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盘算着自己的死期,物品被贴上保质期,信息被时效性平衡价值。就连感情,也会被评估消退的时长,从而被决定其在心之天平上的分量。
任何事物从诞生之初,就注视着毁灭的那一刻。还有多久?因为什么?以何种形式?
仿佛一切事物都是为了被毁灭而存在的,我们被困在了重复着生与死的螺旋里。在轮回之中挣扎、彷徨、沉寂、消亡。周而复始,好比某个巨大机械中微不足道的齿轮,传导着让什么东西继续下去的动力。
这是诅咒吗?还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我们犯过什么错?我们背负了什么罪孽?我们存在着什么意义?
是否会有一天,我们会为了探寻答案,起身反抗给予我们无解谜题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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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睁开双眼,天空和地面颠倒反转,失去了对于重力的感知。
太过劳累而四仰八叉的忘我睡姿,如果被母亲大人看到,一定会毫不留情面地痛骂一顿。
——希雯的头探出了床的边缘吊在半空中,柔软的头发散落地面,堆起墨色的小河。
女高中生/谋杀犯/死人/血
希雯毫无精神地吮吸着嘴里叼着的切片面包的一角,被唾液浸润的面包用双唇轻轻一抿入口即化。由于昨晚熬夜,黑眼圈加深还能被母亲大人用化妆遮瑕,沉重的眼袋对眼睛的不适感却无法避免。
但这丝毫不能阻挡希雯目光如炬,在她那密不外传的私密笔记本上,写下这四个依次递减的词条。
“小希,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母亲大人焦急的语气缠绕着那双手,把自己的胳膊扭开,让自己的目光不得不投射在对面的中年女人身上。
“吃完早餐记得把我给你的药吃上,女孩子来例假了还没命熬夜,你自己都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肚子疼也活该。”
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面对这种关心,希雯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可是母亲大人责怪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关怀和焦急,让她忍不下心拒绝,来自母胎血亲的,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热切的关爱。
“……推断具体死亡时间为夜间……最新消息称,截至此次杀人事件,已经有八名受害者死亡,年龄皆为14至17岁女性。警察局呼吁各位市民尽量不要在夜间独自出行……”
电视机里的男性新闻播报员污染着希雯的耳朵,收起记事本,两口吃掉最后的早餐,头也不回背起书包推门而出。
“姓希,名雯,女性,海黎市高等中学学生,17岁……”
希雯站在轻轨列车的下车口前,看着玻璃上淡淡的影子出神,这是她每天上学的必要步骤。
“身高168cm,体重46.5千克……比上个月胖了0.3千克吗?三围37/24/34,B cup。”
希雯左臂环过胸前,左手抓住右肩,用小臂感受胸前还在不断发育的女性特征。
只有在这个时候,每当自己触碰自己的时候,皮肤与皮肤之间双重的刺激反馈,才让希雯有了些许“自己是活生生的人”的感觉。
说自己是个没有共情能力的人是不对的,也没有罹患自我认知障碍的精神疾病。如果让希雯自己总结的话,那大概是“没有活着的实感”吧。
“实感”这个词真是美妙,每当人们想要强调什么事情的感觉,总会用这个词语假装深奥。
但对于希雯来说,“实感”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对她来说也模棱两可。
只有一点,诊断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希雯患有解离性失忆症——她没有十六岁以前的记忆。
“……解离性失忆症被认为是最常见的解离症,此病最常见的是对个人身份失忆,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则是完整的……患者会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过去的记忆,特别是创伤性的生活事件……”
正午的阳光毒辣刺眼,希雯躺在教学楼的楼顶,她的挚友顾玥把床单铺在水泥地面上,带着每天自己精心准备的午餐便当,两人在这私密天地里享受正午的骄阳、暖风和自在时光。
“wiki上的描述,听起来很吓人,但是实际看着你,感觉没那么严重吧。”顾玥把最后一口凉拌海蜇喂进希雯的嘴里,正式结束了美好的午餐时光。
“看着我的哪里?”希雯慢慢坐起身子,上半身靠在背阳的水泥护栏旁,含糊不清的问道。
“看着你的脸,行了吧。”顾玥也坐在希雯身边慢慢收拾餐盒,无可奈何地回答道,“用男生的话怎么说来着,感觉你总是gaygay的。”
“那叫Lesbian,来跟我读,L-e-s-b-i-a-n。”希雯笑着,脑袋一歪,靠在顾玥的肩膀上,“男生有什么好的,你没有感觉到他们很讨厌吗?他们看我的眼光就像要隔着衬衫看透我的裸 体一样。可能所有的表白都是这样吧,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想要对方的身体……不如说,对于异性身体的渴望,就是喜欢的本质呢。”
“那是说明你漂亮啊。”顾玥抚摸着希雯柔软的长发,“雯雯长相出众,身材又好,大家都喜欢你。难道你不享受吗,万众敬仰的感觉。”
“解离性失忆症,是对个人身份的遗忘,没有身为人活在这个世上的自觉,这样的人,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吗?”
