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干的魂引草在破旧的陶土香炉中静静燃烧,白色的轻烟冉冉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异域的香味。

格格图盘腿坐在毯子上,嘴里低声咏唱着古老的祷文。

在它面前的小几上,数十根牛、马和科多兽的骨头相互堆叠,搭建成一座造型诡异的小小骨塔。房间里没有风,但小小的骨塔却像是在狂风中一样不停颤抖,摇摇欲坠。

格格图一边咏唱,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方粗麻织巾,层层打开,从中取出一颗方形的天青石。天青石来自遥远的北方白色山脉,早在创世之初便已经存在于这片大陆上了,经历的年代比任何人类的历史都要久远。

随着祷文接近完结,小小骨塔的颤抖也变得更加剧烈。格格图知道时机已到,于是将天青石往陶土香炉上轻轻一敲。古老的天青石敲在古老的陶土香炉上,发出一声轻轻的低吟,清澈而悠扬,仿佛从遥远的古代传来,在房间里久久回荡。

小小的骨塔摇晃几下,啪啦一声,终于倒塌了下来。各种形状的动物骨头散落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副奇怪的图形。

格格图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去研究骨头形成的图形,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魂引草烟雾在空中萦绕的形状,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狼之天灵正在你的周围。

格格图沉默几秒钟,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它盖上陶土香炉,站起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到房间另一边,打开通向阳台的折门。夜风灌入房间,驱散了魂引草的烟雾和香味,同时带来了雾月的寒意和人类城市特有的气味。

它缓步走上阳台,双手抓着护栏,心情复杂地俯视下方这座宏伟的人类城市。

城市依山临海,精致美观而气度恢弘。从远处的山丘一直到海边的港湾,不同风格的砖石建筑栉比鳞次,高耸入云的塔楼比比皆是,即使是草原上最大的聚落也不及其万一。最后一颗太阳也早已经落山,但城市却仍然毫无睡意。成千上万的耀石灯仿佛无数的小太阳,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映得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广场和公园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摆满了货摊和舞台马车。人类、矮人、地精,甚至还有精灵和半人马,不同种族的生物挤满了城市的一条条街道,熙熙攘攘地沿着街道向各个方向缓缓流动,热烈而有序,让格格图想起了冬日里响水河的波流。他们,或者说它们,操着熟练的通用语相互交流,热情地推销或选购各种商品,丝毫没有种族差异带来的隔阂。

这一切都让格格图感到陌生和新奇,以及不适应。它本能地心生厌恶,但同时又有一丝羡慕。

曾几何时,它毕生的愿望和奋斗目标就是骑马踏入这座城市,然后将它付之一炬。

然而时至今日,当它终于有机会踏足这座城市的时候,它的目标却完全不一样了。

格格图苦笑起来。

真是天灵弄人。

不知道是他们的刻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房间的阳台正好朝向北方。格格图举目向北方的天际望去,幻想着能看到一些故乡的熟悉风景。但是它失望了。即使身处七十腕尺的高塔上,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也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城市灯火。

这里看不到草原,看不到北方群山,也看不到响水河畔的一个个聚落,甚至就连那一片湛蓝色的天空也看不到。

格格图呆呆地仰望着晴朗的夜空,却连一个熟悉的星辰也找不到,不由心中一片茫然。

格格图向着陌生的星空默默祈祷着。

天灵保佑,让您的子民完成它的使命吧。

但是天灵的力量能够在这么遥远的异乡眷顾它的子民吗?

没有人告诉它答案。

夜风渐渐变强,将格格图的毛发吹拂得飞扬起来。

比起寒冷干燥的北方,南方的夜风要温暖湿润得多,但格格图感到说不出的萧索和凉意。

在夜风中站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格格图终于叹了口气,关上折门,回到房间里。

它再次在小几前盘腿坐下,重新审视众多兽骨组成的奇特图形。

骨头占卜是一门相当古老的技艺,据说三个千年纪之前伟大的萨满“引路者”图尔就是通过骨头占卜得到天灵的指引,从而带领部落穿越艰难险阻,最终到达流着奶和血的雷汗大草原。从那之后,骨头占卜便成为萨满们最推崇的技艺之一。

虽然它不是萨满,但是就骨头占卜的技艺而言,它却比很多萨满都要高明。而多次占卜都给出了相同的警告:狼之天灵就在你周围。

在萨满的语言里,狼之天灵有很多不同的意义,其中最通常的意义就是危险。

即是说,它的周围正潜伏着危险。

但是,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格格图一无所知。

正如老萨满们常说的那样,天灵给出暗示,凡灵揣摩细节。

它早就知道,在这一趟充满危险的旅途中,最后的一站必定是最危险的。但危险是什么、来自何方,它却无法知晓。

正在它沉思的时候——

咚咚。

有人敲响了房门。

几乎同时,城内的钟楼开始撞响夜晚十点的钟声。

他们还是老样子,行动精准得像沙漏一样。格格图心想。

它走到房门前,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用略显生硬的通用语沉声问道:“谁?”

