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1日。光棍节。

在这个算得上特别的日子里,我来到了这个特别的地方。华邺,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我不是个喜欢奔波的人,但很不幸的,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注定是一个需要在世界范围内胡乱游走的人,也因此,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当大部分的同龄人还徘徊在“校园”这方平和而宁静的净土中胡思乱想、挥霍无度时,我所面对的问题,就已经从“速记三角函数恒等变化及诱导公式”转变成了“混合洁厕灵和消毒水生成毒气毒杀目标”,拜此所赐,从冰岛的雷克雅未克到新西兰的达尼丁,从塞内加尔的冈比亚到加拿大的圣约翰斯,在这个世上,几乎已经没有我从未去到访过的城市了。但请记住,是“几乎”。

眼下这座城市,就是“例外”之一。

“知道么宝贝,我第一次听到这座城市的名字,还是从我师傅的嘴里。”

“你师傅?”

“对,师傅。”开着爱车,带着女友,肆意飞驰在宽平的绕城公路上,一侧是鳞次栉比的城市群落,一侧是蔚蓝明净的浩瀚汪洋,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镜框,本着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偏过头去,冲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说,“不是那些在学校的课堂上教我之乎者也或ABCD的好好先生们,而是那个一次次用匕首划开我的颈部皮肤来让我记住那种冰冷刺痛感的混蛋。从我离开孤儿院,随他学习那些杀人技巧的那一刻起,他都没有好好地对我说过哪怕一句话,从来都是命令式地‘过来’‘出去’‘吃饭’‘滚’,诸如此类。但在我正式出师成为一名职业杀手的时候,他把我叫到落地窗前,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记住一座叫‘华邺’的城市,当你有空的时候,就去看看它吧。从那一刻起,这个名字就刻进我心里了。”

“很快你的名字也要被刻进所有交警的心里了。你不觉得咱们的车速稍微有点快么?”

“放心吧宝贝,出门之前我已经查过了,绕城公路从之前我们爬坡的那个十字路口开始一直到这一整段‘沿海线’结束,都是交管局划定的‘观光线’。这段路的最高限速是120码,我这还差着10码呢。”

方向微转,车身轻颤,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淡金色涂装的BJ101毫不减速地奔行过一道小弯,而后油门踩尽,引擎低嚎,我顶着满脸明媚灿烂的笑容冲路旁一位已经目瞪口呆呈痴傻状的交警同志挥了挥手,然后马上又将他甩出了后视镜。一旁穿着浅蓝色无袖长裙的女友这一路都在研究手上的那本有关“华邺”这座城市的游览路线推荐用书,似乎是发觉了我所走的线路和书上所列举的都相去甚远,于是她突然开口道,“我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才刚吃完早饭就被你拉上了车子,这么火急火燎的。”

“我想说带你开房去,但仔细想想这么说可能会被你揍,所以你先让我琢磨一下……”

“你已经说出来了。这一个礼拜你都休想上我的床。而且开房的话有必要跑这么远么?”

“所以开房什么的,开玩笑啦。”冲着车载GPS努努嘴,我单手把弄着方向盘,用空出的右手去捏了捏女友光洁的面颊,“临走的时候,有几个混蛋告诉我说,在华邺这边,有一家很不错的咖啡厅,就座落在新绿化园的边缘地带上,不去那里坐一坐的话,根本就不算到过华邺。所以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NickCoffee?”盯着导航仪上的目标条目,女友轻声道,顺便拍掉了我的手。

“对。小心啊,前面拐弯了。”

帮她扯了扯安全带,顺便在她的细腰上轻摸了一把,我有些不情愿地缩回了手,然后猛打转方向盘。后轮的胎面在水泥路面上磨出一阵尖锐的啸音,而后车尾侧甩,擦着路旁的隔离栏扬起了一道白尘。尽管对我一直以来爱飙快车的“恶劣习性”了如指掌,也听到了我刚才对她的提醒,但无奈这两新买的BJ105超重的车身所带来的极强惯性依然让她把头重重地撞在了我的肩膀上,于是在我将车身重新摆正后,她一边搓揉着额头,一边用手指戳着我的太阳穴,“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就不能把车开得安稳一点嘛!”