“现在感受不到,不意味着永远感受不到,你不想去了解吗?了解生命,了解自己。”
顾玥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甘冽清爽,没有丝毫甜腻。
“生命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果不是真的把刀子捅进人的身体里,其实是很难察觉的吧。”希雯有些烦躁。
“性别女,性取向也是女,雯雯这么gay……Lesbian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想要了解同为女性的自己吧。”
“我不是同性恋哦,我也喜欢帅气的男人,清瘦却肌肉轮廓鲜明,没有杀马特的发型,在黑夜中像一支沉默的战矛。我是……”希雯纠正道,却愣了一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呢。”
沉默无言。
“昨天发生了杀人事件哦,就离咱们学校不远,从你面前望去,几公里外的那座建筑工地,晚上十一点。”希雯突然说道。
“唉?晨间新闻倒是也报道了……”
“可是你不奇怪吗?明明新闻没有报道具体时间,为什么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呢。”希雯坏笑着问道。
“虽然说不定杀人凶手就是你,可是别想误导我,你的父亲是警察吧?”顾玥叹了口气,“注意一点吧,随意散播不清不楚的消息,说不定就会把你当嫌疑人请进警察局的。”
“难道不是警察家属才更容易杀人吗?要不要听听凶手刀下,受害者的惨状。”希雯严肃的表情装的出神入化,就像真的亲眼所见一样。
“死人这种事本来就够悲伤的,不要再提了。”顾玥打了个冷颤,“你这样兴味盎然,会被人当作神经病的。”
“不是神经病,是精神病。”希雯指摘道,“比如没有痛觉的无痛症是神经系统疾病,没有活着的实感就是精神疾病了。”
“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水母啊水母。”不得不佩服希雯的思维跳脱,“水母没有痛觉,那水母有活着的实感吗?”
“按照水母的智商来说的话,应该理解不了这种高深的知识吧?要不然现在也不会躺在我们胃袋里了。”
“你又不是水母,你怎么知道呢?”
“那你还真是一个水母一样的女人。”顾玥轻轻扭了扭希雯敏感的耳朵,轻柔的爱抚让希雯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因为水母就是用来形容女人再合适不过的动物了。”耳朵的刺激让希雯的语气弱气了几分,话语却依然犀利。
“话说回来,为什么人会没有活着的实感呢?并不是只有失忆症患者才有这种症状,每个正常人都会或多或少的产生这种错觉吧。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发出质疑。”顾玥问道。
“那是自然,因为人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啊。无痛者完全不会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是因为痛觉才会让人感觉到身体是属于自己的。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刺穿身体,让灵魂刺痛,人自然就会意识到,‘啊,原来我还有灵魂存在’什么的。”
“听你的话,看来你真的很懂啊。痛觉吗?有什么可以让灵魂感到刺痛呢?”
