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一成不变的黑夜最能让人感到安心——于苍白路灯之下缓速行过的叶幕自言自语着。

……何出此言?

这不像是生活于现代的人能够在日常生活之中问的出来的话,更像是古人的语调,带上了一丝奇妙的古板气息。叶幕对之似乎早已无比熟悉。

仔细算下来,从撞上这样的事情开始,已经过去了三年有余。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些许的不习惯,但到了现在,早已如同刻入DNA一般的习以为常,就算如此刻这般于无人之地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回话,他也不会像惊弓之鸟一般向一旁跳开。前后的变化之大,使得叶幕总是会就此对自己自嘲着。

说起来啊,以前我还是一个很怕黑的家伙呢。他这么回应着。

让人感觉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复,但他确实就这么回复了,并且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颇有滔滔不绝开始讲故事的势头。

若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但说无妨。那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回道。

“倒也没什么深刻的问题啦……”

“哼……老朽还以为你这家伙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理由。”听着那老头似地古板声音,叶幕笑了笑。途径的路灯照亮了他的面孔,那是一个面貌算不上出众的男人,不过,却出乎意料的有一种清新脱俗之感,一双算得上厚实的近视眼镜遮盖住了他有些深邃的眼眶,同时也一定层面上的遮盖住了他笔挺的鼻梁,配合上长时间晒不上太阳而导致的白皙肤色,这些奇妙的要素或许正是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的原因吧。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女人缘也仍旧不怎么样,明明在各种意味上来说都是一个好人。但叶幕却也没有过多与此相关的想法,若是在古代,他这般处事的人难免会被人在背后嚼舌,只可惜,这是现代,而叶幕这家伙本来也不是很喜欢和其他人打交道。

是啊,毕竟打交道的都是不是人的东西,叶幕的心中腹诽。

叶幕是一个以撰写小说为生的作家,目前正处在一个名为轻云的写作工坊之中。所谓写作工坊,大体上是指的一些作家聚在一起,互相学习进步,以求得让自己的作品变得更加优秀的小团体。只是一般情况下来讲,写作工坊可不是这样,大多是一个大作家所开,随后招募一些写手来互相讨论,虽然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这种团体本质的理论,但大部分人对此都是默认。不过叶幕对此确实嗤之以鼻,于是便有了这个“轻云”。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叶幕就开始频频遇上怪事。不对,或许也算不上遇上,而是那些怪事找上了他。

“以前的怕黑,很简单,大可理解为本能性的对于未知的恐惧。”叶幕这样说着,“毕竟你不可能知道在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

“我们可从来都没有藏过,老朽早就说了,只是你们现代的人不懂得去注视别人……”

“也有可能是选择性不去注视,你说是不是?”叶幕这么说着,朝着双手哈了一口气,随后插进口袋之中。

这里不过是这座名为不夜的都市之中随处可见的一个小区内部。如果硬要说稍微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的话,那也只能说它建立在偏向郊区的位置。毫无疑问,这里能够接触到最为纯正的自然景观——才怪了,不过是最为常见的小区风景罢了,铁质的复古款式街灯,完全是为了绿化而绿化的植被,四下环顾过去,除却这些现代都市入侵的产物之外什么都找不到。更别提这里还是近郊的位置,周边的大道上也鲜有行人,只要是一个思路正常的人都不会考虑长期住在这里——但这里终究还是有着足以吸引叶幕的地方,也就是非常世故的房价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叶幕偏过头来说道。“不过后来,我就不怎么怕了,你猜怎么着?”

“老朽哪能猜得透你们这些生活在现代的人的思路,本就阴阳两隔,你还指望老朽能够像待在你胃里的酒虫一样时时刻刻都能晓得你在想什么?年轻人,不要老是弄这种神神秘秘的猜谜,有什么事情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那样才能算得上是男人。”

“喂喂喂怎么就扯上为人处世的问题上了!我觉得还是很好理解的吧,忘了我方才说了些什么吗?”

