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明白,她已经逃不出她的生日。
“生日快乐!!月月!!”
这是她的第四个生日。
名字叫月月的小女孩穿着崭新的白色连衣裙 ,坐在欢呼声和掌声的正中央,可是她的表情中却带着深深的恐惧,她不敢与面前的任何人对视,生怕对上他们空洞的眼神。
这一天已经过了四次了。
她有些害怕地搂着躺在怀里的白熊,眼睛却出神地望着盘子里的烤牛肉。
脑袋中庆祝生日的景象正在重叠,小城的夜晚,鹅毛大雪,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他们一切说过的话都被迫刻在脑子里。
“来,月月,尝尝妈妈给你特地给你做的烤牛肉!”
脑子中的话语与耳边的声音同时响起。妈妈柔和的笑容无比僵硬,她机械地抬起了手,一顿一顿地往前递着,热气腾腾的盘子。
“妈妈!”她有些着急地喊了一声,可是妈妈并不会对她嘘寒问暖,只是注视着手中迟迟不肯放下的盘子,脸上的笑容依旧僵硬地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弧度。
“爸…”其实在前几次她就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她依旧期许着有奇迹的发生。
“月月又长大一岁了,应该更懂事了。”爸爸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将手缓缓地伸向了她的正上方——她本来的位置,颤抖的手仿佛更加温柔,他摩挲着空气,可是扭曲的表情中竟然带着一丝温柔。
他笑眯眯地揉着空气,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有些后怕地往后使劲挪动着着,可无论怎样用力,胆怯都迫使她的腿发软。她拼了命的向后挪动着,直到后脑勺猛烈地撞击在墙上,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奇迹没有发生。
大家依旧说着话,用欢笑交谈着,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任何动作,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啊!”她几乎带着哭腔,用所有力量喊着。
“来,月月,干个杯。”哥哥云淡风轻地说着相同的台词,机械地将杯子缓缓送往面前的空气。
“你们在干嘛啊!听我说话!!!!!”她用尽所有力气尖叫着。
“来,我的好姐妹,抱一下。”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子突然站起身,像一只提线木偶扭曲地朝她伸过来。她面色亲昵地凝视着,拥抱着眼前的空气,仿佛真的抱着她一样。
撕心裂肺的伤口在这一刻才开始爆发,剧烈的疼痛冲击着她的大脑,当她意识要一切都是真实的时候,精神上和肉体上联合的折磨瞬间就击溃了她的防线。
“呜呜呜…”
她终于开始崩溃了。
不论再怎么习惯,不论再怎么想,去接受自己被永恒地定格在同一天的事实,
为什么我失去了第一天过生日的纯真与快乐?
我不要定格在这一刻!
我后悔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让我之前一切关于时间的愿望都消失啊!!
她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地低落着眼泪,眼泪不断滑落,滴在她渐渐麻木的内心正上方。
却毫无声息。
而在她流泪的眼前,每个人都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诡异地摆着动作说着话。他们的瞳孔中没有一丝光芒,甚至连身体在冰凉中也带着一丝诡异的僵硬。
他们扭曲地蠕动着身体,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牵动着,用着她听不懂的话大喊大叫,连投射出的影子都是弯曲变形的,病态的狂热在一瞬间充斥着整个房间。他们扶着桌子,仅仅依靠着这样支撑,身体的各个器官扭曲成几乎诡异的幅度。而她只是远远望着,陌生感与恐惧的不断侵袭甚至使她开始麻木。
……
我一定要…逃离这一天!
她疲惫地睁开眼睛,当她看到餐桌旁那几道熟悉到甚至让她有一些反胃的身影,她心中的那团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猛烈。
在第五天的生日聚会上,她站在欢呼声的中央,坚决地握紧了拳头。
2
“生日快乐!!月月!!”
