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发出的清脆滴答声搅拌着暗郁的空气,却也难以摒除房间中幽冥的气息,几近令人怀疑那些细微的声响是否来自某种古妙存在,可惜浪漫又可怖的神魔并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毫无乐趣可言的......一具尸体——如果他的胸膛没有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的话。

那个死透了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家伙——小风,以僵硬的后背与四肢仔细感受着坚硬如钢铁的床垫,同时估摸着他已经装了多久死人。

或许......五个小时?

虽然空调吹出的冷风使他的皮肤冰冷异常,但若仅凭这种程度就宣称自己是死人,真正的死人或许会笑破肚皮吧。更何况他并不奢望能被尸体们视作同类,小风只是想自发性失去意识——入睡罢了,遗憾的是这一行为就在此刻以失败告终,因为他脆弱不堪的腰背再也无法承受来自钢铁意志的酷刑了。

但无法入睡并不能令小风束手无策,尤其他此时的心情谈不上多么高兴。

小风使了些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拜性情刚烈的顶级床垫所赐,他没什么脂肪保护的身体既酸且硬,连起身都要花上点功夫。可还没等坐直身体,小风的眼前便骤然蒙上了一层帘幕,视野瞬间天昏地暗,紧接而来的是激荡的晕眩感。他赶紧扶住了阵阵发蒙的脑袋,紧紧闭上双目,良久,待不适感仿佛褪去的潮水般渐渐消散,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现实中,他从未有过头昏的习惯,也并非贫血的体质。

是梦。

又是这个该死的梦。

小风攥紧了青筋暴露的双拳,少倾,他叹了口气,手上的力气像泄了气般慢慢放松下来,掌面上多出几道深深的指甲印。驱使双腿滑下床漫无目的地寻找拖鞋的同时,他开始环视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两面光秃秃的墙壁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十步,其间容纳了一切生活用具,贴墙放置的一张单人床占据了不少空间,造型简朴的木质橱柜矗立于旁,对面则依次置有简单的灶具和老旧的冰箱,另一头的落地窗被厚实的灰黑窗帘遮挡,阻止了熠熠光辉的侵入。本就年纪不轻的简陋家具加上一层薄灰的渲染后更显陈旧,肮脏的垃圾袋与纸团则见缝插针地挤满了房间仅剩的一点空位。

小风踩着硌脚的廉价拖鞋站起身,想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但随即反应过来这个棺材般压抑的小房间没什么供他活动的空间——他一动脚,就必定能踩到木地板上凌乱的垃圾。

于是他在满地的垃圾中寻找着落脚点,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前,接着转动发出巫婆念咒般可怖声响的金属门把,怀着烦闷的心情离开棺材,走向活人的世界。

这口棺材不属于我,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死人——这样的思索被身后哐当一声合上的门永远锁入幽冷狭小的房间中。

空气顿时温暖起来,明亮的光线使小风的双眼适应了一段时间,才得以完全看清周围的事物。

他身处公寓的狭窄走廊中,脚下铺有陈旧的酒红地毯,头顶亮着一盏盏青白色的圆灯。这些小风都很熟悉,这种实在的感觉却让他有种别扭的怪异感。

一切都是虚假的梦境——他不断提醒自己。

这时,距离小风不远处的一扇房门忽然打开,从中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她略显急躁地反手关门,待门锁牢后,女性踩着匆匆的步伐走向小风的方向。此时,她才注意到小风的存在,于是保持着匆忙的步调朝他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女性身上整洁的套裙说明她正要前往工作,洁白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挑逗似地打开,有意无意地将小风的视线吸向线条优美深邃的锁骨。找不到一处褶子的深黑色短裙轻笼着被20d黑丝袜紧紧包覆的悠长细腿,11厘米以上的超高跟鞋愈加衬托出她雕塑般接近完美的身材比例。

经过小风时,她飘逸的耀黑长发在灯光映射下更显顺滑,身上散发出的香波与木苔型浓香水的气味共同冲击着小风的脑门,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白若陈雪,淡妆处理过的侧脸更具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仿佛出自大师之手的一副行走的画卷。

