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8乙木石简
初春的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和煦,气温偏低,风起时,鼻腔中略有寒风凛冽的味道。
天色已晚,早已陷入沉睡之中的万物,殊不知街道两旁的树却在这空无一人的街景里悄悄地盛开了满枝的桃花。但即使桃花这般繁盛,也无人观赏,只有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地作陪。
万籁寂寥,直至一声女人的呼唤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女人自路的那头缓缓走来,看上去五十来岁,蓬头垢面,神情恍惚,手上提着一只干瘪的死鸭子,鸭子的血溅满了她的衣服,但她丝毫不在意。只是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古怪的语言,唱着从未听过的古老调子,调子支离破碎,仅在三言两语间听出几个字。
“归来...芙儿...归来。”
女人一路走一路唱着,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手脚被冻的紫青,仿佛感受不到,只是在唱着呼唤着,谁也不知她口中的芙儿到底是谁。
这段不长的路她走了许久,走一步停一步,像是害怕她等待的人没有跟上她的脚步,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步伐,慢慢地走着。
直到,她停下了脚步。
她直勾勾地看着拦在她身前的那人,一言不发,只听那人开口道:“娘,回家吧。”
女人愣了一下,她无措地摸着耳朵,样式古怪的铜制耳坠在黑夜里透着别样的诡异。女人抬起了头,眼里溢满了泪水,她伸着手触碰着那人的脸颊,轻轻唤道:“芙儿。”
突然,一只手穿透了女人的胸膛,女人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耳边还在回响着那句话...
“娘,回家吧。”
…………………………
祁轩猛然从梦中惊醒,心魂未定地想起了刚刚做的那场梦,梦中的女人他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
就在此时,房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无事?”
祁轩深吸了口气,总觉此事不仅仅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该与门外那人商量二三,便道:“我没事...你进来吧。”
老式的房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白泽推门而入,见祁轩满头的汗,愣了一愣,大步上前,关上了本就敞开的窗户。
祁轩见他穿戴十分整齐,好奇地问道:“你没有睡?”
“没有。”看着他疑惑的表情,白泽想了想,解释道:“我不习惯睡旁人睡过的床。”
祁轩心下了然,便知这位爷口中的“旁人”定是今天被赶走的龙应,虽然不知道这两人结下过什么梁子,但冲白泽如此严重的洁癖,严重到用祁轩自己的话说,“洁癖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让他睡在龙应的房间,他没拿小刷子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刷,就不错了。
“你梦见了什么?”
祁轩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的茫然,他努力回忆着梦里的点滴,却还是不知这个梦的用意究竟在何处,只好完完本本地将梦见的一切全然告诉了白泽。
只见白泽听过后,不发一语,好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他问道:“你曾用玉章石简做过预言吗?”
“没有,幻见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玉章石简的全貌。”
“不过从我小时候就曾听过这个名字,虽然不知道是谁曾说过,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物,但我的脑子里的确有玉章石简四字。”祁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风晰曾经说过,两块石简可以破时空,那我梦见的有没有可能还是过去的事情?”
白泽沉吟道:“梦里你在想什么?”
祁轩仔细回忆了一下,他看向白泽,“在梦里,我不是女人,也不是最后出现的女孩,好像是用我自己的眼睛看见的她们。但是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那个女孩不是她真正的女儿!”
听见他这样说,白泽轻轻皱了眉头。很快,他便再次开口,“我会告知山海境,待明日一早,再与你细解。”
“这个梦有什么问题吗?”
“方才,五行为水、木之力曾在此处出现,你的梦境该是与双重石简有关,若你的预感强烈,那另一面拥有看透世间谎言的乙木石简便就在附近,而你所想,便是真相。”白泽停顿了一下,“只是我不解,既然你并未做出预言,为何石简会借助你的身体做出预言...”
