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上面讲的全是幻象,大概很没有说服力吧?还没见过有人这样讲故事的。

——可我不是在讲故事。

或者说,讲故事的不是我。

当年我疯一般地去寻找伊莎尔和村庄的存在痕迹,却始终没有结果。我知道我必须证明她们是存在的,因为如果她们的存在是假的的话,那在村庄里长大的我,又算什么?我也是被虚构的一个幻象吗?

我不会接受这样的答案。永远也不会。所以我去了西方教廷的三大圣都之一——

加莱。伊芙兰娜所在的城市。

我昏迷时伊莎尔在我怀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主教的详细信息。管理圣都加莱的紫衣主教,伊芙兰娜,就是我此行的目标。

伊莎尔的事,一定另有隐情。

我收拾好行装,踏上旅途。

顺便提一句,我的乏症在旅馆里醒来后就消失了,宛如补偿一般,我发觉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异变,像传说中的大魔法师那样不会感到疲惫了,不会饥饿,也不会疼痛……确实是件奇怪的事。

不过,一连串奇怪的经历才刚刚开始。

一年后。也许是我十八岁那年。我到了加莱。

在城门口接受骑士检查时,我无意间听到入城的队伍里有人在议论说教会里又有大人物要出海了。或许是和北方的战事有关,近来教会里的人总是频频出海,好像是去游说一些岛屿部落结成联盟,以抵御北方军队的袭击。

不过这件事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一开始我本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某天我听说紫衣主教伊芙兰娜凭借某种奇特的魔花在战场上取得了重大胜利,不日将凯旋而归。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乌玫花。前些天我查遍圣图书馆里的《魔法百科全书》,也没有找到一页关于乌玫花的记载。

它一定是一种未曾记载过的魔花,至少明面上未曾有过记载。而且伊莎尔的事也一定和它有关。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可以增强伊莎尔的感知力?又为什么能够缓解尼莫海域对我的影响?还有主教为什么在去尼莫海域的船上装满了它?

这些问题的答案,只能从不久后的凯旋礼开始寻找了。

足够五匹四轮马车并排而行的宽敞街道两边早就围满了人,两队持剑士兵组成人墙维护着秩序,人们的心情大概和头顶的太阳一样明朗。我混迹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到骑士团高举着四叶草图案的旗帜,脸上挂着难掩的笑意,驾马而归。红色的丝带在蓝天下随风飘扬,落在伊芙兰娜乘坐的红身敞篷马车上,那是主教专属的代步工具。

骑士团缓缓走来,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了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但当我向四周扭头望去,那种感觉却转眼不见了。

是伊芙兰娜吗?

应该不是。仪仗队还没走到这里。而且最近我的隐匿能力比之前强很多,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她察觉的。

那会是谁?我实在想不出来。

总之亲眼看到伊芙兰娜回来就行了,没必要冒着风险继续待在街上。虽然我也不是什么被通缉的恶人,但也没到可以在伊芙兰娜管辖的城市里大摇大摆行动的地步。总之先返回旅馆吧,制定好下一步的计划再说。

想到这儿,我悄悄地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回去的路上还绕了几个复杂的大圈,直到确定再没有被窥视的感觉后,才走进我入住的旅馆。

可三天后,一封邀请函直接宣告了我精心的规避措施只是白费力气。

这鎏金的信封正是伊芙兰娜寄来的。里面的内容简单明了:

明日早集之前,城外会有一驾白身马车前往尼莫海域,所有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

是该说巧合呢?还是该说我被算计了?这么巧她也要去尼莫海域?我猜测其中可能会有阴谋,可仔细一想伊芙兰娜完全不需要在我身上施加伎俩,我只是一个不会魔法、还不算成年的柔弱女性而已。

那么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伊芙兰娜我是一定要见的,尼莫海域也是以后一定要去的。现在二者碰到了一起,我也没有退缩的理由。

于是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去前台注销我的住宿记录,可负责登记的侍女小姐翻看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关于我的入驻信息。因为担心时间来不及,我随口捏造一句可能在其他的簿子上,就匆匆忙忙地走出旅馆。好在侍女小姐没有追上来,兴许她也正一头雾水呢。

走在如冬日山洞一样静冷的空荡大街上,看了一眼正欲褪去的星光,我加快了脚步。所幸出城的时候没费多少功夫,骑士们对我的搜查就像做个样子一样,稀稀松松的。我想可能是伊芙兰娜对他们说了什么吧。

她对我还真是“照顾”呢。

终于在早集前看到了那辆像婚纱一般雪白的马车。它停在森林边缘,车上只站着一位车夫。心跳微微加速的我谨慎地向他靠近。

“上来吧。”

熟悉的女声从车内响起后那位车夫才身体一震看向我。他的表情相当讶异,仿佛我走到近前才注意到我。难道我的隐匿能力变得这么强了?还是说他刚刚在小憩所以没注意?

