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永远也不会想到一起小小的断电事故会将自己送上轮盘法庭。
聚光灯投射在法庭中央,耳旁不停回荡着指甲敲击桌面的刺耳声响,令人感到不适。即便四周一片漆黑,祁白仍是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他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那群即将审问自己的老东西。
“中级工程师祁白,你于轮盘历72年1天,因操作失误引起轮盘停止运作,这是否属实?”黑暗中的回音低沉而又响亮,审判官终于开始发问。
“我不认为自己的操作有什么不妥。”祁白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声音越来越大,“作为工程师,我已经有近四年的工作经验,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吼声渐渐消散,法庭回归死寂。
审判官并没有继续提问,转而用尖锐的敲击声给予回应,这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铁锤敲打铃铛,犹如死神踏入家门时发出的钟响。一颗汗珠从祁白额头滑落,他不禁咽起唾沫,他清楚这是轮盘法庭即将给自己定罪的意思。
“轮盘历73年365天,被告人祁白承认断电事故属实。”
“什么……?”祁白猛地瞪大眼,颤抖的双臂晃得手铐哐哐作响,“我没有承认,你们不能对我判刑!真正的肇事者一定还在逍遥法外!”
“经轮盘法庭调查,你的罪行已对‘绿洲’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失……”
“不对,这不对。”
祁白只觉得脑袋里一片嗡嗡声,目视前方的瞳孔终于变得飘忽不定,颤抖着的双臂就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该会是这样一种结果的……祁白开始后悔自己这些年所做的每一件事。数年来的工程师生活让他活得像是一台机器,一台只会将铁皮焊接在另一块铁皮上的机器,以至于连最重要的事都已忘记。
“经轮盘法庭商讨,我们决定判处中级工程师祁白流放地表之下,刑期五年!”
“你说……流放地表之下?”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判决结果,祁白脑海中浮现出四年前的画面,他永远无法忘那篇报道的标题——著名工程师祁阳、陆晓竹被判处流放地表之下,令人感到惋惜。
轮盘历68年149天,绿洲全城居民都看到了这篇报道。
这一刹,祁白无助地环顾起四周,嘶声低吼。
“流放地表之下,什么是流放地表之下?!”
聚光灯熄灭,一颗颗白色光球由祁白所处的位置延伸至出口,整个法庭除他再无二人。判决结果已经下达完毕,审判官没必要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甚至连让他知晓审判者是谁的机会都没有给出。所谓的轮盘法庭就是这样一个机构,他们判决罪人,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悬在罪人心中的幽灵。
咚咚咚。
随着一阵敲门声,身穿黑色机甲服的绿洲禁卫走进法庭,他手里还提着枪。祁白警惕地望过去,直勾勾地盯向禁卫那对泛着红光的机械瞳孔,视线缓缓下移,最终锁定在挂有备用手枪的金属腰带上。
“祁白先生,请你配合我的工作。”禁卫站得笔直,也不知铁甲下露着何种表情。祁白曾参与过新型禁卫机甲服的设计,这副冷冰冰的外形就是由他一手绘制,如今他真是后悔莫及,早知当初就该在机甲服上绘制一只猴子。
没错,跟他现在处境一样的猴子!
“你会送我去哪?”祁白的语气恢复平静。
“流放通道。”
…………
穿过一条又长又暗的走廊,祁白跟着禁卫重回轮盘法庭入口,就算面前的金属大门还没有打开,他也已经听见法庭外嘈杂的人声。记者?受害者?他不在意门外的人是谁,只想用最平静的表情去面对他们,就跟当年父母被流放时一样。
渐渐地,嘈杂人声将机械运作的声响完全盖过,带着疑惑神色的绿洲居民映入眼帘。
他们正守在法庭门口等待审判结束。
祁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面对近百双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垂下脑袋。他不敢看这座名为“绿洲”的城市,更不敢直面那些逐渐燃起敌意的瞳孔。
“他就是导致全城断电的罪魁祸首?不应该啊,这孩子看着不像是会犯事儿的类型吧。”
“他爹妈以前还是上过贡献榜的高级工程师呢,结果还不是被判了个流放地表之下,人不可貌相呐。”
“诶,你知道他爹妈为什么会被判刑吗?”
“我哪儿知道,指不定是杀了人吧!”
“闭嘴,闭嘴,闭嘴!”祁白不停在心里呐喊着这两个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审视议论自己父母的人群,可在与他们目光相视的一瞬间,又沉沉地将脑袋垂下。混杂着粗话的议论声在他听来就像是刺耳电流,甚至还往不停朝大脑中窜动,近乎让他陷入昏迷。
砰!