话音还未落,白泽转头便看见了祁轩睁大的眼睛,看上去很是惊讶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便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除了任务之外,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那么多话。平时看你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还以为你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白泽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并非话少,只是...”
只是,平日也无人与我说话,便就不说了。而且...白泽笑了笑,心想:这并不是第一次,只是你总将我们分作两个人罢了。
“只是什么?”
“没什么。”
祁轩挑了挑眉,见白泽不想继续,便转移了话题,“今日见你和龙应很是熟稔,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白泽回想了一下,“很久之前了。”
“小时候吗?”祁轩托着不解地回忆着,“我听说他自出生就被送到福利院了,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待了十多年了,后来我们便一直在一起,我怎么没见过你?而且,你的容貌应该从来没有变过吧?”
“我说的很久之前...”白泽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是他的上一世。”
祁轩惊讶地睁大眼睛,见对方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厌倦,便兴奋地拍了拍床,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白泽见他如此兴奋,有些无奈地坐了下来。他看着祁轩,看了许久,问出了一直很在意的问题,“难道你不会对我所说的感到诧异吗?你好像一直都不会惊讶,以往数次是,此次也是?”
“我很惊讶啊,你没看见我的眼睛睁得有多大吗?”像是怕他看不清,祁轩突然扑到白泽跟前,凑到他的面前,睁大眼睛。
两人的距离极近,白泽看着突然凑上前的祁轩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接下来要说的话全被憋在了喉咙里。许久,他将祁轩推开,“老实点。”
祁轩则是笑着,一脸无所谓,倚在床头,“自我识事以来,便知道自己与其他小孩不一样,拥有奇怪的力量,可以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身边聚集的不是鬼就是怪。龙应出现时,我还以为自己终于交到了一个普通的朋友,现在看来,好像他也不是那么普通,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没什么诧异的,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祁轩看着自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继续道:“我只需要知道是谁杀了我的父母,又是谁杀了小尤,手刃...不,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白泽沉默了半晌,他看着祁轩此时的状态皱了眉头,“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呢?如果真相是你不能接受的...”
祁轩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白泽皱起的眉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自己都不纠结真相如何了,你在这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他看着白泽,嘴角还挂着笑,道:“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让我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人。你看,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放心,我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我这十年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天两头,除了受伤就没别的事了。等一切结束了,我一定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如果真相是我不能承受的...”祁轩低着头,笑着重复了白泽这句话,“那就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等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这一世名为‘祁轩’的人的一场梦。更何况,我是人,即使再想活,百年后不还是得死?人死后化为尘沙,最多轮回转世,等到了奈何桥,孟婆汤一喝,下辈子谁记得谁啊?!”
祁轩话头一转,“不过,往好里想,若真相是我能承受的呢?若查明真相后,手刃了仇人,还能带回小尤,也算是对我父母的一个交代了。若真有那时,带回了小尤,我会...”
白泽看着祁轩说着说着又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话里尽是些他听不懂的意思,白泽稍稍松了口气,也跟着无声地笑了。
“不说我了,认识了这么久,我还只知道你叫白泽,是白泽兽,也是兽祖,武器是白泽翎,有着五行属木的力量,会操纵风,山海境的众人很是敬畏你,除此之外,对你真是一无所知。”祁轩掰着手指头,数着他对白泽的了解。
白泽愣了一下,他以为这人说了这么多,应该疲乏了才对,怎么此时赫然已是一副准备好听故事的状态了?殊不知祁轩不仅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还想找点瓜子花生米什么的,就差等故事开讲了。
“已经不少了。”
祁轩摆摆手,一副不说不罢休的作势,“少得很少的很!”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讲述不那么短的睡前故事,“白泽只是我的名字,并非我之族类的名字。我们的族群被称为泽兽一族,我是泽兽,小绮也是。我们诞生于一万多年前,那时世间的族群只有龙之一族和兽族,而我是兽族之首,泽兽神。”
“但兽族最初却不是现在这般秩序井然,因为有数个不同种族的部落组成,世间除了争夺力量的战争便再无其他,所有部族难逃劫难,只有泽兽一族隐居于山海间,才逃过最初的灭族之劫。”
祁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袋蚕豆,边嘎嘣嘎嘣地吃着,边问道:“山海间?和山海境有什么关系啊?”
