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似乎会常常做着奇异的梦,不知何时会来,不知何时结束。
洁白的殿堂中存在各式各样的门,其中大部分都是能够开启的。穿过两边半掩的门,走到最深处却能看到一扇与众不同的、血红色的铁门。
梦往往到这儿就结束了,在结束之前我能听到有什么声音从里面传出。
可我听不清。
当我再次回过神时,又处在平静的教室中。回响着阵阵讲书声,其他人沉默着聆听,我也一样。
窗外的乌云聚集起来,并没有降雨,只是以其可怖的压力笼罩在世界之上。
无聊的课程、重复的学校生活使我满心期待着放学之后的社团活动。
目光游离在教室中,所有人都低着头。
我发现,美里同学已经很久没来了。上次发现她不见的时候,是多久以前了呢,上周?她的同桌看着很冷静啊,不过仔细观察的话能发现眼角似乎有泪痕。看来窗外没下的雨,可能已经下过了。
下课铃声响起,四周的人仍然一动不动。我穿过这些低垂的视线,逃向活动教室。
顺带一提,我所加入的推理社原本因缺少部员已经被废除了,但现在的部长学姐以她的人脉又重新组建起来了。可惜的是,其他人都是充数的幽灵社员。准确来说,每次的活动也只有我和她会参加。
“真希姐,我来晚了。”
真希姐是她所要求的称呼,虽然我也觉得直呼其名有些失礼,但她一副和我从很久之前就熟悉的样子又让我将敬称吞了回去。要是被认为是轻易就忘掉过去的人,那后果也许就严重多了。
真希姐照旧坐在她最喜欢的那个社长办公椅上,面对着窗外像是在看着什么。桌上摆着四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旁的白板神秘兮兮地被盖上了布。
“呀,贤人弟。我等你好久了。”真希姐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放下手提包,取出笔和本子,一脸焦急地询问今天的课题。
真希姐似乎早就猜到了我的心思,还没等我开口便揭开了旁边白板上挂着的布。白板之上用淡淡的笔痕写着“美里的消失”。
在看到这一命题时,我有些抗拒,不知原因。也许是周围的人作为研究的对象会产生一些罪恶感,不过同样对此有着兴趣的我还是同意了真希的话题。
“好,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进入正题。”
真希擦去笔痕,边自顾自说着边记下自己的逻辑。
“贤人弟你应该比较了解这个女生吧,成绩良好、长相甜美、家境清寒、人气不赖常有许多追随者。这些因素组成了这个女生,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呀?”
“怎么可能!你就别开玩笑了快回到正题。”
“切,就只偏了一下而已。”
真希姐向我吐吐舌头,又恢复之前的严肃。
“你说她的消失时间是上周?”
“对。”
“那,你对她最后一次出现还有什么印象吗?”
我停下手中的笔开始回忆:
说实话,这样令人瞩目的女孩子想不注意到实在是有些困难,奇怪的是我确实忘记了她上周的行踪。但对于自己和其他人的却记得一清二楚。
真希对我这样的记忆似乎也不意外,旁敲侧击地询问我和她的关系。
我稍稍有些厌烦这个问题,明明已经说过了。
说过了……吗?
她很可爱、很善良、很温柔……
我既然知道这么多,又怎么会没有在上周关注她呢?
我的脑子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疼痛,为缓解这一感受,我抓起桌前摆放的咖啡一饮而尽。虽然它仍冒着热气,但对我来说疼痛的转移更好受些。
真希姐冷静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怎么样?有稍稍想起来了吗?”
我摇摇头。
“唉,看来还得先从你入手啊,”真希走向教室一隅的小书柜,翻看着过去的档案。在过去,我和真希姐所进行的讨论都会“封印”在那儿。之所以用封印来描述。仅仅是讲过一次后便忘却了。就和现在一样,过去的那些议题,我也都逐渐忘却了。
“啊!找到了!”
真希姐从四本档案袋中拿出一本走了过来,上面写着《杏子的记录》。
“杏子?谁啊?”
真希姐没有回答我,而是熟练地翻到了某一页给我看,上面写着:
XX年X月X日 晴
今天和社团的朋友们出了远门,去调查(其实只是为了合宿)各地的民风和志怪事件。但是我实在是不想合宿。因为XX也在……明明说好9点集合的,美里和贤人这两家伙,真是慢啊……
还没等我看完全部,真希姐便将日记收起。
“你看,这本日记写于一年前的暑假,那时候就已经记录了你和美里曾经相识的过程。你真的没印象吗?”
