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林间枝头缀满了白色晶莹的枝叶,天光穿过一棵棵树上经久不散的雾凇,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片灰白相间的阴影。阴影带来的层次感,使积雪成了白色的锦缎,更给人以清冷的感觉。阴影本身也没有往日那般黯淡,似乎拥有明度,看起来和头顶的天空属于同一种色调。
天行从羽面前走过,衣带生风,拂落一片蒙蒙的冰晶,在空中作蜜蜂状飘转。若说云上宫阙,随手一揽尽青烟,大抵便是这副光景吧。
崎岖的山路堆满积雪,稍有不慎就会脚底打滑,行走时需格外费心。二人用上了天行从家里拿的登山杖。
羽一边留意脚下的山路,一边询问天行:“这样带我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只要天黑之前回去就可以。”天行看了看天色说:“现在的话,时间还很充分。”
“若是害你受到惩处,我会过意不去的。”
“没什么。我也需要这样做来寻找某些东西。”
“某些东西?”
“和诅咒有关。”
“和诅咒有关”。这话的意味听着有些熟悉。
通过四处游览,来寻找破解诅咒的方法吗?
“也不是。”
“破解诅咒的方法奶奶早就从古籍上寻到了。现在我们得找的是诅咒的所在。”
“诅咒的所在?”
“我也不太明白……”天行皱了皱眉说:“简单说就是调查有没有哪里异常的地方,标记起来,然后处理掉。”
可异常的地方是这么容易就能找到的吗?羽脑中不禁冒出这么个想法。
二人来到半山腰,白天的望穿河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水面也没有结冰,只是静静地流淌着,昼夜不停,从远方来又奔向远方。
——天行眼里应如此。羽眼中的望穿河却有很大不同。
不止是望穿河,刚刚从山顶下来的时候羽就感到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起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四周的景物都给他一种疏离感,可当他仔细去凝视它们的时候,发现疏离感并不是凭空而来,就像静躺着面朝西天等待死亡的半人半魂一样,对哪边都没有眷恋,一切怎样都好的无谓心境,凭空加在了周边的花草树木上。死气沉沉,但又有什么腐朽顽固的东西在死气里,让人感到它是一种活的邪性。
空中飘来几缕黑色的蛇一样的东西,像是哪里着了火被风刮来的黑炭。不过它们在即将接触到天行和自己时都灵巧地避开了,仿佛摇摇晃晃的蝴蝶,不是在飞而是随风在飘。忽地,羽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风。风呢?”
风停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羽发觉他已很长时间没感受到风了。
“好像是……真的停了。”天行也扬起头,后知后觉。
那么空中飘着的黑色东西是怎么回事?羽嗅到一丝反常,他的视线锁定其中一缕,跟着它移动,到天行身前,被弹开。不是自己避开,而是被弹开。天行身上,包括自己,浮晃着一道不易察觉的蓝色薄膜。羽瞥见天行胸前闪烁的一点蓝光,顿觉明朗。他想起离开内殿时天行交给他的绿叶滴。
“只要把圣水带在身边,诅咒就无法接近我们吗?”羽问天行。
“嗯。只要我们——不去阻拦圣水发挥功效的话。”天行说话的语气含着些许落寞。
羽望着她忧郁的侧脸,心想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把事情藏在心里,不愿对人倾诉。他打算跟上去安慰她,途中却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天行身前一朵黄色的野花在雪地中净身挺立,十分惹眼。仔细看去,它传递出的疏离感强盛得恍如雨天的惊雷。波状齿的花盖、被毛的花葶,精致的外表下流露出深沉的死气。羽捕捉到它。而后,眼里的世界缓缓变化。野花本身变成了黑色物质堆砌的野花状模具,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如夜里的望穿河一般以一种迟缓到诡异的速度无规则地乱冲着。不时几缕黑色从冲撞中逸出,这便形成了羽方才见到的空中黑蛇。天行恰巧被那些黑蛇包围,一层薄薄的蓝光依附在她的白衣之上守护着她,宛如枯草灰烬围裹住的寒冰。
“天行!”羽喊出声。
天行回头,表情疑惑。
“怎么了?”
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不懂拒绝的视线里。
“快过来!”
“嗯?——哦,好……”
“当心脚下。”
“……嗯。”
“羽,有什么事吗?”