白泽小心翼翼地尝了一颗祁轩递过来的蚕豆,感觉还不错,便开始在祁轩的手里抢起吃食来,引得祁轩一阵怒视,直接扔给他了一包,白泽这才笑着收了逗他的心思,继续讲着“睡前故事”。
“并无关系,山海境是封印一族以血作墨,将当时仅剩的部落封印于画中而创造出来的境。而山海间只是个名字接近的地方罢了。但山海间唯一不同的是,它与仙境相连接,我也正是因此,才认识了风晰和龙昊。”白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风晰成为了我的师父,龙昊在世间历练时认识了龙应的前身,我跟着风晰学了很多,后来才成为了兽祖。”
祁轩看着白泽,不言不语,白泽这番话好像说了很多,但也省去了很多。说出的事情明明是他的经历,他却好似置身事外,省去的却才是真真切切的过去,有快乐,或只有痛苦的过去。
“那人类呢?那时候没有我们吗?”
“当时的世间不存在人类一族,只有唯一一个人类——盘古,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后来又出现了最接近神的一族——神农部族,说他们是人类,却缺失感情,说他们是兽族,长相却与人类极其相似,他们就像会走动会说话的树木,整日有条不紊地做着女娲布置的任务,没有任何自己的情感。”
“你呢?你总是在说别人,却没怎么说过自己?”
他好似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祁轩的问题,便想了许久,道:“我忘记了,我失去了从成为兽祖之后的所有记忆,三千年,无论什么我都不记得。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时,我便失去了三千年的记忆和两缕魂魄。”
话音落下,便无人再言语,沉默了许久,就在白泽以为祁轩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祁轩笑了。“等我将小尤寻回来,我陪着你去找你的记忆怎么样?!”
白泽愣了一下,“你...陪着我,找记忆?”
“是啊,你那三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总会有人知道的。我们先从山海境的藏书阁里找,再去问风晰他们,循着这些线索一路找下去,总会找到你的记忆的。你一个人找也是找,我们一起找也是找,你不也是很想找到那些记忆吗?”
虽然白泽未曾说过一个“想”字,但是祁轩的确在他的三言两语间感受到了他对了那三千年究竟发生过什么的渴望,那是他的执念。因为那三千年间他曾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认识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但是,他却忘了。
“不过...”祁轩咧着嘴笑了,“我是人,一日三餐,吃喝住行可能没有你那么方便,到时候就只能靠兽祖大人你养着我了。你放心,我吃的不多,也就最多是...”
“好!”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的祁轩一脸茫然,“啊?你说什么好?”
“你陪我,一起找回记忆。”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啊!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就出发。天地之大,上天入地,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记忆。”
白泽看着信心满满的祁轩愣了一下,接着便笑着在他眼前划过,道:“睡吧。”
祁轩突然打了个哈欠,有些嗔怒地看着白泽,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我还不想睡...”
“已经很晚了。”他轻轻地给祁轩盖上被子,看着祁轩睡眼惺忪的模样,笑了,“你不怕我都是在骗你?”
祁轩躺在床上,像被定了身一般,连动动手指的欲望都没有,一心只想睡死过去,但还是强撑着边打哈欠,边说道:“你有那么闲吗?何况,你有什么理由骗我...若不是,若不是你,救我那么多次...人还不错,我才不管什么劳什子找回...记忆的事。”
“为什么?”
“我也有个忘记的人,我也想想起他究竟是谁,我懂...”
