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一晃而过，这一天羽觞收到了父亲的邀约。
“羽觞殿下，陛下临行前特意叮嘱，请您尽量减少与皇父殿下的接触。”柚希在将皇父的邀约传达给羽觞后，附上了皇帝的嘱托。
欢伯帝因要与周边邻国签订重要的边境军力部署条约，动身前往边境要地云岛市。虽说在通信发达的现代短暂出访并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欢伯的心头总有一股不安萦绕，而这股不安的源头正是将他视为政敌的父亲，因此他十分介意皇父与羽觞的会面。
羽觞敲了敲柚希的脑袋，抱怨道：“只是普通的父女聚餐而已，又不会是鸿门宴，皇兄最近的疑心病倒是越来越重了。”
在羽觞看来，正是因为皇兄不在，父亲才能够找自己好好聊聊。如果换做平时，只怕皇兄一定会强硬参与，二者在餐桌上又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柚希怎么认为呢？”羽觞忽然询问起了柚希的意见。
“抱歉，羽觞殿下。由于皇父殿下对人工智能持厌恶态度，生活中也极少使用自动人偶，因此我能够获得的信息极为有限，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皇父对类人型的人工智能和相关设备极为反感，因此在生活中极少接触，羽觞分析这可能是由于恐怖谷效应导致的生理反应。所以皇父也是目前皇宫内少数雇佣传统仆人的皇室成员，在他看来，货真价实的人类更值得信任。
“哎，果然哥哥的人格没有生效，我不想听这么客观的回答。”羽觞摆弄着柚希精致的脸蛋，把她无表情的面容硬生生捏成了微笑，“你明白吗？”
“羽觞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模拟天禄殿下的行动吗？”柚希歪着头询问，“但是我并不是天禄殿下，无法准确猜测出他的意图。”
柚希的回答却让羽觞怔怔出神，她意识到一件事——最近柚希似乎在措辞中开始频繁使用【我】，而不再是通常的【系统】、【程序】等代称，尤其是刚刚那句“我并不是天禄殿下”。
这仿佛是自我意识觉醒的宣言，将自己放在等同于人类的立场上去对比，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化痕迹，而柚希本身并不自觉。
“你……是谁？”
羽觞抱住柚希的脑袋，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努力捕捉这副双眸中的情绪。
“万用型自动人偶，tpye-α，柚希。”
柚希一如往常地报上自己的型号，这让羽觞大失所望，果然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由于皇父禁止自动人偶踏入他的府邸，羽觞将柚希留在家中独自赴约。
羽觞尚未婚配，按照家族的传统她不应与父亲分家。但欢伯帝出于各种考虑，为羽觞在皇宫内单独置办了一处名为“紫檀水榭”的住处，而皇父的府邸则与之遥遥相对。
路上，羽觞开始暗自思忖父亲的意图。诚然，父亲对天禄哥哥的偏爱自小就有目共睹，而哥哥也是兄妹三人中最为孝顺的一个，父亲想要了解哥哥的近况在情理之中。但是这十年来父亲心性大变，从一位严慈的家主逐渐变成一名手段狠辣的政客。如今的羽觞作为皇兄最为信任的盟友，父亲却成为了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儿时的回忆逐渐涌进羽觞的脑海。
七岁那年，是她第一次接触酿酒。记忆中的桃树在春风中盛开，自己与天禄哥哥端坐在桃树下，而欢伯哥哥早已不见人影。面前摆着几个小碗，里面盛放着看上去相似的谷物。
“觞儿，说说看，哪一碗是上好的原料。”
父亲就坐在面前，语气中稍稍带着严厉。
无法辨别，怎么看都觉得完全一样。迟迟无法得出答案的焦急感让小羽觞的眼角溢出泪光。忽然间，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牵起，手心传来的温度抚平了她焦急的情绪。
“父亲，是这一碗没错吧。”
小羽觞看着身边的少年，他也同样面带笑容地注视着自己，小小的手掌不自觉地用力，握住了他牵着自己的手。
思绪拉回现实的羽觞，脑海里回想起事后天禄哥哥对自己说的话：
“别担心，觞儿和哥哥尽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父亲那边就让我来应付吧。”
多年后的今天羽觞才发现，在体谅父亲这件事上，无论是自己还是皇兄，都没有心思细腻的天禄做的好。
如果哥哥在的话，皇兄和父亲的关系应该会有所缓和吧？
如果哥哥在的话，父亲会对自己多一些关心和照顾吧？
如果哥哥在的话，我也不会如此孤独了吧？
伴随着这些思绪，羽觞踏入了父亲的府邸。
皇父府邸中的佣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足以媲美人工智能的好手。出来迎接羽觞的是父亲在老家时就一直跟随在身边的赵管家，他从小看着羽觞长大，羽觞也见证了他从一名英俊的年轻执事，逐渐成为现在微微发福的管家。
“羽觞殿下，请随我来。”
赵管家在前面引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不再对羽觞使用“大小姐”的称呼，保持着适当的疏离感和戒备心。
皇父的府邸基本复现了老家的原貌，是一处华夏风的园林式建筑，和羽觞自己居住的充满科技元素的紫檀水榭大相径庭。
羽觞并没有直接去见父亲，穿过竹坞水曲，来到兰雪堂，她先在这里祭拜了过世多年的母亲。
母亲在当年的战火中受了比天禄哥哥更严重的伤势，最终不治而离开人世。她是一位将全部身心投注在爱人身上的可爱女人，在她去世后，父亲因悲伤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兄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成为了家主。
随后，二人来到了设宴的天泉亭，皇父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入座吧，今天只有我们父女二人。”
皇父在招呼羽觞入座后，摒退了赵管家。面前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都是羽觞喜爱吃的东西，似乎多年来的隔阂并没有让父亲忘记女儿的喜好。
羽觞没有急着动筷，先礼节性地为父亲斟酒，随后向他敬了一杯以谢款待。
美酒入喉甘甜，唇齿留香，不愧是酒界的北斗泰山亲手酿制。父亲多年来也许容颜易老，心性莫测，但这手艺却是未减分毫。