这是她的第22个生日。
我尝试过所有办法了,把能做到的全部做了,可是无论怎么样,我都没有能跳出这一天。
无论怎样大吼大叫,无论怎样做出出格的动作,甚至是打他们骂他们的发泄,他们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动作。
眼前的这些人却依然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她脑海中的动作。像一个提线木偶,将她的生日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
一次又一次地鼓掌拍手。
一次又一次地尖叫欢笑。
一次又一次地递给她礼物。
……
“失败了。”经历了二十多次的生日,她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慌失措,反而能冷静下来仔细的分析。
“他们能够一直保持着重复是因为他们还活着,那么只要…”她躺在床上自言自语,一天即将过去,她马上就要进入新的这一天,去忍受他们新一轮的折磨。
“不对,我究竟是…”这个想法只是刚冒出来,她就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而强行打断,“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去杀人,要有这种毫无人性的想法…”
可是沉默越久,她却越觉得这个残忍的决定是正确的。
只有杀了他们…
如果不将这个世界的他们杀死,她将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只需要能狠下心来,可是…
“怎么能够狠的下心。”她颤抖着说道,因为心中的恐惧迅速萌芽成杀意,她几乎自暴自弃地说道。
“时间是不可能一直停留的,这一定是什么人给我的幻境,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只要狠下心,狠下心把幻境中的他们杀了,我就能重新见到爸爸妈妈,就能…”
只能这样了。
“来,月月,尝尝妈妈给你做的烤牛肉。”妈妈僵硬地拿起手中的盘子,一点一点地往她的方向挪动。
“妈妈,你们真的,听不到我说话…吗”她强行抑制住喷涌而出的眼泪,用着颤抖的哭腔,凝视着眼前的所有人。
没有回答。
“爸爸,你也真的,真的…真的…听不到吗?”她的希望依旧没有灭绝,眼泪却一滴一滴从她的脸颊中滑落。
爸爸微笑着伸出手抚摸着空气,眼中的慈祥却一直投映着那个不存在的人。
“谁能回答我?”
她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泪水甚至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只能听到一切如常的鼓掌与欢呼,只能听到一切如常的欢声笑语。
“谁能回答我!!!!!!”
用尽了一切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剧烈地咳嗽。胃里却因为恐惧而不断翻涌着,心中的那个想法正在渐渐成形。
是的,我没有放弃拯救他们的念头,我还在傻傻地等待着他们能和我一起清醒过来,故意放弃最好的办法,舍近求远地走了这么多弯路。
原来这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幻境。
所有的愤怒,绝望…
“你们…给我…”她一边哭喊着,一边拿起水果刀疯狂地
我做不到…
眼泪在一瞬间涌出来滴落在手中的水果刀,她看着刀面上滑落的泪珠,用尽全力把它向远处扔了出去。
“爸爸,妈妈,还有大家,我求求你们快点醒过来啊啊啊啊啊!!”她绝望地在掌声与欢呼声中尖叫。
“是谁要快点醒过来呢?”
她被脑袋中突如其来的声音震的生疼。她惊恐地抬起头,温馨的灯光突然变成了血的颜色。
“啊…”她的嗓子干瘪,恐惧到只能发出像是窒息的声音。
这是哪啊?
3
眼前一家人齐聚在一起的画面突然消失,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让她陌生的地方。
倒塌的房屋在燃烧着,腐烂的气息不断往空中飘散着,断裂的木板随意堆放,只剩下黑色的焦炭与整个屋子模糊的形状,凌乱的尸体成堆地散落在地面上,残肢,断臂,凝固成黑色的血液,他们一个个摆出痛苦的姿势,就好像在进行临终的祷告。
她终于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无力地瘫坐在地面。
明明从来就没有见过。
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熟悉。
“月,是我。”
一个清脆而镇静的声音呼唤着她,在她的前方响起,她猛地往上抬头看,在废墟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小女孩全身遍布着肉眼可见的伤口,白色的连衣裙粘满泥土,在她的手中抱着一个焦黑的,被分成四五块的白熊玩偶,她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脸上的那一道血痕好像伴随着眼泪一起,在她布满灰尘的脸上缓缓落下。
“你是…”她终于看清了。
“我就是你。”
她焦急地在这里寻找着,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正在渐渐成形。
厨房,卧室,客厅,还有被烧了一半,她曾经最喜爱的白熊图案的被子。
她颤抖着去跟随着记忆去比对,直到她看到站在她面前的那个背影化作黑色的颗粒,她才真正恍然大悟。
啊,这里才是…我的家…
呲啦!