“玥玥亲口说出讨厌我,也许我不会疼痛,而是在感受到疼痛之前直接暴毙了。”希雯开了个暧昧的玩笑,“肯定不是物理的方法,而是精神层面的利刃,如果发生了人们不能体会过的事情,应该会触动心灵吧,比如说——杀人。”
“唉?”希雯的话让顾玥十分惊讶,瞪大了眼睛看向怀里的小水母。
“杀人冲动啊,每个人都有的吧。正是因为人可以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被允许可以杀人,所以人们才会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本能的好奇‘杀人’这件事情的吧。”
“那么……雯雯你……想杀人吗?”顾玥生怯怯地问道,毕竟希雯最大的困扰就是感受不到自我……感受不到灵魂地存在。
“我怎么可能会杀人呢,想让别人杀我还差不多。”希雯讪笑了一下,“不过也许真的,把刀刺进人身体里的时候,看着和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气若游丝渐渐死去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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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和那种冲动相比,时间的跨度已经无法刺激我的知觉。
那是一种激烈的冲动,正常人的理智在这种事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金属的刀刃冷光摄人,仿佛每一寸都是活着的嗜血猛兽,啜饮着刀刃上殷弘温热的浓厚液体。
这头猛兽的集合体,正在自己的手心张牙舞爪,她能感受到,那炽热的温度将要烫伤皮肤,给自己烙上不能消褪的印记。
这是第一次。
她拼了命地编织出事情的原貌。大脑在颤抖,缺氧感促使她急促的呼吸着,但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气味,吸入鼻腔又刺激神经,理智不断被磨灭。
那比废墟更破败的废墟里,潜伏着比黑暗更黑暗的怪物。
只要凶手站在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只要阻拦住死胡同唯一的出口,这里就是天然的密室,天然的犯罪场所。
外面的社会如此的繁华喧闹,人与人之间紧密联系着,远离黑暗在光幕下抱团取暖。而在他们贪图光明庇佑的一街之隔,在这深处城市腹地的建筑废墟死角里,栖息着都市黑暗面。正肆无忌惮展露着自己的冰山一角,张开了她的血盆大口,侵蚀着人的性命。
浓厚的人类体液是顶好的红色油漆,没有杂质,温润如玉,它能均匀的附着在任何表面之上,经久不息。
——姓希,名雯,女性,区立高等中学学生,17岁……
嘴唇蠕动,她小声呢喃着。
眼睛转动,就像两颗生锈的铁球在石窝里生涩地咯吱摩擦,她看着手里的凶器,一抹殷红快要撕裂视网膜。
——扔掉它,快扔掉它。
她甩开手,可是肩膀无论多用力,都甩不开那柄匕首,手掌和刀柄仿佛长在了一起,紧握着这沉重的刀刃无法放弃。
——啊,甜美的香气。
另一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就像另一个女人钳住她的手腕,满头白发枯死如乱麻。
女人接过她手里的匕首丢掉,抓着她往前,来到了那具尸体的面前。伸出猩红细长的舌头,在地面上舔了一下,红色油漆入口是香醇的甘甜。仰起头望向深邃的天空,大口吮吸着空气中的甜腥,兴奋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咽。
和她颤栗的灵魂完全不同,女人非但没有任何恐惧,还十分享受周围的一切——腐败的气味,殷弘的大地,了无生机的鲜血和肉体。
——都说人的血液有铁的味道。啊,血液的美味,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如此甜美的东西怎么能和冰冷无情的铁相提并论呢?铁是危险的,是武器是凶器。
女人转过头看向她,脸上竟然浮现出感激的笑容,在变态的扭曲之下,比恶鬼还要恐怖。
——我要好好感谢你,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可以取得这上天的甘露,不用忍受饥肠辘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那些大街上赤裸裸诱惑着我们的血袋肉块送到我的嘴边。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的同伴啊,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同伴的气息,温暖,迷人。就像人类能敏锐的嗅到人类同伴身上的荷尔蒙一样。
女人抱住她光滑的双腿,把她按倒在地上。鼻尖划过她的脖颈,像一条野狼吮吸同伴一样吮吸着她身上的气味。
——你应该能理解的吧?我刚才说的一切,来吧,不要忍耐了,一起和我共享晚餐吧。
——不,不要,放开我!
她激烈的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按在肩膀上的两只利爪,锋利的指甲划破了她的衣服,刮伤了她的皮肤。
——没有同胞会拒绝人血,没有……
女人双手像老虎钳般掐住她天鹅般纤细的脖颈,锋利的指甲镶进肉里,马上就要割破动脉。
——不要,不……
窒息感冲上头顶,她发疯似地挣扎着,双腿用力的扑棱,双手在黑暗里摸索。抓住一块石头就砸向女人的胳膊,抓住一把枯草就按在女人脸上。最后她抓住了一个炽热的东西,随着“噗呲”一声,明晃晃的匕首刺入女人的腹部,血液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冷刺骨。
女人失去了生机,倒了下去,简单的从一个活物变成了一具尸体,就像她身旁的那具尸体一样。
——啊……啊……啊啊啊!
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一步。「杀」是如此简单的行为,只需要手指稍微用力……
背后好痛,和女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被碎石磨破了皮肤,洇出鲜血。
她穿好外套,踉踉跄跄朝着路边灯下刺眼的冷调光幕里走去。今夜,在黑暗的边缘翩翩起舞,她杀死了生命,但却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灵魂。
在她捅破皮肤放出血液的瞬间,她也捅破了别的什么,把自己的灵魂流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