她是小风的邻居,无论性格还是外表均无可挑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有个白痴老公——除了一身肌肉外一无是处,是个字面意思上的白痴。

但这只是场梦。

只是场睡着了才会醒来的狗屁烂梦,现实中这位举手投足间都充满美感的佳人,正是同小风生活了八年之久的妻子——小丽,但可恶的梦却将他最爱的妻子变为了陌生的邻居。

宛若神明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般,八年间,每天他都必定会进入这个一成不变的梦境,同时,小风总是被困于梦中无法醒来。他尝试过许多办法,但唯有从梦中入睡才能回到现实。这个方法并不像字面那么简单,今天他以模仿死人的气势尝试了五个小时——甚至更久,也不见丝毫入睡的征兆,还因坚硬若磐石的床垫落得一身酸痛。

一想到这个他就来气,现实里小风可没受过这种委屈,他每天都享受着高级的天然纯乳胶床垫,住在上千平米建筑总面积的独栋别墅里,拥有超过十家大型企业,参加上流聚会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不可能因为床垫不舒服而难以入睡,更不可能失去在家中活动的权利。

“干!”

正在气头上的小风不禁在心里咒骂起来,但当他看到走过一段距离的小丽动作突然产生了迟疑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将内心想法表现了出来——情感饱满地。

高跟鞋有节律的哒哒声戛然而止,小丽缓缓转过头,俏眉微皱的珠黑杏眸中溢满了讶异。

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瞬,小风便决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他可不想白白在梦里受气,说到底也只是场梦罢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很抱歉,刚刚那声不是针对你。”小风对着那个熟悉的性感背影语气柔和地说道。

不过,真挚的温柔似乎没能消除她的戒备,小丽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随即继续迈开步伐。

“你昨晚的睡脸真的很美,亲爱的。”

于是,小风打算以另一种方式攻破她的防线。小丽如他意料之中猛地征在原地,接着,以曲线饱满又不失苗条意蕴的右腿做支撑,那条已经踏出一步的左腿在身体向左旋转的同时缓缓朝右腿收拢,于地面画出一个圆弧后,两条扣人心弦的尤物便依附彼此,以正面的蔓姿继续消耗着小风的理性。

这次,她惹人怜爱的秀丽脸庞上除了讶异,还多了几分怀疑。

“你说......什么?”

清澈而柔软的声音环绕于小风的耳旁,像甜蜜的糖丝般缠绵不断,令人不禁联想到鲜花遍野的静谧森林,或是空旷无云的辽远苍穹。若只聆听她的声音,小风一定会无意间于心中将小丽的年龄减少十岁。

“我是说,我已经受够了,亲爱的,凭什么我要住在这种破小的烂房子里?凭什么我要穿这么廉价的垃圾拖鞋?凭什么我要受这等罪?”

他越说越激动,体会着硌脚拖鞋为脚掌带来的钝痛,一步一步慢慢向小丽靠近。随着小风的接近,他能捕捉到她水灵的眼眸深处缓缓升起的恐惧。

“抱歉,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可以帮你打120......”

小丽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寻找手机,她诱人的双腿也开始不听使唤地向后退却。

“是梦!”

突然之间的一声大喝令小丽像受惊的小鸟般全身一震,她的动作也仿佛时间静止般定于原地。

“一切都是场该死的梦,现在本该是我与商业大亨们享玩高尔夫的时间,梦却把我关在这个破公寓里。世界该死!上天该死!诸神该死!”

小丽的表情惊慌依旧,但漆黑玉瞳中却浮现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波动,就像平稳如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层淡淡的涟漪。

小风能分辨出那几乎要融化的淡泊情感是什么。

那是他最为厌恶,最不想见到的眼神,尤其是从他的妻子眼里。

——怜悯。

这下彻底点燃了小风的愤怒,他不顾一切地冲至小丽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纤细柔嫩的手腕。

“你什么都不懂!这一定是阴谋,某个家伙想永远把我关在梦里,以此夺走我的财产!一切都是虚假的,连你也是,小丽。你是我的妻子,你只属于我,而不是那个浑身肌肉的猪头人!有权利每天观赏你的睡脸的也只有我!每晚和你......”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打断了小风的激情演说,也暂时打断了他脑内部分的反射活动。