现在不是该管这些的时候。我缩进衣袖里的手攥紧了那把冰冷的凶器。一步、两步……抬脚,上车,开门,落座。

伊芙兰娜浅浅地笑着。我相当轻易地就坐在了她身边。

谁也没打招呼。谁也没说什么。

也是,我们之间的确没什么值得寒暄的。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

现在,只要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就不会有施展魔法的时间,我就能逼迫她说出事情的真相。

可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幽幽地说:“你若以为仅凭你袖里的刀就能威胁我,那我只能告诉你你太天真了。”

我的目光应该是一沉,不然眼里的世界不会变暗了些。

“虽然对你我还用不着使用这种陷阱。”她说,“但这辆施了魔法的马车本身就受我的控制,只要我一个念头你手里的刀就会消失,包括你本身也是。这么做我感到很抱歉,但只能说你运气不好了。”

有这样的魔法吗?

“不相信?”伊芙兰娜神秘地冲我笑了笑。下一刻,我感到袖口松弛,手里的刀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原来不是恐吓。我的命运又一次落入伊芙兰娜手中——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有逃离过。

自从和她一起去尼莫海域开始,我的一切就不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不,严格来说时间要早到教会的人来找我们那天。但谁又能保证在这之前,我的命运是不是就被规划好了呢?

“你似乎有很多要问我的。”坐在我身边的伊芙兰娜开口说。

“伊莎尔呢?”

“嗯——一上来就是这么重要的问题呢。”

马车疾驰的声响使伊芙兰娜说的话听起来很微妙。

我的视线忽然落到她胸前佩戴的一朵小花上。熟悉的外观和香味,是乌玫花。

“注意到了吗?”伊芙兰娜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把玩着柔软的花瓣说:“就从它开始讲吧。时间也不急,慢慢来。”

“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一种没有记载的魔花?”

“是这样。但更本质地说,它其实是湮灭之花。”

“那是什么?”

“这要从十八年前消失的那座渔村说起。当时我还没做主教,只是管理着你读书的那座镇子。一天我忽然听说海边离奇地消失了一座渔村,就赶了过去。我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开满了这种花。而且所有的房屋和人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由于事情太过诡异,我就下令封锁住消息,自己留在那儿研究。当晚我做了一个离奇的梦,那就是一切的开始。说到底,我和你都是被海灵选中的人。”

“海灵?”

“对。就是那个梦。或是你非常熟悉的那个人。”

我思索了一下,然后得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你是说伊莎尔?”

“脑子转的挺快的嘛。看来没白让你读那么多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读书的经历是我安排的。本想着让你多读些关于魔法的各种书籍,日后方便对付那只海灵,没想到它竟先下手为强,把你赶出来了。看来它也按耐不住要回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伸出手示意她停下。

我的思维有些乱了。不,是相当乱。

按伊芙兰娜所说,伊莎尔其实不是人,而是尼莫海域的海灵?我长大的村子按时间来讲其实在我出生那年就消失了?还有我读书的经历是伊芙兰娜授意的,她做这些是为了和我一起对付海灵,也就是伊莎尔?

“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那我一定是出现了幻听。”

“呵。”伊芙兰娜浅笑着说:“你是永远不会出现幻觉的。这一点你可以相当自信。”

“什么意思?”

她目光一变,诡异地笑道:“对你而言,说这个世界是幻觉才比较合适。”

“剩下的你无需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吧。就是这样。注定好了的。

我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只能任由平静的洪流将我裹挟,带我流向我不知哪里的地方。

魔法马车的速度很快,大概只用了七天时间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开满乌玫花的海滨。

黑色的花朵爬满了每一寸土地,远远看去,就像苍白天空下一纸火焰焚烬后的画卷。

“怎么可能……”

我真的没有想到仅一年时间村子就会变成这样。

“远超我当年见到的规模了呢。”主教在一旁感叹道。

我看着眼前有些渗人的景色,只想呆呆地做一个静默者。可伊芙兰娜显然不愿给我这种机会,她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向镇里的方向走去。

我正纳闷之时,车夫在我们身后问道:“大人,用我驾车送您吗?”