即使是每日例行公事,格格图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毕竟,它的命运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不容它不处处小心。

门外有人用通用语答道:“例行巡查,先生。”

熟悉的声音。

格格图这才放下心来,打开了房门。

进来的是两个高个子的人类。年纪较大的那个留着一把很有威势的连鬓胡,年轻的那个则有着一头很讨人类女孩子喜欢的淡金色长发。两人穿着便装,身体很健壮,虽然面无表情,但目光却十分锐利。

它记得他们的脸,但却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请允许我们打扰,先生。”连鬓胡男人说道。

他们没有叫它的名字,也没有称呼它那一连串尊贵的头衔。但它没有在意。毕竟它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如果它的脸被人看到了,甚至仅仅是名字被人听到了,很多事情都会变得非常麻烦——也会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格格图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两个人类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走进房间,然后立刻关上房门。与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格格图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

人类。格格图在心里摇摇头。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种事情。

两个人类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垂铃,开始分头检查房间。

垂铃是青铜制造的,用一根小皮带拎着,样式很精致,有点像罗德斯安多尔大森林的精灵艺术品,但从铸造的风格来看,却又像是出自河谷矮人之手。它不是很清楚垂铃运作的原理,只是见过几次它运作的情景。

作为漫长旅途的最后一站,提供给格格图的房间十分豪华。斯菲尔伦多的地毯,巨石群岛的大理石雕像,帕普尼西亚的精美烛台,银泉城的橡木家具,还有附带天鹅绒罩帐的宽大橡木床,所有格格图能想象得到的人类奢侈品应有尽有。

在如此繁杂的家什和装饰品背后,烛台照不到的阴影也很多。

两个人类不厌其烦地检查每一个角落。壁炉内,大理石雕像后,天鹅绒罩床下,甚至就连橡木桌的每一个抽屉,他们也逐一打开,拎着垂铃探查了一番。

当那个留着连鬓胡的男人走到摆放着动物骨头和陶土香炉的小几前时,他手中垂铃轻轻地响了。

连鬓胡看向格格图。“先生,这是什么?”他严厉地问道。

格格图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家乡常玩的一种小把戏。”

“请您以后务必停止这种小把戏。”连鬓胡男人不客气地说道,“里雅城有很多灵感卓绝的术士,任何类似的行为,都有可能暴露您的行踪。”

格格图不得不点头答应:“我知道了。”

另外一个淡金色长发的男人站在阳台的折门前,插话说道:“也请您不要再到阳台外去了。如果您被人看见了,我们会很为难的。”

格格图解释道:“我只是想透透气。”

“很抱歉,只能请您尽量忍耐了。”

“现在是晚上,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在里雅城里,夜视和远视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技能。而有些精通召唤系法术的人则可以借助天上飞鸟的眼睛往下看。”

格格图只得再次点头:“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检查过程中,两个人类再没有说什么。大约十分钟后,他们向它示意,例行巡查结束。

两个人类准备离开的时候,格格图犹豫了一下,叫住了他们。

“我想见一下你们的酋——你们的指挥官。”它说。

淡金发男人皱了皱眉头,仿佛格格图正在给他们增加无谓的工作量。“潘恩中尉正在准备明天的行程计划。”他语气生硬地说,“现在不方便见你。”

格格图坚持道:“我必须见他一次。“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格格图迟疑了一下,有些含糊地说道:“我有些担心会谈前的安全问题……”

淡金发男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您的安全由我们负责,您不需要担心。”

格格图又将视线投向旁边的连鬓胡男人。但是连鬓胡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它暗自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坚持的念头。

虽然对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格格图还是感觉到了露骨的厌恶和反感。对此它并不觉得意外。如果立场反过来,让它和它的同胞保护一个人类,它和它的同胞肯定也会这样。

“那就请转告你们的指挥官,”格格图说,“我的骨头占卜结果告诉我,有危险正潜伏在周围,今晚请务必多加小心。”

淡金发男人撇了撇嘴,一言不发。

连鬓胡男人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我会转告潘恩中尉的。”

格格图盯着连鬓胡男人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你不会的。它悲哀地心想。你们只会把我的话当成未开化野蛮人的迷信。就算你真的把我的话转达了,你们的指挥官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们太傲慢了,就像过去的我们一样。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两个人类离开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格格图一个人。

它呆呆地盘腿坐在空阔的房间正中央,骨头占卜的预示在脑海中久久萦绕,让它感到深深的不安。

早在出发之前,格格图就设想过很多灾难性的未来,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它自己的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阻止它的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但是它却什么也做不了。