小丽以没被抓住的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先前的惊慌失措全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仿佛能从空气中凝结出实体的愤怒,于逐渐浑浊的空间中散发着窒息的沉重感。

“放开。”

她无比平静地说,话语中蕴含的重量却像巨石般压迫着小风的内心,使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按照她的命令行动。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他放松的手指中抽走了手臂,并极度嫌恶地以另一只手拍了几下袖卷。

紧接着,小丽一刻也不想停留似的转头离去。可没走几步她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小风,完全不加掩饰的表情轻蔑得无以复加。

“我不叫小丽。”

这次她没再回头,径直消失在前方的拐角中。

火辣辣的疼痛此时才从耳根逐渐蔓延至整个右脸,犹如一大群火蚁正在脸上跳舞。他轻轻抚摸发烧般滚烫的脸颊,不禁怀疑一个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小风狠狠甩掉了那双可恶之至的廉价拖鞋,拖着光脚在柔软的酒红地毯上移动起来。

他还是小瞧了这场梦的恶劣程度,没想到居然连妻子的名字都被篡改了。

不过正好,这样他不得不从梦中逃离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事实上,从梦中苏醒的方法除了入睡外还有一个,虽然他从来没有尝试过。

为了摆脱这个可恶的梦境,小风做过诸多努力,他询问过亲朋好友,去找过心理医生,会面过这方面的权威专家,最终的答案却得自一个诡异的占卜师之口。

她是个无比衰弱的老妇,身材矮小而臃肿活像棵古老的人参,穿着深紫色披风式的奇怪服装,布满皱纹的脸仿佛揉成团的破抹布。但自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小风就对这位神秘占卜师的智慧深信不疑。

想要使用这个方法需要先转换场地,于是他穿过一段过道来到公寓电梯前,按下按钮。待走进电梯选好楼层后,老旧发动机的轰鸣声随即大作,他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摇晃空间中忍受着浑浊的空气,期盼电梯门能早些打开。

叮~

抵达楼层的提示音作响,伴随一下剧烈的摇晃,电梯门开始缓缓向两旁移动。

瞬间,一道尖锐的亮白刺破了视野,凉爽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仿佛拥有生命般肆意流淌,其中蕴含有鲜艳妖媚的自然芬芳。

逐渐适应突然变亮的灿烂光源后,跃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副缤纷夺目的锦缎,不断延伸至前方的尽头后与远处广袤的苍蓝天空交接,给人一种置身于五彩织锦的波浪之中的错觉。

眼前的景色仿如一双魔法的妙手般吸引着小风向前迈开步伐,当切实行进于这片美丽的汪洋时,他才后知后觉,原来身边的锦缎是由不同色彩的花团组成,有风信子,栀子花,月季,牡丹,郁金香,以及争妍斗艳的其它花种,共同吸引着小风的五感直至意识深处。

这是一个空中花园。

小风从未来过这里,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周围的妖艳汪洋所吸引,他忘记了梦,忘记了现实,只是忘我地行走在埋藏于花团中的一条蜿蜒小径上,就像迷失在广袤海洋中的一名茫然的渔夫。

时间已然失去了意义,待无路可走时,暂时脱离自我的意识才重新回归身体并告知他,小径到头了,终点则是缤纷汪洋与广袤苍穹的分界点。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蔚蓝,头顶的耀金日轮肆无忌惮地辐射着炙热的存在感,蔚蓝之下则是一栋栋被镜面玻璃包裹的建筑,一条条川流不息的马路以及一个个车水马龙的街区。此时,人类就像一群缓慢移动的小黑点,是那样的渺小与不起眼。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清爽凉风,小风蹬上阻挡他进一步前行的石台,并展开双臂拥抱整个天空。

他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像小鸟一样于空中翱翔。

“停下,孩子。”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的声音,小风即将踏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过头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小径上,他身穿洗得发黄的白背心与肥大的灰短裤,昔日强健的身体已经被年龄的重量压弯,岁月在那张黝黑的脸上刻下无数道皱痕,但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目却散发着年轻蓬勃的光辉。

从老人手里提着一把大剪刀来看,他似乎是这个花园的园丁。或许他一直都在附近,只是先前小风没有发现。

“为什么?”

