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是个凶险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多克尔海峡里猖獗的海盗,还有那烂到让人厌恶的糟糕天气。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传闻海上突然起了风暴,近几天出海的船没有几艘幸免于难。电闪雷鸣之下,所有人的心情或多或少都不太好。
黑暗中,长靴踩踏岩石上的雨水,声音由远及近,一个穿着黑色全身斗篷的男人就这样走进了酒馆。
这里并不那么热闹,以至于当男人推开门时,人们那习惯性的安静打量也丝毫不显得突兀。
那男人褪去了帽子,露出一副标准的巴别坦面相,而众人也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就转头嘀咕自己的事情去了。
酒台前,男人靠着亚当坐了下来。
“两杯白蒂兰。”
接着,他看向亚当,心里生出这些词,年轻气盛,一塌糊涂,于是便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他问道:“伙计,要不要来一局昆特牌?”
亚当瞥了他一眼说:“抱歉,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那男人愣了愣,将一杯白蒂兰推了过去,决定换一套开门见山的说辞。
“我也是。”
“不过,我听说你见过美人鱼,就在雾环岛?”
亚当摇了摇那杯白蒂兰,说,“不,我没见过。”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从兜里摸出一小块金属物,推到了亚当面前。
“您可能是忘了,最近大家可都在传这事儿呢。”
亚当掂了掂重量,说,“是有这么回事吧,但我记得,这事压根没人信。”
亚当豪饮一杯,看向那男人,“你信吗?”
“我?当然,不然我干嘛找你呢?”
亚当摇了摇头,蔑笑,“不,你不信。”
男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我也不在乎。”
亚当自顾自将男人桌前的酒拿了过来,“直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接着,又是豪饮。
男人压低了声音,“有人想去雾环岛。”
“呵,疯子。”
男人摇头,从怀里掏出一袋金币,“事成之后,还有一半。”
亚当看了看那看上去就沉甸甸的袋子,突然就不想回绝这件事了。
“不是疯子也不配上船。”亚当伸手接过那袋钱。“我接了。”
“很好。”
男人起身,准备离去,亚当在身后喊道,“喂,你不怕我跑了吗?”
男人笑了笑,“不,你能跑去哪儿呢?”
“任何地方。”
“你跑不掉的。”说罢,男人披上兜帽,离开了酒馆。
“原来是早就盯上我了。”亚当自言自语,同时,一个计划在心里慢慢成型。
…………
那天依然是阴天,亚当是被士兵环绕着送过来的,那阵仗让他有些不安,他或许没有想到这事与皇室有关,试想,一个想去雾环岛的疯子,多半不该是这样大张旗鼓。
他们上了大船,领队的将军和一位大臣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船开了,方向是雾环岛的方向。亚当仔细观察着周围,想不到有什么脱身的法子。
他在船上四处瞧着,士兵们也没有拦他,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看起来颇为训练有素。他在一位士兵旁盯了半天,也不见那士兵有什么小动作。
越是这样,亚当越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大船在海上航行,连续几天的风暴反而让海上变得安宁,一眼望去,只有这一艘大船在移动。
今天,是风暴停止的第一天,其实,也是最后一天。
大船已经临近了雾环岛,岛如其名,被浓雾和闪电包裹着,传言,没人能从这片浓雾里出来。但传言往往与事实不符,比如,亚当,比如,克里里。
士兵们从船里抬出了一个木箱,将其放在了小船上,同时下去小船上的,还有亚当和一位巴别坦士兵。
亚当心想,事情的发展又超出预料,这下自己可能有救了。
那位士兵神色冷酷,坐在船的一头,亚当则在船的另一头,琢磨着什么。
小船动了,往雾里去了。
亚当从兜里掏出了事先准备的耳塞,递给了那巴别坦士兵一对,自己留了一对,这是他能在雾环岛航行的秘诀。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那最好戴着。”亚当说,同时心里奇怪,是谁要去雾环岛呢?这个士兵明显不是疯子。
那士兵戴上耳塞后,动手撬开了放在小船正中的箱子,这下,亚当的疑问被解答了。
箱子里的,居然是一个小孩,他头发黝黑,眼睛碧蓝。
亚当很吃了一惊,这就是要去雾环岛的人?不,不对,他看到小孩的脸色,那是一种绝望深处的坦然,他,绝不是自己要去雾环岛,他是,所谓的祭品。
那是很古老的传说了,关于,与恶魔签订契约的传说。
亚当又深看了士兵一眼,这次,他有些气愤,当然,他也不敢做些什么。
干完这一票就逃吧,逃的越远越好,他当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布鲁斯特·巴别坦,一个耻辱至极的词汇,一个生来就带着不幸的词汇,正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而被如此讨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那该死的父亲,是当今的巴别坦国王,而他那可怜的母亲,是图尔斯奴隶。
他的出生不会被人祝福,正如他的母亲永远是个奴隶。
国王起了这个下三滥的名字后,就对他失去了兴趣,直到有一天,他需要流淌着自己血液的祭品时,才把这个孩子想了起来。
实在要说,这孩子也算是解脱了。
谢绝了亚当递来的耳塞,布鲁斯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海面。小船在雾里飘荡着,时而有闪电落在耳旁不远处,而小孩眼里却没有一丝惊慌。
越是靠近岛,那雷电反而越是小了起来,渐渐的,婉转动听的歌声传了过来,而那,才是最为致命的东西。
布鲁斯特陷入了幻想,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幻,从出生起,每一个难以磨灭的场景,每一个努力想要清除的记忆,都开始浮现在脑海里。
