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很小。
走了一会儿他们发现，只是视野很小。明明尽头就在眼前，可不管怎么走，都到达不了尽头。
“喂，你真的不知道？”少女在羽身后问道。
“我真的没骗你。”羽感到很无奈，转过身说：“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把自己给困在这里吧？”
他抬了抬被少女变出的丝带一样的蓝色光束缚起来的双手。
少女还是有些不太信任地看着他，说：“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上，可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至少我是不会啦。”
“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你同我安然无恙地在这里花费着时间，还不能算作证据吗？”
“没见到真相前，我可不知道你是在花费时间还是使用时间。”
她的警惕心未免也太强了些。羽想，怎么他以前就没有注意到呢？不管是少女信任他也好，还是他缺乏细心也好，这都是不该被继续忽视下去的事情。在过去，少女一直都很努力地维持两人间的关系，同时带他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现在也是该他做些事来取得少女信任的时候了。
羽这么想着，看见一个黑色的小点朝这边过来。
“等一下！”他忽然站住，低声喊道。
“怎么了？”少女语气不是很友善地从他背后探出头来。
“那里——”羽指向从远处过来的东西。少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注意到了它，立刻噤声，睁大水灵灵的眼睛，警惕地望着它。
这颗星星上没有可以躲避的空间。一览无余的沙地外表下，没有什么外在的东西能得到隐藏。
羽感觉他们站在一头巨兽的背上，黑色的逼近的点是祂的眼，那眼正在审察祂身上的一切。但也只是审察，祂并不在意渺小的栖居。祂的注视，如一只手鼓在心头敲响。渺小的生灵只感惊惧。于是，莽莽的沙地上，一个黑色的点从小走到大，又在二人面前成为一人高的黑影，再从大走到小。它不驻足，迢迢远去。仿佛无情的理。空间上的表现，看着十分诡异。
“这是……什么东西？”羽心悸地问道。
不知为何，见它无声无息地从眼前走过，像是观看了一场不存在的戏剧，羽感到脊背发凉。
少女偷偷望了它一眼，说：“应该，就是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
“你这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就这样还敢把我骗到这里来？”
“我都说过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全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那你还真是失败的骗子呢。”
“我——算了，随你怎么说吧。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女迈开脚步，要去追那道奇怪的黑影。
“你还没告诉我那是什么呢？”羽跟上少女。
“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它应该和我们那里的黑色小兽是同种性质的东西。”跟在后面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少女得出结论：“它只是在依据固有的经验活动，并非时刻保持鲜活。”
“什么意思？”
“唔——简单说，就是它缺乏灵性，没有自我意识，是沙粒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它不是生命？”
“我认为它不算生命。但这类东西到底是不是生命，我们探讨了很久也没能得出结论。只知道，它有一切属于生命的特征，却唯独没有意识，像具空壳。如果给它施加色彩的话，它就会消失。”
“对了。”羽想起那位男子也说过同样的话，于是问：“你们说的‘色彩’，到底是指什么？”
“喏，就是这种。”少女指间窜起一缕蓝而透明的小蛇状的东西，和束缚着羽双手的光带很像。
“我们一边在各处旅行，一边收集像这种的颜色。把它们带到我们的世界进行涂抹，就能延缓黑色小兽苏醒和湮灭的进程。”
和那位男子说的一样。