小风将双手揣进裤兜里,轻浮地反问道。

老人弯下腰将手中的大剪刀搁在了脚边的草地上,接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也没有强迫你的打算,我只是作为一个活了太久的老人,想要向你展示一些东西。”

他不急不慢地踱步至一簇灿烂绽放的矢车菊前,缓缓蹲下,轻轻抚弄它们娇嫩欲滴的花瓣,仿佛爱抚儿女的父亲。

“我喜欢这份工作,它使我每天都能与这些孩子相见。你瞧,它们多么美丽。”

老人柔和的笑容如同照耀于花瓣上的阳光一样温暖,他转向小风,纯粹的眼中找不到半点杂质。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同样美丽的事物,你不想看看吗?”

微风拂过,花枝随之轻轻摇晃,数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反射着耀眼的顺光,宛若液体的水晶般点缀于鲜嫩的花瓣之中。

的确很美。

但是,

“那又如何?”

小风交换双腿的位置转过身来,不屑一顾地哂笑道。

“这只是场无聊的梦罢了,一切都是虚假的,就算再美也没有任何意义。”

该死的是,这句话出口后眼前的老人居然也露出了与小丽一模一样的眼神——怜悯的眼神。

“这可不是梦,孩子。这是现实,是你如果跳下去就会死的现实。”

小风猛地将手从裤兜里抽出,使劲攥紧了拳头,脖子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这就是梦!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在现实里是个资产过亿的企业家!因为我在现实里有个倾国倾城的妻子!因为我从这里跳下去,就能从梦里醒来!”

小风失去理智地朝老人大声嘶吼,却换来老人越发悲悯的眼神。

“做梦的人是你,孩子。”

一阵粗重的喘息过后,小风强压下内心的怒火并放松身体,朝老人露出一个极度嘲讽的笑容。

“没错,所以我要从梦中醒来。”

察觉到不对劲的老人赶紧冲上前来,却已经太迟了。小风站在石台的边沿伸展双臂,抬起脚尖,任由重力将他向距离上百米的地面拉扯。

“不要!”

前方传来了老人惊慌的声音,但小风丝毫也不在意,他闭上双眼,面朝天空地向下落去。

强大的失重感袭向他狂跳不止的心脏,巨大的风声像狂暴的野兽般在他耳边大声嘶吼。小风想象自己是一只轻巧的小鸟,他尝试用两条瘦弱的手臂抓住流动的空气,尝试以双腿控制滑翔的方向,尝试掌握风的力量。

最初,他只像个自由落体的沙包一样任由空气摆布,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能够感受风的力量并控制下落的方向,发现失重感不再那么可怕,发现耳边的风声原来那样悦耳。

他发现自己正像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

“当你学会像小鸟一样飞翔的时候,梦自然会苏醒。”那个神秘而充满智慧的占卜师这样说过。

小风知道自己已经做到了,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惊喜地睁开双眼。

大地正在迎面袭来,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他赶紧闭上双眼,胃部像引爆了炸弹般一阵翻腾。深深的恐惧感仿佛一颗巨石般压迫着他的内心,几近令他无法呼吸。

那是像深渊般遥远而黑暗,像泥沼般浑浊而粘稠,来自人类潜意识的最为原始的恐惧感——死亡的恐惧。

我会死。

这种令人窒息的极度恐惧告诉小风,周围的一切都不是虚假的,如果就这样笔直摔落地面,他一定会死。

他再度睁开双眼,这次没有因害怕而闭上。

占卜师说得果然没错,他真的从梦中苏醒了!看着周围飞速变化的景色,体会重力拉扯身体的感觉,聆听狂风在耳边的怒吼,他都感到那样真实。

比现实还要真实。

终于......

“终于——”

咚!!!

...

...

...

终于,无论梦境还是现实里,小风都永远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