他头痛欲裂,嘶吼着,险些掉出小船。
那士兵捂住了他的耳朵,他这才冷静下来,喘着气,擦掉挤出的眼泪。
他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那么无所谓,他还是对一些事情耿耿于怀,眼睛里开始闪现出一些色彩,但转而又暗淡下去。
他看了看船尾的年轻渔夫,发现那渔夫也在看他,他吸了下鼻子,那渔夫却冲他摇了摇头,接着,那渔夫跳了海,逃走了。
士兵想要抓住渔夫,可那渔夫像是消失在了海里,周围全是雾气,他什么也看不见。
而很快,他们靠岸了。
士兵将小男孩拍晕,任由其倒在沙滩上,而自己回到小船,离去,连多看一眼岛的勇气都没有。
小船最终是驶出了环雾,只不过方向有很多偏离。
士兵最终还是没敢说出渔夫逃跑的事,直到他被秘密处死之前,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任何事。
在那之后,东海的风暴就没有停过,别克岛也就此下沉,不见踪影。
…………
他还记得自己登上了雾环岛,接着,眼前一黑,就来到了这里。
房间的装饰与巴别坦大不相同,透露着古老的典雅气息,空气之中,有一丝淡淡的芳香,和枕头上的味道一样。
自己应该是被当作祭品献给了雾环岛的恶魔才对,可那恶魔呢?这分明是人类才会居住的环境。
布鲁斯特并没有因此放下戒心,他起身准备离开小屋。
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布鲁斯特摸索出门,随之而来的景色让人赞叹。
正空中的太阳,被绿色铺满的土地,几处高高的椰子树,以及金灿灿的沙滩。
这里根本不像是雾环岛,可,这里又的确是雾环岛,因为眺望远处,整个小岛被浓雾包围,抬头看去,就像是油彩画的黑色边框。
布鲁斯特看的有些发呆,直到肚子嘟囔起来。
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打起椰子树的主意。
来到沙滩边,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椰子树,而是一个身影。
仔细看去,好像是一个人,那人躺在木制躺椅上,手里似是捧着一本书,旁边有把大遮阳伞。布鲁斯特不自觉地向那身影靠了过去。
是一个女人,穿着他没见过的服饰,一袭黑色。那女人也注意到了他,将手中的书放在了一边,捋了捋银色长发,赤脚点在沙滩上,坐了起来。
只是一眼,布鲁斯特便完全沦陷,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已经做好了为她赴死的准备。
女人摆了摆手,像是扇去空气中惹人厌的东西。而这之后,布鲁斯特便清醒过来,摆脱了之前迷幻的状态。
“你好啊,少年。”女人开口了,声音直达心灵。
“我,并不好。”
女人笑了笑,“我知道,所以,你要和我定下契约吗?”
“你是恶魔?”
“你可以这么说,少年,不过,我不建议你继续使用这样的称呼。”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那你就当我是神明,差不远哦。”
“您是神明?那您也会吃了我吗?”
“是的,害怕嘛?”
布鲁斯特顿了顿,“害怕。”
“那我就不吃你了,我给你实现愿望吧。”
“真的?”
“真的。”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什么愿望都可以。”
“代价呢?”
“神明帮你实现愿望可是不需要代价的。”
“那,我……”
布鲁斯特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了,他好像,没有愿望。
“你?”
“我不知道,我,可能,不想死。”
“哦,永生的愿望?”
“不,我……也不想活着。”
“呀,那可难办了,你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嘛?”
布鲁斯特点了点头。
“这我可帮不了你。”
“神明也帮不了我吗?”
“神明不可以,但魔鬼可以,”女人在坏笑。
“你要和我签订契约吗?”
“代价呢?”
“一个背负一生的诅咒。”
“我愿意。”
女人站了起来,身后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漆黑。怪风吹起来,摆弄着女人的黑色长裙,银色长发也随之飘动。
“忒提丝,记住这个名字。”
…………
布鲁斯特再次醒来时,仍然是在雾环岛的小屋里,只不过这次,空气中没有那种芳香了。
他起身时,一封信落在了手边,写信人的署名是忒提丝。
他开始读起来。
“亲爱的小祭品,契约已经达成,你将代替我在这里生活十五年哦,如果觉得无聊了,就看看我收藏的书吧,还有,如果察觉自己身体有什么变化,不要奇怪,那是诅咒哦,而关于你想寻找的东西,靠自己吧,魔鬼也帮不了你呢。”
读完,布鲁斯特脑子很乱。
索性那疯女人的信扔在一边,起身找起了吃的。
他来到厨房门口,木制门上刻着几个字:你不需要它。而布鲁斯特还是推门进去,他发现了一些面包,几块熟肉,分量足够他吃几天,可是,他一顿便吃了个精光,并觉得自己还能下咽,仿佛什么东西都能吃下。
他想,这或许是疯女人所说的身体上的变化,于是,他尝试起吃别的东西,那些,正常人类不会吃的东西,像木头,金属,他发现自己的胃什么都能装下,正如自己的牙齿什么都能嚼碎。
尝试到最后,他开始不吃东西了,一连五个月,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却也不觉得饥饿。
雾环岛风景虽好,却难免让人无聊,他真的就开始看疯女人收藏的书籍,同时,也了解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不明白那疯女人,或者说那美人鱼,因为什么放弃了这力量。
布鲁斯特没有那么乖巧,他尝试过离开这雾环岛,却总被迷雾挡了回来。
他常常思索着,在自己的记忆里,有那么一两个人,是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的,比如疯女人,比如那个逃跑的渔夫。
他决定自己该去哪儿找了。
十五年,布鲁斯特数着天上太阳与月亮交替的次数,终于等来了最后一天。
他站在石礁上,依然是那个小孩儿的模样,纵身一跃,入海。
//年前还有一章,这卷就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