“载着靓妹,飙着快车,这可是所有男人都憧憬的浪漫啊!”我咧嘴坏笑道。

转过弯后,我们就离开了绕城公路“观光线”的范围,进入到了市区当中。因为有女友在,纵使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市区里继续飙着之前那110码出头的车速,于是我自觉降档,用40码的速度循着GPS为我指明的路线悠然前行着,没过多久,当车窗外连绵起伏的楼群终于消失一空,由大片大片苍翠又不着一丝杂色的草坪和灌木丛取而代之时,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就到了。

新绿化园。“华邺”市区内最大的一处纯生态化绿色都市园林。

“老实说,这还真是厉害啊。”摇下车窗,让车窗外无比清新的空气涌入车内,我摘下墨镜,“把整座城市近十分之一的土地划为生态建设用地,要想做出这种决定,财力和魄力,这两者都缺一不可啊。”

“以前只是在宣传的广告和纪录片上看到过这里的景象,这还是第一次亲临其境呢。”放眼望去,满目苍翠欲滴的勃勃生机和沁人心脾的自然芬芳让女友的心情指数显著飙升了数十个百分点,她笑着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伸了个懒腰,“嗯哈——呼。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在这里买套房子久住下来啊。城市和园林,喧嚣和静谧,人为和自然,居然可以这么和谐得把这些都结合在一起,所谓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对于一个在血水里泡过澡的人来说,所有平和宁静的地方,都能算得上是天堂吧。”我微笑着,也下到了车外,“不过久住什么的还是放过我吧,在当初的那份策划书上,整个‘新绿化园’都被市政府划定为‘无住宅区’,就是为了避免让人住进这里来对生态环境施加压力。别说什么商政界的人士,哪怕你是世界首富,带着塞满了一集装箱的钱来到这里,估计都买不起一小块能够盖起一栋小茅草房的土地。”

听完我的话,女友的眼神中明显划过一丝诧异。她微张着小嘴,片刻后,突然开口道——

“那,这栋房子,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手,指向我的身旁——在那里,隐没于枝繁叶茂的落影斑驳之中,有一栋尖顶的洋式小楼。

“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将目光远放,点落在那栋小楼布满爬山虎的外墙上,“也是你在整个新绿化园里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座建筑物。”是的,唯一一座。临出发前,我从那些平日里私交甚好的同行手里拿到了几份有关如何游览这座城市的路线推荐图,而在这些路线图上,有一处地方,被所有人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出于对这些同行在推荐项目上态度出奇一致的好奇,以及对这群混蛋往日口碑和平行的强烈质疑,我尝试动用组织的情报网去调查了一下这家名为“NickCoffee”的咖啡厅。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连组织的情报网都查探不出底细的东西。

从手头上的资料来看,这是一家创办于1998年年初的咖啡厅,在那个家庭式快捷咖啡厅还未盛行成风的年头,这家咖啡厅的存在对当时的“华邺”来说可谓是十分的新鲜,但不知是当家老板的脾气使然还是当家老板的性格使然,这家生意长期火爆且颇受学生及中青年顾客欢迎的咖啡厅并没有趁着生意上的大红大紫而紧抓时机在城市的其他角落里开设分店,它只是静静地安坐在这里,安然地卖着它的咖啡和糕点。

紧接着,就是到了2019年。这一年,华邺市政府新一任领导上台,大刀阔斧得将《“新绿化园”城市景观与绿化重塑》这一方案强推上实行列表的第一位,于是,在原先的区划中被划定为“上城区”的整一块地区都被划入了用以建设“新绿化园”的规划用地,他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将所有居留在这里的市民用高额度的补偿款和新落成的住房配送等措施统统疏离了出去,而后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将整个“规划区”里所有的楼房推平。在这一过程中,包括市图书馆、海洋公园以及某位市领导在亲力亲为得搬了近三个月的砖后才终于落成的一栋二层式小别墅都未能排外,可唯一被列入到“例外”名单里的,竟然就只有眼前这栋不算起眼甚至在如今已经可以说是烂大街式的小小咖啡厅。看到这,我的好奇心就被钓起来了。

“叮——叮——叮——”

随着悬于门上的风铃悦耳的铃音响起,我和女友相继走进了店里。

和门外静谧悠然的氛围相同,相隔着两扇玻璃门,弥漫在咖啡厅里的同样是极为冷清的氛围。环顾四周,除了此时正背对着我们趴在大门正对面的黑色玛瑙石柜面上不知是打盹还是发呆的男人外,我们两人竟是这里仅有的客人。搁置在柜台一侧的咖啡机上,被煮至沸腾的黑棕色液体正“噗噗”得向上翻滚着气泡,座落于大厅角落中的座钟左右“咔咔”得晃动着钟摆,从柜台另一边的疑似唱片播放机的古老器械中飘出了某首闻所未闻的古典乐曲空灵的曲音。再加上方才门上风铃的伴响,这些,就是这里全部的动静。

不像是咖啡厅,倒像是错走进了什么深巷拐角的古玩店一般。我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打扰了。请问有人么?”倒是女友先开了口。她用不算大的声音朝店里招呼道。

“……哦呀。”

“……?”

