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绝望的巴罗应该是这样考虑的,或许这份考虑也不是来源于他自己,因为早已一无所有。
漫无目的的杀戮只会将灵魂的空虚不断放大,然而杀戮本身也是一种目的,没有目的却想要完成某个目的,宛如没有坐标的数轴,单纯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直线。
不对……无限的尽头还是存在着最初的原点,也仅仅是这一点,与之后延伸的无数个形成线的点完全相反,在大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
因爱生恨,然后产生愤怒、憎恶、绝望,接二连三呈递进式的负面情感涌上心头。但这些仍不是最恐怖的,而是中途他看见了那一丝光芒,虚幻的希望,还有什么是让绝望之人品尝希望的味道更加残酷的事呢。
毕竟失而复得却又再次失去的结果可不仅仅是令人崩溃这么简单。
巴罗就是鲜活的个例,幸运的是,他作为失去理智的一方却没有做出太多过激的行为,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他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早就把整个城镇血洗一遍了。
但他没有,宛若傀儡的他仅仅只是做出最简单的反抗,就如同他身体外的岩石盔甲,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宛如提线人偶。
「刚刚的动静好像稍微大了点儿……那鳏夫应该注意到这边了吧。」
阿诺德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对于向自己飞来的巨石视为无物。
真的不怕死吗?不,当然怕,因为在没有达成目的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死。
所以这是在赌,压上性命的豪赌。赌没有实际根据的传说是否是真,赌米莲娜是否能够醒来,赌大家能否度过这次危机。
虽然逃跑也可以活下来,但亲自观看魔女觉醒的过程可不是随时都有的,若要完成那个,这是一场必不可少的实验。
「米莲娜修女,你可别让我失望呐。」
十米……五米……两米……
起风了。
距离石头砸中阿诺德的脑袋还有一米左右,瞬间爆发的飓风使石块脱离原先的轨迹,从耳边擦过。
看样子行得通。
「嗯!这气息……」
——又一个魔女!?
强烈的危机感使菲希尔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一个就已经够呛了,怎么还有一个?
在躲避石人攻击的同时朝身后看去,然而视野边缘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小审判官?」
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去了解的机会都没有,本就风云多变的战场岂能随便分神,石柱横扫而来,菲希尔被击飞出去。
霍尔玛则迅速冲向主教的身后。
「阿诺德你这个混蛋啊啊啊啊啊!!」
「……还是太年轻了,如果想攻击我就不该放这么大的嗓门暴露自己的目的与位置,事实上这点你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阿诺德举臂双手合十,从两旁钳住,劈下的刀刃当即停下,滞于头顶不能再进分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时候让你冷静一下了。」
左脚撤出先前临时勾住的树根,顺势转身脱离大剑的劈斩范围,右手置上而左手置下,交叉拍打使其手臂脱力。
这时右腿勾住少女的脚后跟向外伸展,同时回收左臂朝她的脖颈处弹出。
然后——
「喂!少年,帮忙照看一下。」
他将霍尔玛抛向躲在一旁的亚瑟。
「什么!?」
依照猎人的本能,亚瑟会立即躲开朝他扑来的猛兽,当然他也很擅长躲避,在永远狩猎不到猎物的诅咒下,逃跑成了他的唯一专能。
但这次他克制住自己的本能,亚瑟接住了被他视为对手的少女。
她依靠在亚瑟的胸前,手无缚鸡之力,也让他得以近距离观察这名神秘又神奇的女孩——不同于平时,或者是他意识里所刻画的她,软弱、无助,微闭的双眼却渴望睁开,隐隐约约,瞳孔中充斥着扑朔迷离。
这丫头……她有这么可爱的吗?
单看脸庞确是如此,可脖颈以下——漆黑的纹样遍布少女的每一片肌肤,像一只只蚂蚁,仍在慢慢地朝她的面部蔓延。
「放开我……」
挣脱亚瑟的手臂,霍尔玛重新站了起来,趔趔趄趄没走两步又重新摔回亚瑟的怀中——眩晕与疼痛的感觉使她彻底失去意识。
「好嘞,这下子应该不会有人来捣乱了。」
夺下的光剑随手一插,阿诺德又伸头望了望昏迷的少女。
另一边——
刚苏醒不久的米莲娜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头脑仍是处于混乱状态,甚至一些常识都没办法理清,就好比「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之类的疑惑。
这绝非是什么哲学性质的问题,而是最单纯、字面意义上的大脑信息处理。
总而言之,用最通俗易懂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睡糊涂了。尽管这是濒死的体验。
然而目睹了阿诺德击昏霍尔玛的全过程,米莲娜耗费了数秒才处理完眼睛传递的信息,包括此时的她还不能保证自己已经百分之百的清醒。
——霍尔玛是谁?为什么阿诺德要击晕她?阿诺德又是做什么?