小女孩惊慌地低下头,过度的恐惧最终让她变得麻木。
诶?白熊先生?
就连手中,先前完好的布偶也突然在她的眼前支离破碎。
为什么…白熊先生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连另一个我也是那样…
难道…它…甚至连我自己,原本在我的记忆中就是破碎的吗?
肃杀。硝烟。
那些藏匿在脑中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井喷,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她看到了他们快乐地拥抱着她,欢呼着为她的生日而庆祝。
她看到了在大地在火光中发出颤抖的时候,所有人的恐惧与惊慌。
她看到了天空中滑翔的一架架飞机。
她也看到了,当防空警报在最后一刻响起的时候,妈妈露出焦急与恐惧的表情,朝她扑过来,想在最后一瞬间讲她拥入怀中。
当她看见一片热浪朝自己汹涌而来的时候,胸中仅仅抱着的白熊在一瞬间四分五裂,一道纯白色的强光变成了她眼中的整个世界,伴随着尖叫声,重物落下的声音…
还有皮肉的撕裂声和火焚烧的声音。
雪…
她靠着断墙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雪花慢慢飘落,失去的全部记忆,那个她最不想看到的记忆,正在慢慢复原。
只有你还能陪伴着我。
她伸出手去拥抱着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鹅毛大雪轻轻地飘在她的手掌心,灰白色的雪带着泥土的气息,但是给她带来的竟然还有一丝温暖。
是谁!
远处的不速之客仿佛带着肃杀的气息。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他们,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喜悦。
在她目光的尽头出现了两个身影,他们踏着雪向她走来,身上带着的光芒正闪烁,憨厚的表情,两只圆圆的耳朵灵动着,仿佛正在对她表示友好的执意。
她收起了惊恐的目光,眼里的黯淡迅速转变为希望。她努力地抬起手,想要拥抱眼前的那两道令她安心的身影。
白熊先生,是你来拯救我了吗?
4
“真是一片狼藉啊,被炸弹摧毁的城市,有多少无辜的人埋葬在此。”两个穿着白色防化服的男人并肩走着,看着弥漫着硝烟的断壁残垣,他们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不禁抹上了一层悲伤。
“雪?”其中一个人伸出手掌,接下了一片灰白的雪花。
“不,是被扬向空中的灰,现在才开始掉落下来。”
无言后又归入死寂,世界安静到只剩下尘埃飞舞的声音。仿佛没有生命的死寂才是这篇废墟的归宿。
抽泣…呼救…
“那里有幸存者!!”惊呼打破了寂静,他们同时听到了沉重的叹息,于是拼了命地跑过去,想拯救剩下的幸存者。
努力奔跑的脚步在看到了那个身影后戛然而止。
焦黑的墙壁只剩下可见的一截,残存的木板勾勒出一个家的形状,而成堆的尸体随意地堆放在一起,小女孩瘦弱的身躯依靠着墙,她几乎失去了半个身体,流淌的血液不断向外蔓延,她坐在尸堆的旁边,浑浊的眼睛盯着零落的尸残肢,时而露出快乐的神色,时而露出焦虑的神色,又在焦虑中渐渐绝望,仿佛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焦黑的脸上不断掉落着灰色的尘土,
而当她抬头看见朝她走来的两个身影的时候,无神的眼睛在这瞬间忽然有了光泽。
她努力地伸出仅有的左臂,左臂上正在结痂的伤口一张一合,像是模仿她说话,而忽然间变得惊恐的神情,就仿佛是在求救。
白熊先生…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一起…和…我过生日…吧…
妈妈做的…菜…可是非常…好吃的…
她缓缓,浑浊的目光对着前方的两头“白熊”聚焦,她努力牵动着残缺的脸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向前伸出的手在快要触碰到他们的时候戛然而止。
终于,上演着一遍又一遍的生日,在战争的现实与生命的凋零中画上了中止号。
不愿醒来的幻境终究会醒来。
鹅毛的大雪仍然飘落在地面,心中的美好啊随着风中的尘埃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