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月今天第一次知道,神的血液是蓝色的。

清澈、干净、透亮。先端流出来的部分是浅浅的淡蓝色,苏月觉得那和爱丽丝眼眸中的那汪湖水大概没有什么分别——然后很快地,深色的部分便跟在后面汹涌而出,只在瞬间把前段的浅色吞没殆尽,在重力的驱使下沿着纤细的小臂滚滚落地,等到跌落到充满砂石的水泥地上的时候又迅速融进厚重的深灰,如果不是苏月亲眼所见,也许只会以为地上不过是一滩不小心被打翻的、深颜色的饮料。

这副场景很容易联想到某些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古典派画作。金发的漂亮女孩身着一袭洁白的长裙,蓝色的血液将其染去半身的颜色,奇异的液体滴答滴答不断跌落下来。美丽与诡谲完美地融合到一块儿。

甚至不知道自己愣住了多久,长到仿佛时间都静止的凝滞。

“你在搞什么?!”苏月猛地跑回爱丽丝的身边,表情仿佛被人抽去了一半灵魂。

“就……感觉这里很适合自杀试试?”

“适合你个头啊!你想吓死我啊!”边怒吼着边抓起仍旧在哗啦落着鲜血的神的左臂,表情又变得关切起来,“这要多久能恢复?”

“嗯~挺快的吧?啊,你看,已经开始止血了……”

“……”

“哎呀,苏月不是知道我不会死的嘛。这么紧张干什……”

“下次……”

“下次……什么?”

“这种事情……没下次了。”

咬紧牙关说出这么几个字,仿佛被人重重地敲击着太阳穴。火辣地疼起一片。

苏月当然知道面前站着的是不死的神。从爱丽丝在自己眼前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开始,“不死之身”这个概念被强硬地刻进脑海,时不时还要戳戳苏月的脑门提醒她别把这件事置于脑后,不曾留下拒绝的余地。

只是,只是,怎么可能会有人,在看到其他人在自己身旁寻求死亡的情况下不会产生阻止的冲动?生命可是重要的东西。哪怕是一点,一点点也好——让理性自觉地钻到地底下去吧。

更何况,所谓的神,明明也是会被杀死的不是吗。

“求求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做这种事……好吗?”

是连自己都意外的浑身颤抖。

【二】

爱丽丝是很独断专行的神。对于这点,她虽心里清楚得很,但倒是没什么不满,也不曾有过想要改变的念头。事实上,她对自己从未有过任何“不满”。

除了自己想死又死不了这件事之外。

初到人间的时候爱丽丝尚对未知的世界抱有期待与不安。一方面期待着能不能在茫茫人间发现苟活下来除己之外的其他神祇,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会不会突然被从没见过的鬼夺去了生命。

自己的年龄还小的时候就被不断叮嘱,神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不允许到人间来的。爱丽丝自然是不愿意去记那些冗长且乏味的清规戒律,只知道自己每次向大人们提出能否下去人间玩耍时,总会遭到果断的回绝,理由不外乎是“下界没有这里好”“不能让人类认识到我们的存在”云云,是大约把耳朵遮住,都能通过大人的口型判断他们在说什么的干瘪回应。

对不起啦。虽然你们一直不想让我下去……但是,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于是便闭上双眼,一跃而下。

穿过云层的时候四周变得冰冰凉凉,水汽围绕在身体周围飞速下坠,仿佛跳进一个柔软的果冻,滑溜到了底就钻破出一个小口,汁水和果肉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天空的怀抱。

降落到地面所花的时间比自己想像的快上不少,感觉大约是一分钟以内的时间——虽然原本就有所准备,但一直以为要在天上飞好久才能抵达的人间原来离神的住所也算不上太远的距离。视野里的城市从一个小点飞速扩张成一片连在一块儿的不规则多边形,细节也随之变得清晰可见起来,像一张随时可以迎接女孩的巨大的,五颜六色的网。

因为没有经验,所以脸先着了地,理所当然地痛到失去知觉。本想大声叫喊出来转移痛苦,却发现嘴也被地面撕裂,开口只觉满嘴泥沙。

虽然自己显然是属于瘦弱的类型,体重再怎么说也不会被算在“超重”的范围,可是在第一次尝试的高速坠落下还是制造出轰隆巨响,将地面砸出一个扎眼的凹陷。四周飞扬起被冲击震碎的土块与灰尘,形成一片厚重的雾霭,风吹来的时候可以闻到混杂着泥土与神的血的腥气。倘若运气不好,被人目击到的话想必会成为举世瞩目的陨石坠落事件。