没注意前方的祁白一头撞在运载车铁门上,就连身旁的禁卫也忍不住发出憋笑声。这分明是件很丢脸的事,可祁白却是在此时跟着周围人群“咯咯咯”地笑起来,他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无奈,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会被流放。
“他在笑?”不知是谁冒出来的话语。
听到略显惊讶的声音,祁白反倒觉得有些释然,没有反驳群众刚才对自己父母的议论,仅是礼貌地朝他们点了个头。
这一秒,议论者们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禁卫也不想让祁白再继续丢脸下去,便快速将运载车后门打开,把祁白押进运载车内部,并依照惯例检查起手铐是否存有异样。祁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朝向禁卫,视线则是偏向设有铁丝网的窗户,瞳孔中投映出绿洲城中最高的建筑——轮盘。
或许只有法庭里的老东西才清楚轮盘塔楼的修建过程,如今居住在绿洲的大部分居民自出生起就仰望着轮盘上的指针长大。那是一座高达1372米的长方体建筑,内部没有任何可供居民吃住的场所,且只设有一部电梯直达顶端。通常来说能登上电梯的人都是维护轮盘的工程师,很不凑巧,一天前祁白首次接到维护轮盘的工作,结果就闹出这么个幺蛾子。
断电的瞬间,他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有多少人能够如此近距离的查看轮盘指针的细节,又有多少人能够亲眼目睹它停止的一刹那呢?现在那根雕刻精细的指针已经开始重新运作,顶端的显示器也刷新为73年365天,这代表着新一年的开始。
新的开始吗?
祁白打量起运载车的内部结构,随之望向坐在铁门旁的禁卫,“你知道流放地表之下是什么意思么?”
闻声,红色机械瞳孔缓缓移向这名长相温和的犯人。不过禁卫也仅仅是盯着祁白,嘴巴严实得就跟身上的机甲服一样,怎么也撬不开。
运载车在此刻驶出轮盘法庭停靠区,祁白跟着车厢颠簸的节奏点起头,重新瞥向窗外,心想自己若是能这么容易就得到答案,当初也不会为调查父母的去向而绞尽脑汁了。祁白为什么要成为工程师?因为父母曾是以工程师的身份被判处流放地表之下,也因为父母曾对他讲述过关于天空与海洋的故事。
故事中的天空并非眼前的天空,祁白很清楚自己所仰望的不过是一块巨型显示屏,它正模拟着人类所需要的生理作息时间,这是所有工程师都知道的事实。绿洲不是真实世界,或者说绿洲只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这里没有天空与海洋,却伪装得十分真实。
高楼耸立,构成一个国度。
车水马龙,组成一座城市。
人烟嚷嚷,凝成一片家园。
祁白还记得自己就读大学时问过导师一个很蠢的问题——什么是家园?导师说,有人的地方便是家园。当时他一度将这句话奉为真理,可现在看来导师口中的家园不过是一个巨大牢笼,它束缚着每位居民的未来,而这些居民还傻傻的坚信着“明天”便是未来。
未来……祁白从未如此期待过未来,可笑的是这种期待感竟然来自于被法庭判刑。
地表之下,到底藏着什么?他很好奇。
窗外的街景不再如刚才那般繁华,运载车渐渐驶入无人郊区,最终停在一面钢铁巨墙前。祁白探着脑袋仰望这面铁墙,上方印有一个倒三角图案,三角内则是一个红色莫比乌斯环,这是绿洲的旗号,代表稳固与循环。
巨墙下的扫描仪投射出暗紫射线包裹整个运载车,紧接着扫描仪旁的通道门缓缓开启,运载车重新启动。通道中光线昏暗,不过祁白还是隔着车窗发现两侧站有禁卫士兵,直到一个刺眼光源映入眼帘,他才看清通道尽头的空间。
探照灯左右巡视着一扇扇铁门,几个穿着黑白条纹服中年囚犯正被押送至空间中央。禁卫士兵提枪指向地面,他们立刻跪成一排,表情就像是即将迎接死亡的无助孩童。
“不该看的东西就别看,免得留下心理阴影。”禁卫推开后车门,抬手招呼祁白下车。
祁白本想多看几眼,不料视线却是突然被黑色头套挡住,紧接着后背便反馈出冰冰凉凉的触感,那名禁卫似乎正用枪抵着他的肩肌。由于摸不清方向,祁白只能遵从禁卫指示小心地向前迈步,生怕这家伙下一秒就把自己踢进焚烧炉。
走着走着,禁卫终于将枪口移开。
头套被取下来的瞬间,祁白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禁卫已经将牢房门关闭。这是一个不到十平米大小的简陋房间,里面挤着四名囚犯,其中三名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只有坐在角落的男人看起来年龄超过四十岁。
“新来的,你犯什么事儿啦?”首先开口的正是那名中年男人。
祁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看你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没想到还挺能装酷嘛?没关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中年男人翘起二郎腿,意味深长地摸着胡渣,“这里是‘即刻流放’的房间,过不久我们就会被送进流放通道,到时候大家有的是时间互相认识。”
祁白轻笑一声,望向中年男人,“那你又是犯什么事儿被抓进来的?”
“噢~询人问题前得先自报家门对不对?那我就先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你们叫我老尚就行,这样听着亲切点儿。”老尚斜眼打量起祁白,又看了看其余几名囚犯,“明人不说暗话,老子杀人进来的。”
“杀人,你很自豪么?”祁白的语气依旧平静。
“别误会,我杀人不是为了谋财,我只是想被流放罢了。”
“这么说你知道地表下藏着什么?”
祁白已经直奔主题,不料老尚却像是听到笑话般咧起嘴,反问道:“你很好奇,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