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明市郊有着广袤的森林。

虽然都市内部已经被开发得相当深入,但郊外仍留有着浓厚的自然气息。

年轮致密的古树被砍伐,温暖的腐殖土被掀开……即使是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的鸟儿已经背井离乡,但守护着它们家园的自然之力依然保存着最鲜活的绿色。

或许终有一天,现代文明会强大到足以侵蚀这片森林所成长的岁月,但在那之前,这里都将一直是神秘的领域。

洋馆附近的山林也是如此。

作为自然与企图脱离自然的城市之间的分界线,它孤立于郊外,没有遭到过于严重的开发。被迫离开家园的鸟兽们零零散散地在山里安家落户,家族聚会时偶尔的低鸣混入晚风,仿佛是山林的呓语。

“据中华社媒体报道,十年来杳无音讯的催眠网戒创始人杨信,已于今晚6时30分搭乘华运航班空降齐鲁机场,再次从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一起关注本台记者的采访情况……”

“咔哒。”

巴士司机关掉了车上的收音机,缓缓踩下刹车,在靠近溪流的公路边把车停了下来。

拉起手刹后,他点燃了一根烟,却没有摇下车窗,而拿烟的手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青烟在密闭的车厢中弥漫,和车窗外的白雾几乎融为一体。

盛夏的夜里,聚起了雾。山里的气候和城里不同,不按套路出牌,十度左右的昼夜温差让林中充沛的水汽凝成浓雾,将可见度降到了二十米,甚至更低。

白天的森林欢迎人类的造访,夜晚的浓雾好客地“挽留”提前离席的客人。黑夜中,雾气像是亡灵的呼吸,吞噬了月光,为迷失在其中的悲哀祭品低吟挽歌。

没有任何一个司机会希望遇到这样的天气,因为雾天总与交通事故相伴,尤其是在如此阴暗的林间公路上。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司机看了一眼车上的电子表,时间显示8点35分,距离把学生们送到洋馆门口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也就是说,这条上山只需一小时不到的山路,下山的他竟走了两小时,然而山路的尽头貌似还遥不可及……

大路只有一条,绝无走岔道的可能,而且眼前的景物令他既熟悉又陌生,明明一分钟前才刚刚驶过的歪脖子松树,不久后竟然又出现在了前方的雾中!

虽然意识到了异常,但他现在除了停车查看路况,别无他法。

“如果能和学院取得联系就好办了。”

烟草的香气此刻显得索然无味,他不耐烦地将还没抽几口的烟扔出车外,橘黄色的火光在黑夜中一闪而逝,被一拥而上的雾气吞没得无影无踪。

“嘀,嘀,嘀……”

忽然,驾驶座右手边的储物柜里响起了单调的闹铃声,这个声音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的铃声意味着什么。

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他从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取出了一个形似体育计时秒表的仪器,仪器左上角的白灯持续闪烁,频率和铃声完全一致。

“这东西不是早坏了吗?”

司机疑惑地盯着手里的怪表,右手拇指贴上了正中央的指纹锁。

“——晚上 好。已确认,是夜间8点37分。距上次系统更新,已经过 十二年两月三天零八小时。”

碎裂的液晶屏上发出微弱的白光,机械质感的系统提示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为什么现在启动?”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仪器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固执地开始自说自话:

“安全管理,开始;行动记录,保存。再次确认 周围地形,大气成份分析 开始——

氮——无异常;氧——无异常;氩——无异常;二氧化碳——无异常……

虚数架空要素……异常/异常/异常!

已确认 所处区域存在非碳基生命体,判定为 与中度危险物体遭遇——”

“什么?!”司机心跳骤然加速,铁灰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就在这个时候——

“嘭!……”

巨大的冲击力伴随着沉闷的声响,从大巴车后尾直冲前方驾驶座,惯性的作用让猝不及防的司机先是后脑勺撞向驾驶座的脖枕,随后整个身体又被反弹向前,安全带紧紧勒进了小腹。

“!!……什么东西?”