羽还是难以理解这种做法背后的道理。关于星世界的事，他几乎都感到难以理解。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难以理解，这种彼此间深深的不同，让他对有关星星的一切更加着迷了。
他看了看少女的脸，少女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只不断变化的黑影，认真的态度好像全然忘记了她们现在的处境。
“星灵——”羽看得恍神之际，喃喃而出了少女的名字。
“嗯？”少女回过头来看他。
羽把视线转到少女胸前的吊坠，说：“用它吧。或许，我们可以用它离开这里。”
少女先是愣了愣，而后神色复杂地说：“是吗？那我试一下。”
她双手握住吊坠。
“这真的是我的东西吗？”
“嗯。”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指间窜起的蓝色火苗注入吊坠里。
“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事情很复杂，我现在也还在雾里。”
吊坠开始泛起深蓝色的泡泡，泡沫的色彩让羽想起了彼岸花花海后的河流。
“这是——那里的水！”
少女惊讶地抬头问羽：“你是怎么弄来的？”
羽想起小白把吊坠扔进河里的事。但他现在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少女，唯恐多生变故。
“我、我也不清楚。”他不动声色地说。
“这样啊。”
出乎他的意料，少女这次很轻易就相信了他。
“你不担心我骗你吗？”
吊坠发出的光像流入谷底的瀑布一样，向着沙地四周蔓延开去。
少女笑了笑：“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接触到那里的水都会被抹除的。如果你有避免这种事情发生的力量的话，那我相不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呢？”
少女说完，便挥挥手，将束缚羽双手的光带收了回去。
原来那里的水还有这种功效？
从未想象过的现实以从未想象过的姿态解决了眼下的困境。
四周的光芒愈发旺盛，渐渐地快要追上姿态不停变换的黑影的脚步。两人达成一致，急忙跟着它赶上前去。
黑影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前进的速度变快。它向小点的形状滚去，变成小点后，又向人影的形状大踏步迈开。如此往复许久，极具魔力的蓝色终于赶上了它。黑影甫一遇到蓝色的光晕，就像坚冰遇到火焰，慢慢消融成一滩黑色的液体。液体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就陷进了沙地之中。整片沙地活了一样，快速地蠕动着，像脆皮蛇在哀嚎。
羽从巨兽的背上，看到海水涨潮，看到狂风呼啸。他忽然被星灵抓住肩膀，悬在了空中。离他脚尖不足半尺的地方，沙之海翻起浪花，灼灼的热气不停拍打。沙地上，黑色的液体消失了，但羽感觉一粒粒沙都变成了一只只眼，成千上万只眼齐开，羽看到了巨兽完整的形体。
“还好，就差一点儿。”
“羽，你也太莽撞了！”在二人都被蓝光围护的时候，星灵说道。
“谢谢！”羽为星灵拉了他一把道谢：“你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只是猜测。再加上，一些别的……”星灵窘迫道。
“别的什么？”
“抱歉，我之前态度不是很好。不过我现在已经相信你了。”
羽感到星灵身上的亲切好像回归了，于是试探地问：“你想起来了吗？”
“什么？”
“没、没什么。”看来只是他的错觉。
“现在我们怎么办？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吗？”
星灵想了想，说：“办法虽然没有，不过，我们可以逃。”
“怎么逃？”
“——用吊坠。”
星灵左手抓着羽的肩，右手把闪光的吊坠高举过头顶，像召唤神明的神使一样。羽抬头，只见吊坠又洒下一片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刺目的蓝色光辉，将二人敛含在内。羽感到一层屏障阻断了巨兽的审视，屏障外的空间一阵扭曲，等回过神，他们已经回到了蓝色的河流边。
小白慵懒地趴在草地上看二人突然降临。
“我们——怎么突然回来了？”羽在迷茫之中发出疑问。
“果然……”星灵若有所悟地说：“刚才我们不是去了其他别的地方，而是去到了未来。那片沙地的光景，应该是星世界被黑色小兽湮灭后的样子。”
羽相信他的表情一定比第一次见到穿梭在宇宙空间里的列车还要惊讶。
“也就是说，刚刚我们进行的是时间上的迁移吗？”