夏后氏家族均是好酒量，皇父痛饮间向羽觞讲述着最近经营酒厂遭遇的诸多杂事，一如寻常家庭向着女儿发牢骚的老父亲，而羽觞则安静的倾听，不时为父亲斟酒。
酒过三巡，皇父终于开口：“好了，听我发了这么多牢骚，与我讲讲你的事吧。”
“我的事，还是天禄哥哥的事？”羽觞一语道破了父亲话中的意图。
羽觞自小与父亲的关系，没有寻常家庭那么亲密。姒曲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一个对爱情忠贞的好丈夫，却算不上一位好父亲。而母亲的目光又始终落在父亲的身上，这就导致羽觞印象中的童年基本都是在两位兄长的照顾下度过。不过这个男人至少也履行了他作为父亲最低限度应尽的义务，或者说也许他的父爱在某种层面上通过天禄传达给了自己。
“既是你的事，也是禄儿的事。”皇父淡淡地回答。
“人工天使的改造计划目前进行得还算顺利，明天正打算将哥哥的身体送入人工天界中。”羽觞开始向父亲介绍，“之后会进行灵魂与身体的结合实验，如果成功的话……”
羽觞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空道：
“哥哥就会作为超越人类的存在而苏醒，成为第一位人工天使降临到现实侧。”
“天使，神之使者……”皇父喃喃道，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让羽觞心惊，“他会被赋予媲美神力的权能，并且获得不老的生命。”
“父亲，你是如何知道的？”羽觞惊讶地质问，关于人工天使的能力，本应是严禁透露的机密事项。
皇父只是眼神冷冷地看着羽觞，此刻仿若变了一个人，冷笑着说：“人工天使和人工天界的本质也好，星之杯计划的全貌也好，我已经全部知晓了。”
实验室里出现了背叛者——羽觞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并且在迅速的分析后，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背叛者的身份。
“为什么……会是浮黛姐。”羽觞不解地喃喃自语。
“女儿啊，从小时候起，你就不懂得关注身边的人心。”皇父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眺望远方，“星之杯具备重塑世界的机能，而人工天使是启动它的钥匙和限制器，人工天界则为它提供能量和数据库。不得不说，这真是一项划时代的发明。”
皇父转过头，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向羽觞说：“觞儿，把它交给我。”
“敢问父亲大人想用星之杯做什么呢？”羽觞小心的试探。
“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你的母亲而已。”皇父看着羽觞，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我知道你和皇帝可能对我有很多误解，但我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度见到兰雪。”
听到父亲答案的羽觞处于震惊中，她和皇兄一直以来都错了，他们认为父亲是被权力和欲望所支配，却从未想过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过世的母亲。
“为了见到妈妈，父亲就可以不顾一切吗？”
回想起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官商勾结牟取暴利，推行贵族制度，党同伐异，这一切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嗯，没有她的世界，我无法承认。”皇父陷入沉思，“这些年，我一直在投资各种生命科学的科研机构，因此我需要大量的金钱与权势。我知道你和欢伯也许有更远大的理想，但是对已经没有未来的我而言，没有比见到兰雪更重要。”
羽觞神情落寞，黯然道：“妈妈……她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人死不能复生。”
羽觞的母亲与天禄不同，在那场战火中已经彻底死去。不仅尸骨无存，连灵魂也已经在意识之海中溶解，名为兰雪的女人的信息，在这个世上已经不存在了。
“我投资的许多机构，最终也只是得出这样的结论。”皇父看着羽觞，“但是如果是星之杯，你不觉得它也许能够帮我实现夙愿吗？”
“即使是星之杯，也无法复现没有数据和信息的事物——”羽觞反驳道，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吃惊地看着父亲，“等等，关于母亲的信息，还有一个地方存在着……”
皇父将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向羽觞道：“没错，就是你，我，以及每个与她接触过的人的意识中。”
但是在如今的人们的认知中，还包含着【兰雪已经死去】这一事实，即使父亲想提取所有人的意识来拼凑出母亲的信息，这一事实也无法扭曲，除非……
羽觞忽然大惊道：“父亲想依靠星之杯的力量让时间倒退回七年前吗？”
不，不仅仅是倒退，恐怕那样还不足以让父亲满足。
“就让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天吧，让我们迎来永恒。”
父亲的决定让羽觞感到阵阵恶寒，让时间定格意味着人类将失去未来，活在一个无限重复的梦中。
“如果这就是父亲的夙愿，我拒绝。”羽觞站起身，坚决的目光紧盯着父亲毫不相让，“星之杯是哥哥的理想，是我与皇兄的寄托，而不是父亲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
“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皇父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语气中带有些许遗憾，“很遗憾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但是我别无选择。”
“什么——”羽觞还在疑惑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全身失去力气。
羽觞努力试图撑起身体，最终还是倒在了皇父脚下。她目光怔怔地看着桌角的酒杯，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消失，身体也在失去知觉。
啊啊……原来这就是父亲的选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