“不就是感觉黑暗的地方里总归有什么自己不懂得东西嘛!”老头一样的声音刚作罢,叶幕便不自觉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笑道,这就是症结所在。

“哼……都说了你休要再打这种哑谜!”

“究根结底,还不是我遇上了一些不合常理的家伙。”

“你看看,早这么说,老朽不早就明白了,还非要扯东扯西,整这么些无趣的哑谜!”

“不过人生啊,还确实是有些不可思议。或者说现实往往比文学作品要来的更加滑稽?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状况,真要说的话,三年前的我可从没想到过会这个世界上会真的存在像你们这样的存在,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与你们和谐洽谈了。”叶幕抬头望向了夜空说道。

“确实啊。”

“是吧?话说回来啊,我一直有一件非常困惑的事情。”

“但说无妨。”老人一般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以一种自然的语调回应着。不知是否是错觉,叶幕的身遭似乎真的出现了某个不应属于此世的影子,非常的诡异。若是盯着看的话,甚至会感觉那奇妙的影子在蠕动变换一般,就这样盘踞在那瘦高男性的身遭。

真怪啊,不是吗?

伶老爷子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我不曾知道的事情?叶幕像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孩童般询问着。

还多着呢,多了去了。被称为伶老爷子的声音这么答道。“就连我老朽我都不敢说自己彻底精通于音律之道,痴于音律,熟于音律,就连死后都化作这般鬼模样的老朽都不敢这么说,其他人又怎能彻底的了解这世间的一切未知呢?人不可能,妖不可能,鬼不可能,就连神仙也不可能。”

“说的也是啊。”叶幕咧嘴笑了起来,“不过我不是总看某些神仙说自己是全知全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我想,总归知道的还是比我们这类人要多的吧。”

嗯……不是没有道理。伶鬼回应着。“只能说神仙与神仙之间还是不一样的吧,老朽听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经常说着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或许神仙们也是如此吧,有些家伙确实是能知道的比我们更多,但像蛙神这样的……啊,你懂的吧?”

哦,那倒是。叶幕这么应着,一边再度望向了夜空。他不住又开始了沉思,沉思这个世界之上究竟还有多少未知。自三年前不慎踏入不属于他所生活的土地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这种问题。在他的认知里,这些年所见识到的东西就已经足够多了。如果还有更多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接受程度是否有个限量。

“那就把范围缩小一点……就仅仅是在我们所生活的周围,还有着多少未知呢?”

“这个嘛……哼,老朽也不敢打包票,阳间有阳间的交际圈子,阴间也有,根本不和其他人交往的鬼也是有的,你总不能指望老朽连这种家伙也认识。”

这说的在理,不过这也太现实了。“我还以为死了就不用社交了。”

“呵,你想的倒挺美,有梦想确实是好事,但终究还是不现实的,人与人,鬼与鬼,妖与妖,怪与怪,总归是要互相扶持才能前进的,哦当然,如果真的执念够深,你这小子到我们这边的时候会变成新品种的鬼怪也说不定,让老朽来想想……就叫自闭鬼如何?”

“还真是不留情面啊,我也没有自闭到那种程度吧!”

“夸张,夸张你懂么?!亏你小子还是个写书的,这么点简单的东西都不明白。”

夸张也没有这么夸张的,真是的。

“嘛……你是老人家,我就不跟你争这种问题了。”叶幕道。

不过,说的确实不无道理。有些时候,处在不同位面的人总是能够观察出不同的东西,所谓以人为镜或许正是如此。只不过叶幕并非以人为镜,而是以鬼,以妖为镜便是。对于这种不善交际的人来说,倒也是没有什么办法。

“哼,小年轻想要和老朽辩论终究还是嫩了点。好了,闲侃也就到此为止,听说最近这附近不太安宁。”

“确实是有点。”

“你晓得白头公的故事吗?”

“嗯……有点印象,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种树妖来着吧?我记得是在《搜神记》里面看过,说是会死死的守着自己待着的树嘞。”

“你说的没错。”

“怎么,最近他老人家过的不是很好?”