“不必。”伊芙兰娜扭过头,对他说:“这里没你事了,你先回去吧。”

“可您自己——”

“不用管我。”伊芙兰娜的声音冷了下去。

“是。”车夫歉意地低下头,然后驾车离去。

看都不看我一眼,真是没有礼貌啊!看着远去的马车,我心里闪过一丝微微的不适。

“这是要去镇里吗?”

“嗯。明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对吗?”伊芙兰娜走在前面问我。

“欸?可能吧。好多年了,我也不太清楚。”

我和伊莎尔都没有过过生日。原因简单到令人发笑——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你感觉呢?”

“感觉?你这么说……我——感觉应该是这几天没错。”

“那就是了。看乌玫花的成熟程度,明天海灵应该就出现了。”

“伊莎尔吗?”我抬头,只看到她比我略高的背影。

她不说话了。调动起别人的好奇心,然后不再说下去,厉害的魔法师一般都爱这么做。不过伊芙兰娜明显技高一筹,她转移话题,莫名地对我说道:“路上你先准备好了。过会儿要经历的事,对你的冲击一定很大。你要提前当心才是。”

“什么意思?”

“撒网要九年,收网要九年。刚好十八。”

主教大人又在不知所云了。我问她,她一言不发。实在让人咬牙切齿。十八?是在说我吗?

搞不明白。

不过,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呢?听起来不太危险,但不会又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吧?我可不想再经历离奇的事情,只希望见到伊莎尔,这样就足够了。

风将我的思绪抚平,贴切地要给人平静下来的勇气。沿途的风景从平原上野花垂柳变作错落有序的屋舍,脚下轻柔的泥土小路也变作硬实的青石板街道。人在平静时对周遭事物的感知往往比其他情况强烈。但我居然可以听到地下植物根系蔓延的声音,这就让我感觉惊诧甚至是惊悚了。

额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细汗。伊芙兰娜看在眼里,冲我孩子似的嬉笑几下。难道是她又在不觉中对我做了什么?我感到费解。

不久后,她停下脚步。

“到了。”她说。

“这里是……旅馆?”

熟悉的木制招牌映入眼中,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一成不变的装饰。一年多前和伊莎尔关系破裂后,我就是在这家旅馆醒来的。

对了,伊莎尔啊……那张我最熟悉的脸又在脑海中浮现。关于她的记忆占满了我存在过的每一天。不管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即使我现在孤身一人漂浮在冰冷的海水里,我都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来看待。不,或许,伊莎尔在我心中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亲人,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陪伴者。我忽然想她了。到底是忽然还是必然呢?反正想她这件事是存在的。只要存在,那便值得赞美。

——不像我。

我不值得赞美,也不值得任何言语。

“您一个人吗?”侍女小姐脸上挂着看不出丝毫礼节性的微笑,亲切地问我们。

对,是我们。

虽然她说话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很好,像湖边扑面而来的和风一样,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我下意识流露出的笑容僵住了。

伊芙兰娜回头看了我一眼,怪异地一笑,而后重新面对侍女,说:“不,我要两人间。待会儿有朋友过来。”

“好的。那我登记一下,这就为您办理。”

伊芙兰娜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跟在她身后,“堂而皇之”地走进旅馆,并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为我们安排好的房间。一路上,没人注意到我。偶然投过来的视线,凭借我不可思议的感知,我也能立刻明白那不是看向我的,只是在看我背后的东西。那些视线轻易地就穿过了我的身体。

从房间内把门锁上。

“为什么?”我问她。

这颤抖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吗?

“哎呀哎呀,又到麻烦的解释时间了。”伊芙兰娜伸了个懒腰,诡异地笑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我洗耳恭听。

原来我的存在正在从世界上慢慢消失,和十八年前或者是一年前凭空消失的村子一样。

这种迹象一年前就有了。

可惜我才察觉。

伊芙兰娜对我说:“世界不是假的,你是假的。”

原来,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