疑惑、疑惑、疑惑……
然后诧异,震怒。
「你这家伙干了什么!!!」
踏向地面,宛如踩中了隐藏泥土的弹簧,瞬间出现的爆发不禁让米莲娜产生许多疑问。自己确实是借助风的力量进行起跑加速,但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强劲。
没能刹住的米莲娜直接冲到阿诺德的后方。
「啊哈,太棒了,居然还保留着自我意识。」
依照预算,米莲娜应该会和地守出现相似或者相同的情况,即失去理智,一切行动皆为本能反应。
但事实让他感到意外,米莲娜说了一句话,哪怕是恶语相待也是一项惊喜,无与伦比的惊喜。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还保留着人类的理性。
换句话而言,阿诺德不需要再去考虑如何引导她与地守厮杀。
「放心吧,那丫头好像有点累,先让她睡一会。」
「背后捅刀子的人说话能有多少可信度……」
更何况当面击晕霍尔玛,其过程米莲娜全部看在眼里。
「别这么绝情好不好,只是帮你体验一下濒死的感觉。」
「这种帮助我才不需要!而且那根本不是濒死而是真真正正死了一回好吧,用圣枪贯穿我的胸腔。」
「这点我并不否认,不过肉体的伤痕我还是帮你治疗好了,没留下痕迹,所以扯平了。」
「不讲道理的因果我才不会接受——唉!什么玩意?」
米莲娜下意识接住朝她径直投射而来的光闪,毋庸置疑,保留着踢出姿势的阿诺德便是它的来源。
「一看就知道了吧,审判之刃。」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想是说你给我这做甚?」
阿诺德指着米莲娜的身后:「砍他。」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被众人牵制的石巨人映入眼帘。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做得到!」
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大剑的使用自己压根就没接触过,如果是劈柴多少还会一点,问题是对象可不是纹理清晰的的木头。
就算审判之刃再锋利,没有一定的技术基础也不济于事,何况是面对坍塌教堂遗留下的石制结构。
「虽说是砍,其实只要能解决这大家伙怎样都行。」
「不行不行不行,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这样啊……」
从表情上看十分失落,但阿诺德似乎并不准备放弃。
他走到米莲娜身边,在耳边留下喃喃低语。
「虽说霍尔玛已经昏过去了,但她与审判之刃的联系依旧存在,『契约』仍在生效。」
「可是……」
——过去了这么久,早就超过五分钟的限制了吧?
这时阿诺德又朝巨像的方位后撤几步,与米莲娜稍微拉开些距离。
「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契约的见效时间和使用者的可承受时间是两码事,一般承受范围确实是五分钟,但约定没能完成,契约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会退却的哟。没有她身份证明的庇护,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
一旁,昏迷的霍尔玛身上墨纹并未消退,而手中的审判之刃外表附着的光辉也没有消散,种种迹象表明阿诺德并没有撒谎。
正如他所说,虽然不清楚霍尔玛究竟是处于什么目的才留在自己身边,说什么监督明显是个借口,但自己确实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七年过去了,毫无音讯的自己在教堂的身份可能早就注销了吧。
而且以客观角度考虑,这时候说谎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损人不利己的无效做功傻子才会干。
「那你准备叫我怎么做?」
「我不是说了吗?能解决那家伙怎么都行,无论是砍还是其他方式。追求胜利的道路,不论是什么现有条件都可以利用,你也是,我也是。」
阿诺德轻微活动了一下手腕,随即便向石像走去。
在此之前,他的声音仍在米莲娜的耳边徘徊——
「你得尽快了,或许你还不知道审判誓约的代价究竟有可怕。」
「还真是强人所难……」
多少能感觉到霍尔玛立下了怎样的誓约,以她的性格来看必定是简单粗暴的,事实上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不论她的誓约是什么,最终都将会收束为一个目的,那就是击败地守。
解除对方的武装,这是米莲娜经计算后规划出的通往胜利的蓝图,如果几分钟前她会坚信自己脑子出了问题会得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方案。
但现在不同了——尽管主观意识不是很清晰,不过米莲娜确实记得自己身边瞬间爆发强烈气流吹飞砸来的大石头。
从理论上讲,自己有这个能力让地守的石巨人解体。
「那就试试吧。」
自言自语的同时,米莲娜水平端起依然闪烁着白光的大剑,其剑身对准了石像的核心,也就是地守的位置所在。
汇聚,扭曲,密度的不同让人能一眼看出周围空气的层次感,并且并没有因此停止,米莲娜仍在不断的浓缩,直至将它们凝聚成流体状态。
然后——
「所有人给我闪开!」
紧贴地面的呼啸,迸射的气流席卷前行,所到之处无不惨遭波及。只单单是经过就留下一条道路,如果正面接下将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破碎、分离,吃下满满的飓风后石巨人依然存活,这也在米莲娜的意料之中,而且目的已经达成——地守露出了本体。
紧接着第二段飓风,夹杂着审判之刃的光辉飞驰而来。飓风只是手段,为了填补米莲娜投掷技术的不足。
已而划过的流星不出意外地正中目标,可在此之前它率先刺穿一道纯白的身影。
已逝去的新娘,作为亡灵的她奇迹般拦在了地守地身前。
一点也不浪漫的一箭穿心。
她触摸着巴罗的脸颊,嘴唇微动,似乎向说些什么。下一秒,她的指尖开始崩坏,不只是指尖,手臂、脖颈、耳朵,以及身上的衣物都出现类似的状况,一点点消失殆尽。
「……娜……莎……?」
直至教堂崩塌后就再也没出过声,宛如被人操作的木偶,明明本该是这样,失去一切思虑的男人却在此刻生涩地念到。
半透明的晶状物质从他胸前的伤口露出,逐渐生长,没几秒便蔓延到全身,如同一座天然的人形水晶。直到米莲娜前来拾剑的时候,拔剑的那一刻水晶破碎了。这男人并不只是表面附着一层,而是从内到外肉体全都变成的水晶。
环顾周围,哪还有什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都化作灰尘随风飘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不过是场噩梦……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摧毁的建筑却在诉说着一切的真实。
就像泼出去的水,所做的事情都无法挽回,不论是人类还是其他什么生物,都将在时间与世间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