛刺痛的卡尔用手遮挡，只听见几声沉闷的惨叫，幸存者们的颈部同时绽开一朵朵血花。
不到三息，由船员、商人、镖客组成的简易防线瞬间化为乌有。
右臂裂开数道口子，他知道，因为血脉的原因自己无法被感染，但仍旧疼痛难忍。
卡尔踉跄着跑回自己的房间，喘着粗气，没敢回头望那满地的尸体。
地狱，他心想。
不曾想，生命的最后竟然如此狼狈而离奇。
卡尔回到房间，疲惫地看了眼几分钟前正阅读的书，《莉莉丝之血》。
被人们嘲笑的呓语竟然成真。
卡尔哂笑，不知道自己死后是否能被写进书中。
无奈地，对着门口的不速之客憋出一个难堪的微笑。
「晚上好啊，先生。」
嗯？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稚嫩，准确来说，是一名少女。
下摆至大腿的短袍，黑色的兜帽披风。红地毯软化了脚步，没有嘎吱的声响。
少女从阴影中走出两个身位，斗篷包裹着娇小身躯，胸前扣着银色的叶，银白色蓬松短发仿佛披上一层流苏，与她猫一般的脸庞相得益彰。
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
但是。
娇小的少女，白皙的皮肤，纯白的发色，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精致的容貌，过分的冷静，年轻又苍老的眼神，仿佛不像人类。
或者说，本来就不是人类。
他不敢确定，直觉却给了他一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答案。
少女弯腿脚尖点地，模仿贵族女孩那样行礼，双手挽着并不存在的裙子。
她低头致意着。
「吾乃血族第七公主。」
「猩红降生，白色母马的骑士，黑夜力量的代行者，圣座克星，帝国人与先民的仲裁者，翡冷翠城主，希尔莉雅·德·布灵布灵塔......愿为阁下效劳。」
面对长得离谱的头衔，卡尔愣住了，他分不清女孩是认真还是戏谑。
而且，她自称是血族，也就是吸血鬼。
那时传说中被莉莉丝之血污染之人，红死病三号症状。
红死病，传说是魔神莉莉丝降下的诅咒，肆虐帝国数百年，只在先民之间传播。
一号症状，患者发热、咳嗽、惧光、嗜血、心神不宁，最后器官衰竭而死。
二号症状，病毒侵袭大脑，肌肉力量被完全释放，成为见人就咬的怪物。
几率最小的第三类症状，也是最神秘最骇人的症状——“血族”的诞生——却是完全的未知领域。
就连最德高望重的神父，都将其称为“臆想”。无论是《帝国编年史》还是《红死病症状实录》都没有详细记载。
这样一种传奇的、骇人的，几乎没有活人亲眼见过的生物，此时就站在卡尔·德·加洛林的面前。
而且手持锐器，充满杀意，来者不善。
多么强大的对手！他心想。
卡尔从未见过吸血鬼，不清楚吸血鬼的力量，不了解吸血鬼的社会。
能在这种超凡的生物当中，成为佼佼者，并拥有如此多的头衔，眼前的少女，想必是某种顶点般的存在。
只不过，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呢？
尤其是“布灵布灵塔”，像是随口乱说的拟声词，真会有人姓这个吗？
「不想问些什么吗，先生？」
「呃？那个......」
恐惧与疑惑参半，让卡尔一直不敢出声。
吸血鬼是美丽的少女，她轻松地微笑着，使卡尔的恐惧不减反增。
相比被凶恶的怪物攻击，如同小女孩玩具一般被玩弄、杀死，更令人恐惧和绝望。
「嗯，真的不想问？是害怕了吗？」
名为希尔莉雅的女孩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眨了眨眼，变成好奇与戏谑地笑，
「怪可惜的，我可是难得地愿意和‘活着的’人类说说话，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哦~~~如果你一言不发，失去了和我交谈的机会，那真是你们人类的遗憾呢。」
一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吸血鬼吗？
「所以......什么问题都可以吗？」
「当然了，在下可是血族第七公主，希尔莉雅·德·布灵布灵塔，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回答不了的。」
「那好，尊敬的女士，请问您为何袭击这艘商船，并且......」
嗖的一声从耳边飞过，视线还未来得及捕捉，飞刀如子弹一般击碎了他身后的画框。
怔住整整数秒，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耳朵还活着。
死亡的恐惧，让他难以抑制紊乱的呼吸。
希尔莉雅满脸愠色，