祁轩翻了个身,彻底沉睡了过去。
白泽看着祁轩出了神,他并非是他第一个遇见的人类,却是第一个让他如此在意的人。
对于白泽这几千年的无聊岁月而言,整日不是任务便是四处寻找失去的记忆。他不会死,但他也不喜欢漫长到没有边界的岁月时光,于是他会抽出自己几十年的记忆,让这几十年见过的人,说过的话,执行过的任务,全部变成空白,就像丢失的那三千年一样。只有这样,他才有着继续活下去的信念,他才有着想要找回记忆的执念,才不会被这无边无际的漫长岁月折磨。
而祁轩的出现就像一束光,让他想抓住,却又不敢伸手。人类的生命仿佛指尖的飞沙,转眼就散。即使是一束光,也犹如泡沫一般一戳就破,脆弱得很。
白泽始终都在犹豫,这束光,他该不该触碰?
但听到祁轩说与他一起找回记忆的那一刻,许久未跳的心脏好似注入了血液,重新跳动起来,疯狂地告诉他,他需要光。但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去触碰,从未得到总好过得到了再失去,他没有龙昊可以等待龙应千年才轮回转世的坚持,他怕到那时,就连抽出记忆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白泽再次收回了触碰那束光的手。
他沉默了许久,轻轻地关上了祁轩的房门,叹了口气。
突然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祁轩真是厉害啊,能让我们万物皆惧的兽祖怕成这样?”
话音刚落,数根白泽翎齐齐地自白泽身后飞出,要不是说话那人身手敏捷,早就被扎成筛子了。
“你是要谋杀发小啊?!”龙昊摘下挂在头发上的白泽翎,一举掷了回去,满脸不可置信,“自己怂还不允许别人说,你怎么就能怂成这样啊?!”
白泽不急也不恼,只是笑着看了龙昊许久,直到把龙昊盯到发毛了,才缓缓开口,“这个时间,你竟然还能走动,看来龙应...”
话还没说出口,一道铁制锁链化鞭直冲白泽的命门而来,白泽一把攥住,“想打架?”
“怕你不成?!”
“出去。”
“走!”
话音刚落,天空中便出现了两人缠斗的身影,电光疾叱,若不是此刻夜色已晚,二人有所收敛,指定被当成一处大新闻。没一会儿,二人便停了下来。
再转眼时,二人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分别带着不同程度的伤,怒视着对方。
“有什么事?”
“山海境的玉章石简碎了,就在不久之前。”龙昊揉了揉脸,心想,这小子一定是嫉妒我比他帅,要不然怎么专打脸,“晰哥说石简是感受到了乙木石简的力量,碎掉了伪装,露出了真面目。”
“真面目?”
“是块五行属水的黑色的阴鱼,晰哥说应该还有另一块长得特像一颗熊牙的阳鱼。”龙昊嘿嘿一笑,“是不是特别熟悉?像不像祁轩脖子上戴的那串熊牙的项链?”
白泽心下了然,便只是点了点头。
“你好像并不意外?”
“那便解释的通,他为何未曾见过石简,石简的力量却作用到他的身上,进行了一次新的预言。”
白泽便将祁轩的梦境重新复述了一遍,直让龙昊皱了眉头。
“我先回去将这个消息带给晰哥,乙木石简的任务落在了小绮身上,那小丫头好像还在生你的气,哄不好的那种,你好自为之吧。”龙昊摊了摊手,一脸同情地看着白泽,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哦对了,晰哥让我替他给祁轩道歉...”
“让他自己来。”
龙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哎,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了媳...”
下一秒,三根白泽翎直冲龙昊的面门,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忙离开了祁轩的家,白泽这厮不地道,专门照着他的脸打,他才不要中了这厮的计策。
临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句,“日落月升,乙木将至,这块石简力量特殊,若非至纯至圣之人,用之必魂尽消散,谨记啊。”
白泽愣了一下,乙木石简,可知世间所有未知的真相与答案,还真是...诱惑力十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