回应我们的,是一个男人。

刚才那位除我们两人外,那个唯一存在于店里的人。

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将目光点落到我们两人身上,约摸几秒钟的静默后,对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抬起手对我们打了声招呼,“哟,你们好。请先随便找个空位子坐,我去拿一下点单。”说话时,我微眯起眼睛,直对上他的目光。这个男人有一对很漂亮的瞳眸,尽管这个词并不适合用在男人身上,但这确实是我此时所能想到的唯一一词。空泛,幽静,平滑如镜。我曾见过各种身份、各种阶层、各种地位、各种个性的人不计其数,在他们当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眼睛。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过很多东西,多种多样花色百出令人目不暇接,可这所有的一切,都能用一个词来概括:欲望。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是促人前行的动力。不同的是有些人的欲望只是能填饱肚子便足矣,而有些人的欲望却是想要得到整个世界。但是我一直坚信的这一理论,在今天却突然遭遇到了完全出乎我预料的冲击。

我从眼前这个人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带有“渴望”情绪的波动。

从那双透彻无尘的眼瞳中,我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一杯热的可可,砂糖放双倍。一壶伯爵茶,再来两份黑森林蛋糕。”

紧挨着那人之前所坐的座位,我和女友两人并肩入座,不等对方将点单拿来,我就照着两人一贯以来的口味叫好了咖啡和蛋糕。只不过,在听到我的话后,那人抓过点单的手突然顿了顿,而后,貌似是在进行了一番思索后,他回过头来,用丝毫听不出歉意的语气开口道,“啊,不好意思,这里没有伯爵茶。”

“那就换锡兰红茶吧,麻烦帮我加一点奶精。”

“没有那么高级的东西。”

“……水果茶呢?”

“没有。”

“最普通的那种绿茶,这个总该有的吧?”

“也没有。”

“……我说,这家店是咖啡厅没错吧,这些最基本的配备都没有你是要闹哪样啊?”

“有谁规定过咖啡厅里一定得有茶?咖啡厅里就该喝咖啡,你要珍珠奶茶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做。”

“你这个对待客人的态度真的没有问题么……小心我跟店长投诉然后开掉你哦。”

“我就是店长啊,谁能开掉我?”

“……哈?!”

我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除了眼睛外毫无起眼之处的中年困倦大叔居然会是这家从各方面看都神秘无比的咖啡厅的店长,之前一直以为他只是在店里磨洋工的普通店员而已,前后对比的巨大落差让我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体现自己的惊诧之情,结果憋到了最后就只是抽了抽嘴角,“噢噢噢,不好意思。”

“没事,但凡是头一次到我店里来的人,都会以为我只是个普通店员。”他满不在意得摆了摆手,而后转身绕过了柜子旁的转角,“一杯热可可和两份黑森林蛋糕。先生你呢?帮你上一杯卡布奇诺行么。”

“也行。”本就只是想要一杯饮品来打发时间的,对于具体喝的是什么,我自然没那么多要求。

几分钟后,用托盘将两杯饮料和两份小蛋糕端到了我们面前,店长将东西轻轻地放到我们面前后,将托盘搁到一旁,然后在我们俩的正对面坐下。见到食物出现,女友默默地将属于她的那一份划拉到自己面前,开始安静地吃了起来。我和店长则在一旁面面相觑——啊不对,并非相觑,我在看他没错,而他……

似乎是在看我的女友。

“原来如此,那家伙的徒弟啊……”

目光在女友的方向上定格片刻后,他突然用极轻的声音呢喃了一句。然后,在我挑起眉头发出询问之前,他又转过目光,朝向了我这边,“说真的,我有被惊到。已经很久没有像你和她这样的人过来了。”

“像我……和她?”我扬了扬眉头,意识到他说的是我,和我的女友,“那是什么样?”

“你猜。”他笑着,同时抬起左手一打响指,这一刻,仿佛突然接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被安置在与我们落座的地方相隔六七把凳子的柜面上的老式唱片播放机中所播放的曲音突然微妙地一顿,然后,像是拥有了自主的意识一般,在没有任何人去更换唱片的前提下,它从机身的内部发出一阵窸窣的“喀拉”轻响后,放起了与刚才的曲子完全不同的另一首曲目。听调子,似乎是如《格拉文的舞会》一类的咏叹调。待到音乐声响起,店长才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起来,你们俩不像是要急着赶路,倒像是刻意找来我这里的人啊。那正好,从现在起到晚饭的饭点前都不会有客人要过来,你们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么?”

“故事?”我一挑眉头,“也好。不过,能不能先说一下,是有关于什么的故事?”

“这个,要总结,貌似还真有点难度啊。”

店长一边微笑着,一边不假思索得回答道,“这么说吧,是关于一群不太正常的杀手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