“没有,而且她在里面写到社团活动,可我只加了这一个社团。”
真希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她再次翻开日记中的某一页:
XX年X月X日 雨
XX走了,推理社已经快要到废社的边缘了。贤人那家伙,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得住啊……噩梦还没结束……
通过这段文字,假如日记无误的话,已经可以证明我确实和美里以及这个名为杏子的人有关系了。
真希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用姐姐的语气说:“不要太过勉强,慢慢地、慢慢地打开回忆的封印。”
我闭上眼,在记忆殿堂中寻找着。穿过一扇又一扇敞开的门,映入眼帘的是那扇常常出现的,但是紧锁着的铁门。缝隙之后很黑,如同海水深处黑不见底。锁令人意外是密码制的,我意识到这个封印的铁门的背后,正是寻求真相的线索。
那么线索的钥匙在哪儿呢?
真希打断了我的思考:“既然回忆不起来别人,就想想自己吧。”
想想自己……
我是小野贤人,出身青森县,高中起在东京的一个中等学校上学。
“不是这个!过于基础啦!讲讲你学校生活的事情。”
学校的生活,在我的想象中一直都十分平淡。说起来,我好像有三个志同道合的人,他们的脸我都记不起来了。我似乎做了一件整个高中生活中最为自豪的一件事……
没错,想起来了,那时的朋友里有美里。
“嗯嗯,这可是伟大的一步啊!”
和她相遇的第一次,是在我刚刚进入学校之时。
从他乡而来的我在初次面对陌生的环境中显得如同孩童般无知。很可笑的是,我甚至都不敢询问学校的所在处。就这么呆站在车站旁,装作等车的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眼前的列车飞驰而过。时间就这么悄然过去,直到她的出现。她的笑容就是最为温柔的毒,也不知怎么的,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胆怯,向我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出了难处。她就这么笑着,随手拿出一张地图,详细地描绘了路线。亚麻色的发丝在风中轻拂而过,柔目注视地图,专注着向我讲解。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人的美好。当然,更可笑的是其实她只是凑巧在车站当志愿者罢了。但也是这样的凑巧,才使我们遇见。
奇怪,我怎么回忆起来了。
“真希姐,能再借我看一下那个日记吗?”
真希姐无动于衷,微笑着等待我继续讲述我的过去。我一瞥,却发现那本日记已经没了。
“这暂时不需要了,你接着回忆吧。”
“嗯……”
我强忍着疑惑,还是照做了。
似乎出现了奇迹,在真希姐这么说了之后,我的曾经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应该是真希姐来之前很久的事情了,那时我与美里一同建立了推理社,没错、这就是让我最为自豪的事。和我们一起的似乎还有两个人……按照之前的日记,其中一个人应该就是杏子吧。说实话,明明是自己的回忆却要逐层剖析,这种陌生感太过新奇了。
我站在冰凉的回忆之潮中,亦如日记中所提到的,我们一同度过了一个欢乐的夏季。一起看烟花、一起去旅行、一起在别墅的客厅中讨论最新的推理小说。没错,就是那次合宿。我能看见她蹲在沙滩旁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线香花火,眼神悲伤而又一如既往地温柔。
“远不止这些。”真希姐用冷淡的声音说,“回忆不只是记住好的。就像水,初来的涨潮总是温和近人,但之后则是凶猛地巨浪。”
再好好想想。
挫折……挫折……
开始,可能是老师的问题吧。
“老师?”
老师,我的班主任鹈飼老师,同样也是推理社的顾问。他是一个长相成熟的人,30多岁。应该也是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吧。
“无需多描述,继续下去吧。”
不知从何时起,真希姐蹲在书柜前,翻看着那些尘封的记录。
在我的印象中,鹈飼老师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甚至我们的活动他都有参加,对了,那次合宿也一样。
“顾问老师的参加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带来了……
我与他住在一间,但我常常见不到他的身影。
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身边只有杏子和……
和?
“美里?”
不,不是。和另一个女生,美里她……她……似乎……
“似乎也常常不见踪影?”
对的,对的,你说的对。
在这段时间里,她也会不知所踪……即使是在餐桌之上,他们的神情都有些奇怪。像是在对我隐瞒着什么。那段记忆也变得昏暗、模糊起来了。
“什么?”