星灵听羽这样问，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向羽点了点头。
“是这样。”
她低垂着眉，似是在想什么事情，一会儿眼神涣散，一会儿又看看羽。最后，她好像下定决心。
“这吊坠，真的要给我吗？”
“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那我真的收下啦？”
“请你务必收下。”
星灵把吊坠戴到了脖颈上。在她身后，蓝色的河水静静流淌。
这一瞬间，羽心里又更加强烈地产生了他认识的星灵回来了这种错觉。
“话说回来，这只小猫，是你的朋友吗？”星灵看向羽脚边的小白。
“啊，不——”羽摇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又说：“是的。”
空气再次沉默。远处，风悄悄地来了。羽看到美妙的夜色下，星灵水蓝色的长发和裙摆在盈盈飘舞。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星灵陷入思考。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羽忽然道：“去我……那边的世界怎么样？”
说完这话，他心里忐忑起来。心脏越跳越快，胸腔的温度也急剧升高，像是要把整个胸腹烤熟。时间变慢了。他偷偷瞅一眼星灵，恍惚间看到一只蓝鸟栖息在草野上。整片草原都是它的王国。他侥幸，来到这里，现又妄图把星界的女儿带走。他想为王国供上香火，又深知此举无用。他得征得对方的同意。她不是王国的所有物，她是独立的，王国是她的。世界是她们的。
“好啊。”
良久，一声应答跨越遥远的时间长河而来，进了耳中，让羽有种永夜豁然明朗的感觉。光亮更盛，但是蓝色的。羽全身的惊喜都从蓝色的眼中流露出来。
“不过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得先把颜色注入这里。”
所谓的注入颜色到底是什么？羽跟在星灵身后，在他的历史中历史性地见证了这一行为。
他们忍受着浓沉的异香，穿越广阔的彼岸花海。羽生怕路上会触碰掉一些娇柔的透明花瓣，可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那些透明的花瓣只是极为虚幻地晃了晃，便再无任何反应，看起来像是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只静在那里，却灵思蹁跹。可就连这份触动也是虚幻的。实在的肌肤碰上透明的花瓣，没有任何往常能感觉到的触感。羽真切地觉得如在一场清醒的梦中。来到星世界便是一场梦，现在，他就要触碰这场梦最壮丽的隐秘了。
他和星灵小心翼翼地走出花海，来到与星空相融为一的湖泊前。
他见星灵微微弯下腰，指间浮现出小蛇状的游光，靠近一朵蓝色的小花。花儿那原本稍显黯淡的光点立刻像进食的漩涡一样，将那游光吸入其中。花心的光芒变得比之前更加幽亮，身体的花瓣也变得更加透明。羽感到它们是存在的，只是表现出的性质不同。
二人沿着湖泊边沿前进，路上星灵时不时地会给一些光芒黯淡的小花做出同样的举动。那些小花得到滋养后，姿态变得更加绮丽。偶尔遇到一些看上去快要腐败的树藤建筑，星灵也会重复几次，把更多不同色彩的光注入其中。说起来，羽不清楚那些到底是不是“光”，他只是觉得那和光的性质很像，就统一以“光”代称。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走下平缓的小丘，行沿小溪，穿行辽阔无际的草原，累了就一起躺进树藤建筑里休息。
终于，星灵在某一刻停下了脚步。
“好了，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携带的色彩似乎用尽了。
“接下来，就去你们那边的世界转转吧。”
“欢迎！”羽露出久违的微笑。
星灵脸上也带了些月光般温柔的笑意：“等真的到了那里再说欢迎吧！”
她握住吊坠，双手合拢，不多时，几缕澄净的蓝芒便从她指缝间溢出。一道羽已经十分熟悉的汽笛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小白，走吧！”星灵对一旁的小白说。
小白跳到了她肩头。
羽看着这一幕，感到又奇怪又亲切。
列车驶过微风摇曳的草原，在他们身前慢慢停下。
羽看着星灵唤来的列车，回忆着这趟漫长的蓝色旅途，心想和星灵一比，他实在太过平平无奇、缺乏色彩了。
他想要做出改变，于是，他先星灵一步，跨上了列车。
在他身后，星灵看着他的背影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