天行来到羽身边。
“你看那里——”羽指了指天行刚才站着的地方:“那朵花。”
“花?”天行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挺美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羽抱着谨慎的态度来到那朵花前,试探地抬起脚,借着圣水的庇佑,碰了它一下。
就像一只腐烂了的柿子忽然在眼前炸开。
刹时间,连带着它四周的花草也全部破裂,黑色的颗粒物消融掉白雪和花叶,弹跳一阵向四周散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二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足部已经被黑色的物质淹没。
“小心!”
匆忙之间,羽迟来的提醒在黑色扩张的河岸边响起。
这时,突然一只娇小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外退避。奔跑的途中,羽看到黑色的长发在女孩身后左右晃荡,仿佛来自药谷的香气进入鼻中,使他镇定下来。
他跟着天行一口气跑出好远,直到身后的黑色物质从视线里消失,二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天、天行——刚刚,你看见了吗?”
羽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天行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那也是诅咒吗?”
“很有可能。”天行说着低头察看了下二人的鞋子,没见到什么附着的黑色物质后,脸色缓和下来。
“在羽和它接触的瞬间,圣水有了预警。所以它应该也是诅咒的一种。”
“诅咒难道不只出现在人身上吗?”
“我也不清楚。关于诅咒,我们对它还知之甚少。话说回来——”
天行看了羽一眼,问:“羽刚刚是怎么发现那朵花的异常的?”
“我?”羽指了指自己,困惑地说:“就是直接看见了啊?倒是天行,你平时那么细心,就没有注意到花的异常吗?”
说完,二人都愣住了。
羽总算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和刚遇见小白那时候一样,又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情况。
“是……那次的缘故吗?”天行试探着问。
“那次?”
“奶奶在神庙为你揪邪那次。她把事情告诉我了。说圣水在羽眼前蒸发。”
“可能……吧?”
某人又用疑问句来回避问题了。
天行得到了因回避而显现的答案,不再多问。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神庙吧。等轮换的人来了,我再回去,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奶奶。”
正想换个话题的羽连忙答应下来。
二人开始向山顶走去,路上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
黄昏时分,他们抵达了山顶。等过了傍晚,赶来接替的人还是没有到。
羽和天行重新在用作客房的外殿生好火,准备了一些干果在炉子上烘烤。储物间还备有腌肉,羽本打算趁天行在正好一起吃掉,天行反倒建议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不要为了她打乱安排和规划。
二人面对面用餐。
羽想起在家里也经常和天行一起吃饭,可不知怎么,此时的气氛却让他觉得怪怪的。蜡烛的微光不再摇曳,看上去像祭奠时的长明灯一样。他偷瞄了天行一眼。天行垂在耳畔的发丝宛如一缕发光的金线,给这沉寂的时刻增添了一份绚烂。羽望着烛光失神,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
天行是愚婆婆收养的孩子。
愚婆婆从望穿河边把她捡回来那年,她还只是一个婴儿。按理说不应该会记事,可就像鲜有人来的克拉玛山凭空多出了一个弃婴一样古怪,天行清楚地记着这件事,稍大一点儿就对羽一家人格外敬重,所有的活儿都主动去做,一刻也不肯歇着。任凭愚婆婆百般哄骗,始终无法动摇她的念头。虽然在被“严厉”地斥责后行动上会有所收敛,但心里真正的想法,除了她以外又有谁知道呢?如果只看表象、不管内心的话,那人的认知一定就彻底颠倒了。
羽想着想着,发现视界里多出一点红。
收回思绪的他,注意到天行的脸颊发生了微妙变化。
是蜡烛燃势凶猛了吗?可烛火并没有变。蜂蜡本身也并无浓度上的差别。
那方才那抹微弱的很快就从天行脸上隐入黑暗的粉彩是什么?
“那个——”天行从蒲团上站起来,说:“时、时候不早了,我先去隔壁房间休息了。”
“等等——”羽脱口而出:“我去隔壁吧。这里有火炉,晚上会暖和些。”
说完不等天行回应,他就径直走进隔壁的房间并关上了门。行动稍慢一些的话,他怕天行又要和他争辩为什么该羽睡在那里了。结果肯定是以他的失败告终。
不过也因此,他错过了那抹粉彩重回天行两颊的瞬间。
不一会儿,他听到隔壁传来了整理床铺和衣物摩擦的声响,脸上不觉也被粉彩挤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