它的行动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但它自己的命运却掌握在一群不友好的人类手中。天灵的恶趣味有时候真的令它感到啼笑皆非。

格格图坐在陶土香炉前,出神地望着香炉里冰冷的魂引草灰烬,各种场景在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被冲天大火吞噬的草原,遍布死尸的三戟叉河滩,饥肠辘辘的老人和婴儿,皑皑雪原上倒毙的牲畜尸体,还有出发时元老院众人向他投来的各种不同目光……

格格图想了很多很多,过去和未来的幽灵都萦绕在周围,让它感到说不出的压抑。直到城内十一点的钟声敲响,它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早点休息吧。格格图叹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明天开始就是我的战斗了。这将是一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战斗,但是激烈程度和重要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天灵不会眷顾疲惫的战士。

至于它担心的事情……就如老萨满们常说的那样,凡灵们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就看天灵们如何抉择吧。

格格图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只留下床前的一盏小烛台——为了安全起见,房间里没有使用耀石灯,而是点了许多老式的蜡烛。人类的蜡烛制作精良,不仅在上面加了用于计算时间的刻度,还掺入了某种特异的香料,燃烧的时候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比部落民们照明用的松枝条奢华太多了。

格格图在豪华大床上躺下。垫有大量天鹅绒的橡木大床非常柔软,让它感觉很不舒服。它感觉自己就好像躺在无底的沼泽上一样,身体在不断往下陷,双手却抓不到任何可以用力的地方,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向漆黑的无底深渊沉去。

如果换做是在别的地方,格格图宁可睡在坚硬的地板上。但在这里,格格图只能选择痛苦地享受这一床昂贵的天鹅绒。它不想让人类误以为它在藐视他们的风俗。

闭上眼睛之后,各种各样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漂在冰冷河水上的尸体、面容枯槁的老人、骨瘦如柴的女人和孩子。成百上千张脸上带着成百上千种表情,有期盼,有怨恨,有悲伤,也有无奈,全都栩栩如生,清晰得就好像是昨天的一样。所有的活人和死人,都围在格格图四周,一起在它的耳边喃喃低语。他们有的人在倾诉,有的人在哀怨,有的人在哭泣。先是幽灵一般的呢喃,然后渐渐变成各种怒吼声、呼喊声、恸哭声,几乎将格格图的耳膜震破。

这种充斥着无数死人和活人的噩梦已经困扰格格图好几年了。在有些日子里,格格图不得不依靠捕梦器才能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所有看见过的和听到过的情景就会像这样浮现在眼前,使它甚至不敢合上眼。

但是今天,它心里却非常平静。

走开。格格图在心里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升上天灵庭,也是为了让你们的事情不再重演。我,格格图·棕毛,扎木图·棕毛之子,已经不会再迷茫和逃避了。

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格图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它渐渐接近了睡灵的国度。然而就在这时,半睡半醒的它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咚……

它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条件反射地坐起来,环视了四周一圈。

床边的小烛台已经熄灭,窗外的城市似乎也已经睡着了,没有了喧嚣和灯火,房间里一片昏暗。

咚。咚。咚……

奇怪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响着,不紧不慢,非常有节奏,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股莫名的不安悄悄爬上格格图的脊椎。它不由自主地倒吞了一口唾液,感到背上有点凉意。

格格图下了床,警惕地再次环视一边房间,寻找着奇怪声音的来源。很快它就发现,那个声音原来是从房门方向传来的。

咚。咚。咚。

是敲门声。

找到奇怪声音的来源之后,格格图的不安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这么晚了,到底是谁?

它绷紧了身体,警惕向房门方向走去。巨大的脚掌踏在昂贵的斯菲尔伦多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对于部落民来说,黑暗并不会对视力造成障碍。但房门的阻碍却使它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它轻轻地将背靠在门边的墙上,屏住呼吸,耐心地警戒着。

咚。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慢地持续着。整整几分钟时间,没有停下,也没有任何变化。相同的节奏,相同的音量,甚至连敲击的位置都是相同的,机械得就像是执拗的挂钟一样。

格格图终于沉不住气,低声问道:“是谁?”

敲门声停了。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格格图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门外没有立刻传来回答,似乎敲门的人正在犹豫该说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迅速。格格图等了十来秒钟,却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一样。

正当它开始感到不耐烦,准备再次开口询问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有人用通用语说道:“临时安全检查,先生。”

熟悉的声音。

格格图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舒缓了下来。

临时安全检查。

那两个男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似乎还是尊重了它的意见。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人类惯用的伎俩,目的是妨碍它的休息,以便在明天——啊不,是今天的会谈中取得那么一点点优势。

不过,他们注定是要失望了。

格格图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房门。

然而,当它看清房门外的情形时,它吃惊得连瞳孔都猛地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