隐瞒着……不好的事情吧。
总而言之,他们很奇怪。在为期五天的旅途中,似乎常常只有三个人:我、杏子和……伊织——最后的社员。
“老师和美里,去哪儿了?”
突然,记忆殿堂的门剧烈地抖动着,协同现在的世界,如同发生了地震般晃动。周围的书本纷纷落下,铁栅栏激起尖锐的摩擦声。
在混乱之中,真希依旧不紧不慢地问:
“他们去哪儿了?”
我没有回答。晃动逐渐平息了下来,但铁门仍在发出噪音。
噪音的背后,似乎有着细若蚊虫的呼救声,和时断时续的、碰撞的声音。
真希姐把我埋在胸里,深深地抱住我,鼓励着我。
“不用太过着急,如果你真的想克服,就一定能克服。人总是会封印过去悲伤的、极其悲伤的回忆,这是正常的自我保护机制,没关系。但是如果你决定站出来、那么,你就必须揭开封印。”
“真希姐……”
这时候的真希,就和美里一样温柔。
我其实知道,知道发生了什么。
鹈飼他、一直在侵犯着美里。
不管是在合宿的时候,还是在运动会的时候,午休的时候,甚至是偶有兴致的上课的时候……也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都存在着恶行。
他会将美里从身边叫走,满足他的欲望。
铁门已经开始松动了,尖锐声渐渐低沉。邪恶的声音也已消失,所剩下的是清晰的求救:
“救救我!”
不只是我,杏子、伊织也都知道了。所以她们都被迫离开。
所以,只剩下无助的我了。
我仔细端详着密码锁,那是镶有绣球花纹样的锁。
“9月28日,美里跳楼的时间。”
那锁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掉了。
霎那间,铁门开了。背后的房间渐渐亮了起来。
赤裸的美里倒在血泊中,一旁是狂笑的鹈飼,和沾满血的我。
见死不救的我,也是帮凶。
“其实我一直都想帮她,脱离苦海。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方是学校里的优秀教师,父亲又是教育厅的厅长,我没办法对抗啊!
你当我不想在一开始就反击吗?我和杏子、伊织一直在收集证据,但还是被他发现威胁了。他用美里作为筹码,我怎么做得到反击啊!只能看着他将美里带入深渊。”
真希姐无言,擦去了黑板上的所有笔记。
“记忆”,她写下这两个大字。“你能做到的。”
“这就是你最好的武器。我们的记忆,和你的记忆,都将罪恶细数,收集了最为有力的证据。”
真希将咖啡一饮而尽。
“现在,你已经解开了过去的封印。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们都会感谢你的。”
真希流着泪,在我的脸颊下留下最后的吻。
“过去虽然很痛苦,但也别忘记希望。”
这是美里最喜欢的话。
放学铃声响了。
真希把我推出教室门,向我告别。
“去吧。”
我带着那个吻,坚定地回到教室。
窗外已经大雨滂沱,教室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看来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梦醒之后的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行尸走肉了。
我走出校门,向着美里家的方向走去。
“法官大人,请让我展示最新得到的证物。”
身着青色正装的律师将一本笔记本呈上,同时将复印件散发到了参与庭审的听众手上。
“这本笔记本里所描述的,正是鹈飼所犯下的兽行的第一手记录。其中不仅有美里同学的文字记录,更为重要的是,还有鹈飼私下约美里出去的照片和他在社团活动室犯下罪行的录音。这些聪明的孩子为了避人耳目,将照片做成拼图状,又把录音带的埋藏地点用谜语的方式记下。”
说着,律师又将语音带呈上。
“鹈飼先生,面对这样的铁证,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身为教育厅厅长的儿子,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过,法官大人,请您明裁。”
一旁的鹈飼沉默不语,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证据而不知所措。
法官在和周围的庭审长窃窃私语过后敲了敲法槌。
“此证物已被证实有效。也因此证取消之前对于鹈飼的无罪宣告,重新作如下宣判:鹈飼恭一郎,因强奸未成年少女且致被害人死亡,罪行严重,本庭正式宣判鹈飼恭一郎无期徒刑。”
“休庭!”
美里的父母无法抑制长期以来的压抑,用绣球花纹样的手帕掩面哭泣。
我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法院。
天很蓝,就像最初步入东京时的那样。
那本名为真希的笔记本,也终究完成了她的使命。
“真轻松啊!”
明明没有乌云,却在我的脸上大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