惊魂未定的他看着离自己额头近在咫尺的方向盘,吓得赶紧直起身,抬头通过后视镜朝车后望去。

除去碎了一地的钢化玻璃,他什么也没看到,或者说……什么都看不到。浓密的雾隔绝了视线,而且正一点一点地钻进破开的后窗,朝车里涌来。

“开启 全息投影模式。”

奇怪的仪器仍在喋喋不休,但司机可没这个耐心听它慢条斯理的分析,毕竟来者不善,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

脚踩油门,笨重的大巴重新加速驶向山下,两旁掠过的树木在黑夜与白雾的交融中,宛如张开怀抱的枯骨。

“它在哪?……”冷汗浃背,司机环顾四周的浓雾,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被他随手放在仪表盘旁边的秒表形仪器“嗡嗡”振动了两下,屏幕中的白光突然明亮了数倍,光芒射向上空,竟然投影出了一张3D立体地形图!

“偏离路线,系统重新规划路径……”

“偏离?不可能!我明明……”

刚到嘴边的质疑,化为了惊愕。他猛地踩下刹车,双眼死死地盯住了投影的地图。

地图中央的蓝点表示自己的位置,可是他现在所处的方位却根本不是在大道上,而是拐进了一条不被记载在寻常地图上的野路,前后左右皆是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我明明走的是……大路……”

是这样吗?冥冥雾霭,吞噬的不只有光芒,还有人类的神智,在非自然的力量面前,多年驾驶的经验显得如此可笑。

“路径无法规划,是否求救?”

似乎连人工智能也不敌雾霭中的神秘力量,3D地图应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悬浮在半空中的太极两仪图标。

“既然有这个选项为什么不早说?!”

“是否求救?”

“是是是,赶快!”

话音刚落,两仪图标收束成一道无形电磁波,射向天空,传达向远方。

“关于刚才的问题,”短暂沉默后,AI慢悠悠地提醒道,“请参考毕业手册第五条……”

“救援什么时候能来?”他疲惫地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无法获知……检测到当前车速过低,请提速。”

“怎么?”

“探测到不明物体靠近。”

“!”

刚刚略有松懈的神经又瞬间紧绷,大巴再次加速,但雪亮的远光灯仅仅只能照亮前方十米,职业的习惯让他始终不敢把油门踩到底……

“警告!相距不足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因此,双方的距离不可抑制地极速缩短——

“警告,即将与该物体相遇,请作好保护措……”

“嘭!——”

又是一次猛烈的冲撞,高速行驶的大巴失去了控制,发红软化的刹车片无法制动因撞击而腾空离地的车轮,钢铁巨兽发出垂死的悲鸣,冲下陡坡,在撞断了几棵大腿粗细的树木后,才缓缓停了下来。

……

“……我还活着?”

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用尽全力仰起头,胸背处却突然阵阵剧痛,夺走了所有的力气,迫使他一头栽倒在了安全气囊上。

“胸椎错位,全身多处骨折,建议保持原有姿势等待救援,以免二次创伤。”

“它在哪?!”

并非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关心,只是现在有更加迫在眉睫的劫难。

“目标消失,热成像观测 无异常——”

“走……了?”尽管万分愕然,但他还是勉强接受了不可思议的结果。到头来,他始终没看清那个袭击自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雾更浓了,车窗外的能见度已经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照这样下去,即便没有后方的袭击,他自己一个人也走不出这么大一片森林。

“探测结果再确认,观测模式由 热成像观测 切换至 虚数线观测……”

全新的3D全息图被投影到他的面前,结果令人欣喜,地图上只有最中央的一个光标点,而那个点的坐标与自己所处的位置一致,旁边并没有其他的不明物体。

这种全息地图会用中央的蓝点表示使用者的方位,而用红点表示危险物体,即使是第一次使用的人也能很容易看懂。

“嗯?”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小小异常——往常表示己方的浅蓝色光标,颜色不知为什么深沉了许多,仔细看去,不像是蓝色,而是暗沉的紫色……

是这台AI年久失修的缘故吗?

“目标……发现……已确认……”

或许是切换到了一个平时不常用的工作模式,AI的语音系统变得沙哑,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语句流畅——

“已确认……方位……左方……

……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