“也不是过的好不好的问题,事先说好,它就是那种不爱与其他人交往的妖怪,所以你这种问题,老朽答不上。不过问题也不在此,而是在别的地方,最近你们这块,确实是闹闹腾腾的让人没法安生啊。”

“是啊,毕竟上头似乎是打算开始开发郊区这片地了,推土机挖掘机什么的这两天也都开了过来。那些施工队天天没日没夜的工作,虽然辛苦确实是辛苦,但我们这些居民住着也真是着实痛苦。”

实在是太遭罪了,叶幕咋着嘴,很自然的转动把手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先别急着下结论,更遭罪的还在后头。如果你晓得白头公的故事,那一定也晓得白头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妖怪。那可是一个相当倔脾气的老头啊,认准一个死理绝对不会后退半步。然后吧,问题就大了,那些个施工队的家伙啊,现在正对着一棵巨树发愁哩,据说那棵位于施工现场最中心的巨木,无论怎么样也砍不掉,如果硬要去砍的话,还会渗出红色的液体!老朽自然是不怕这场景的,不过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嘛……”

“他们很害怕?”

“那可不,看到这奇奇怪怪的巨树那可是怕的不得了。”

原来如此。叶幕坐在了自己最为熟悉的沙发之上,长吁了一口气。不过……这么说的话,岂不说那些施工队没法工作下去了嘛?

“正是如此,你小子难道就没注意到这两天没那么闹腾了吗?”伶鬼回道。

“看来是我写书写的太用功了。”

“你小子少来!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事情暂且还没有闹的太大,倒也没什么大事情。不过,如果那些人执意要砍掉这棵树的话……”

“白头公它老爷子会死在那,是吧。”

“没错。”

“不至于这么严重的吧,我没记错的话,它老爷子是有五条命的来着?就算树被那帮子不信邪的工人推倒,亦或是找上什么真的有点水准的道士,它老爷子应该也不至于死的那么彻底才是,稍微考虑一下搬走,或许也不是不行?”

“不行。”

为什么?叶幕问道。“正常情况下来说,差不多就是个搬家的问题,按照我们搬家来说,虽然一开始的收拾有点麻烦,但只要把麻烦的事情都过掉,一切就都轻松了……就不能让它老爷子通融通融,搬到个合适的地方?”

“如果这样真的好使,就没有那么多事情了。”

“怎么说?”

如果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原则性的问题。伶鬼说道,听起来相当发愁的样子。

“……原则问题就不能通融的吗?”

“当然。”

“真的不行?”

“老朽不清楚你们这些活在现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对于原则究竟是抱有怎么样的想法,但至少,对于我等存在来说……原则是绝对不可违逆之物。就好似音律之道之于老朽,栖身之树之于白头公,嗜酒之人之于酒虫一般。失了这些,我等便再无存身之处,亦再无立足之本。”

“……怪不得在传说里,它老人家会为了自己的树而五抛头颅。”叶幕说着,有些无奈的揉搓起了太阳穴,“看样子,是完全没有办法取一个中庸的法子咯?施工队肯定是不会换地方的。”

“老朽一猜也是这样,所以也就只能麻烦你小子了。”

“我?哈,我就只是一个小小的作家,写的还都是一些不算入流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会影响到上头大人物的决定。”

“但你小子终究是那处于阴阳夹缝之中的人。”

这还真是无法反驳。叶幕躺倒在沙发之上说。

也正是因此,我等也只得仰仗你了。伶鬼应着。“当然,虽然说是这么说,听起来有一种不得已的意思,但老朽还是挺喜欢你这小伙子的。若是真的沦落到不得不的程度,老朽就算自灭于天地间也不会来找你。”

“确实,这点我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啊,伶老爷子,说实在的,时至今日,我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你们口中【处于阴阳夹缝】之中的人——难不成还能因为我自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生活在夹缝之中的关系吗?那也太悲哀了吧。”

“这点,老朽也不曾知晓……不过假以时日,你小子一定能找到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