「遇见百年难遇的血族，还是可爱的女孩子，难道不应该先满脸好奇地问关于我的问题吗？还有，‘女士’是什么？」
「我没有生气哦，只是有点疑惑。我原以为人类是求知欲很强的生物，不知是徒有其表，还是说，先生您是个例外？」
不是说好了什么问题都可以的吗？卡尔内心吐槽道。
「女.....咳，小姐。您的自我介绍已经足够耐心且完整，而且，面对高贵的血族，我怎敢随意过问。」
为了达到利益，卡尔总是不吝啬最恭敬最奉承的语言，更何况是生命的威胁。
「啧，」希尔莉雅白了他一眼，「恶心。」
她慢步走到桌边，拿起名为《莉莉丝之血》的书，手指轻轻翻开。
她将脸颊埋进书本，又从上部露出眼睛，盯着眼前略显慌乱的男人。
「人类总是这样，在书本里、在酒后闲谈里，高谈阔论着奇迹与猜想，来彰显自己的求知欲与学识。但等到有一天真正目睹了未知之物，往往又丧失问问题的勇气。」
「我刚刚进门时，可是故意停顿了几秒钟，就是希望在我自我介绍前，先生您能鼓起勇气先询问我的姓名。」
「可惜呢可惜，对话发生前后，连最基本的姓名都不曾过问，你们人类真是胆小而无礼的生物。您说是吧？那个........尊敬的......保罗先生？」
「卡尔·德·加洛林。」
「您说是吧？加洛林先生。」
这家伙，你不也一样吗？卡尔心中叹了口气，女孩话语的说服力大打折扣。
书本遮住希尔莉雅半张脸。
「加洛林先生，再给您一次机会吧。」
「您可以问：‘为什么小姐您有着美丽的秀发与令人沉沦的眼睛？’；或者呢，您也可以问：‘为什么您是高贵的血族第七公主，背后有什么浪漫的故事？’。」
「那么，希尔莉雅小姐，您为什么自称‘第七公主’？」他自动忽略了第一个选项。
「当然是因为，七是我最爱的数字了。」
希尔莉雅坐在桌上，两只腿任意地摇摆着。
「有些东西说了你也不明白，啊嘞啊嘞，回答凡人们的疑惑，真够麻烦的呢......所幸，我是比较耐心的那一种。」
卡尔紧皱眉头，怎么回事，她是有什么奇怪的兴趣吗？
还是说，作为与世隔绝的吸血鬼，几乎没和人类说过话，又幻想着自己万众瞩目的样子。
如果是后者，卡尔倒有些同情她。
不过，因为喜欢七所以是第七公主什么的，卡尔难以按捺吐槽的冲动。
原来，是中二病啊。
那么她的其他头衔，估计也差不多。
「希尔莉雅小姐，既然如此。」
按照礼数，卡尔应该称呼她的姓氏，但“布灵布灵塔”这种的东西怎么可能说出口。
所幸，眼前的中二病没有给自己取一个玛丽苏超长名字。
「请问您傍晚拜访，有何贵干？」
「来杀掉你的。」
少女露齿微笑着，甜美而可怕的宣告。
果然，终究还是吸血鬼，人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双足行走的食物。
听完希尔莉雅的中二发言后，面对眼前这个略显可爱且不着调的女孩，他本以为化险为夷，现在，他重新紧张起来。
刚刚亲眼目睹大屠杀的自己，竟然对吸血鬼女孩的怜悯之心抱有希望。
卡尔哀叹自己的幼稚。
卡尔与希尔莉雅对上眼神，用余光观察四周，右臂受伤，难以用剑，燧发手枪在抽屉中但还未装药。
大声呼救？卡尔不确定船上是否还有活人。
他咽了一口唾沫，决定了嘴炮流的战略方针。
不要紧张，就像平常说话那样。
「您完成您的工作，我不介意。只是我想知道，就在刚刚，小姐您何必与我这个将死之人多费口舌？而不是和对付其他人一样，直接杀掉我？」
「您喜欢听吗，先生？」
「嗯？」
「呵呵，您的反应很不错呢。当我报头衔自我介绍的时候，先生满脸认真思考的样子，仿佛是相信了我的话。」
卡尔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这么说，您承认，您的头衔并不属实。」他面露愠色的说道。
「不，我的荣誉头衔，句句属实。」
因为喜欢七而成为七公主？卡尔心里吐槽道。
希尔莉雅挑了挑眉毛，语气变得平淡而冷漠。
「以前的时候，当我在猎物们面前自我介绍时，他们都会满脸猜疑，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呢就被我杀掉。帝国的学士们总是说，家畜在被屠宰前，心情越好，肉质越鲜，我想，人类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您却没有笑。」
那当然，如果你在和他们打招呼之前，杀光他们身边的人，再给他们耳边来一飞刀，我相信他们也不会笑的。卡尔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人类之间，总有所不同。」
「我知道的，人类之间总有所不同，就和动物一样。」
希尔莉雅眼中红光乍现，露出一抹野兽般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