几分钟后终于得以睁开恢复完全的双眼。自力更生的人间生活于是从此开始——大约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变得真正我行我素起来,毕竟独自行走于人世的孤独少女做什么都只能依靠自己。

俯瞰着的城市光怪陆离的变幻,头顶烈日沉没进地平线的下面,擦肩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灵魂。回首的时候仍旧只有脚下纤细的影子跟在自己身后不离不弃。爱丽丝有时候觉得影子里会不会就住着灭亡神的鬼,等待着自己放松警惕的一刻张开大口,饱食一顿美味——自己应该不会难吃吧——毕竟除了影子里她哪儿都能去。

只是苏月好像对自己的我行我素颇有微词。说起来,苏月早在同意收留自己的当天就说过不许在她面前自杀来着?大概是吧?反正自己也从没把那当回事。

从没把那当回事。

啊啊。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

爱丽丝感到有些烦躁。这还是头一回。为了死亡而接近她,却反过来被她勒令不许死。在遇到苏月之前,这种问题对爱丽丝来说永远只有“遵从本心”这一个选项,像是对着答案做考卷一般不需要思考。

从没有人类可以命令自己。先前听从苏月的要求不许做这不许做那,完全也只是出于好意。

对。出于好意。

只是苏月。苏月真是个神奇的女孩。人类的话语不可能具备纯粹的束力,更何况自己还是神。

可是她颤抖着恳求自己的时候,那些在自己心里流过的温暖的东西是什么?那些穿透了自己的骨头与血肉,穿透了每一个细胞与肌肤,如种子般疯狂地生长的东西是什么?

来到人间的第一百零七年零三个月五天,爱丽丝第一次萌生出名为“愤怒”的感情。

而她甚至分不清愤怒的对象究竟是谁。她只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刚刚划破的手腕早已复原,甚至上一秒还在往外汨汨地流着的蓝色血液,也在眨眼间被奇异的力量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烦躁得很。感觉心里的天花板七零八落地垮掉一大片,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她说不上来的东西趁虚而入,滚滚洪流般涌进来。

于是她猛地转过身,双腿轻微发力,腾空而起,像点水的蜻蜓。

【三】

她是生气了吗?

她应该不会生气吧。

好巧不巧太阳又悬挂在头顶上方,晒得苏月睁不开眼,连爱丽丝往哪个方向去了都没有看清。自己毫无防备地,一下子就陷入到迷茫中去。

爱丽丝为什么会走掉?

爱丽丝要往哪里去?

我该怎么办?

好像以前也有那么几次,下课休息的时候同学间的打闹偶尔会扩大成剑拔弩张的争吵与推搡,苏月坐在教室的一角,离风暴中心不算远的距离,却显得莫名地木讷,有些丝毫不知道争执的双方究竟在说些什么的窘迫,和明明急切地想要知道情况却又毫无办法的苦恼。最后又只是在边缘暗自脑补着故事的全貌,愈发沉默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自己就是风暴中心。可是自己为什么还是没有看清楚想要知道的事实?

幸好这附近冷清异常,没有路人经过。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连心情都是迷茫难受疑惑烦闷混杂在一起的复杂聚合物,表情想必只会表露得更为明显。

转过头,往巷子深处看去,仍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邃与黑暗。一瞬间竟有种“这巷子大概和爱丽丝的心思差不多难以捉摸”的危险念头。

“先是婧茹姐,然后是你吗。”

一个个还真是……麻烦得要死啊。

好像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事件就永远地脱离了自己的认知,我行我素往苏月意想不到的方向全速狂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筱雨去世的时候?遇到爱丽丝的时候?和婧茹姐熟络起来之后?不,不对。自己其实相当清楚,一切的根源。

那场车祸。

其实真正的苏月早就在那场车祸里和爸爸妈妈一同丧命,现在还活在当下的已经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也说不定。

苏月自嘲似的笑一下。胡思乱想一通之后,必须要好好做出决定——婧茹姐晚上应该会回来,不需要自己担心。爱丽丝,虽然完全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飞走,但是以自己对她的了解来看……应该还会回来的。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爱丽丝就这样一去不回,对自己好像也没有任何影响。平时还可以少煮一个人的饭……

如果真的是这样该多好。

感觉自己的脸上有液体滑落下来。是烈日照耀下双眼难以承受而做出的生理反应吗。还是内心挣扎抗拒时,强迫泪腺有所行动呢。

“等我出来就去找你。可别跑远了啊。”苏月擦擦眼睛,自言自语道。

结果转过身就看到熟悉的身影。

“咦?是苏月吗?”

同班的女生站在距离自己五米左右的地方,笑着向自己打招呼。日光倾泻在她身上,挥手的时候像一朵摇晃着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