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飘在静寂无波的夜空中,仿佛是在水域里游荡。

下方的墨色里,有他的故乡。很神妙。他从更久远的时间归来,年轻的反倒成了他的“故”乡。但细想来,下方的村落在时间积累上,确实长远处那座一千多年。站在刚从那里回来的旅人的视角,这里便是故乡;若换到记忆了整个漫长旅行的视角,又不知该把哪里视作故乡了。

告别,前行,变换远方;村子是故乡,山是故乡,原初的世界是故乡,此刻的所在是故乡……但故乡并没有那么多,它只有一个。于是较之安居一隅的村民来说,随风漂泊的旅人便是没有故乡的了。

羽和天行来到后山山顶的上空。长居在高处的宫阙就看不清地下的人间。三三两火光尚不足盛放那里的冷暖。他们逐渐放低高度,来到克拉玛山,来到神庙前。这下村子的异状才传进他们耳朵里。脚踩在地上,羽也知晓了这条时间的记忆。

隔着死寂的盘桓在药谷上方的夜,他听到主山那边传来纷乱的喧扰。

在时间长河中不断上演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克拉玛村的人们拿起武器,羽随天行走进空无一人的神庙,在取得圣水之后,抱着装入绿叶滴的它们,冲下山去与人会合。

众人都在望穿河那里。

羽远远地望见望穿河上停滞着上百支纸灯笼。他挤上前,来到河边停下。

河水已经不再流动,变成死水,水面下是全黑的虚寂世界。几百支描花的纸灯笼立在水面上,定定的,像无月夜里的墓碑林。它们的光晕只笼罩在水面上方,虚黄的连成雾色似微浮的一片,水面自身,却只有几枚冥币般的细碎斑驳。从那圆形的斑驳中,竟又起了几点萤光,不知哪儿来的萤虫,它们星星点点,似线流织,让虚幻的黄光活跃起来。在这一片流动的灯影里,漆黑如墨的神鸦伫足在水面上,化身守护光亮的使者,纷乱之中眼前仿佛一片极乐世界的净土。

羽向身边的人打听了下,得知他们是从三日前开始准备的,那人诧异地问他:“你可是祭司的哥哥啊,怎么连这不知道?”

好在黑暗帮羽隐藏了他脸上的神情,他转移话题道:“你看见奶奶他们了吗?”

“好像是在那里。”

那人指向对岸,幽暗中那里本什么也看不见,但羽却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山林里的一些动物,或站着、或伏着,身上压满黑线。他假借愚婆婆之名,将一部分圣水交给那人,让他分给大家,尽快投到望穿河里去。叮嘱完以后他便离开人群,往河对岸跑去。他记得半山腰有一条横穿河流的小石道,那是到对岸最近的路。

羽一个人在夜色中奔跑,承担着两人又或许够格说许多人的期望。他的体力较之前有了极大的提高,一路跑下来大气也不喘一口。他在黑暗的奔袭过程中明白时间是有毒的,人们无一避免都陷入它的诱导中去,失了心,任其言说,忘了时间的价值是由自己赋予,忘记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一切增长在这之上的也是他们自己的了。

羽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小石道。

小石道长在望穿河上。他长在被死水漫浸的石中央。

他缦立在那里,不知怎么,感到了风。

不是看到树叶在摇动,而是感到有什么从裸露的肌肤处划过。

羽四顾,光影惝恍的黑水上,像是滤沙一样从空气中挤出了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它们不停地摇来晃去,头变得比初见时大了不少,有拳头那么大,四肢也更加细长,如一条章鱼一般,白色的、雪花似地在黑暗里打转。

“啊唔呓——啊唔呓——”

它们的叫声越来越大,望穿河上方的“雪花”也变得铺天盖地。

这景色真切地被蒙受黄光荫蔽的人们所捕获,因而恐惧毫无阻碍地穿破光与暗,直抵他们内心。

人们惊恐的喊叫声和小精灵们的呜鸣在黑夜中纠缠着,反扯出他们此刻彼此对立的存在本身。

羽察觉出异样,和小乐看到星灵那时如出一辙的异样。

他知道,两处世界开始相融了。

他加快脚步,赶到河对岸。

果然,在他刚刚站定的那刻,一道巨大的轰隆声传来,整座克拉玛山的山体都在急剧颤抖着,乱石飞溅,异变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克拉玛山本身,像蝴蝶冲破茧,像流水长出石头,从它身体内部,钻出了一片柔软的水草,繁茂无垠、贯穿天际。

这是星世界的东西。

两个世界撞在了一起,交融开来。

羽身后的河流,恰巧与星世界的河流相合。他顾不得多去观察这些,因为他在前方受惊的兽群中,瞥见了愚婆婆和小乐的身影。他冲过去。

风起了。星星也从乌黑的天幕上长了出来。

在这最后的末梢,两个世界竟奇迹地达到了短暂的相合。

“奶奶——小乐——”

他的呼声从遥远的时间海对岸传来,飘摇过鸟兽低语黑蛇蔓延的草地,回彻在竭力安抚万物的祭司身上。坚定的信念触了温和的善举,黑色的动乱被撕去一角。他们趁这个间隙会合。三人拥在一起,羽感觉距上一次这样拥抱,已经过了漫长漫长的时间。

“哥哥你终于来了!”

“孩子!你没事就好!”

她们对眼前的羽的记忆、对两个世界再次共享真实的此刻的羽的记忆,还停留在被水淹没的静寂中。

黑色的游蛇再次袭来,羽手一挥,将它拦腰扫断,在他攥着的掌心深处,是一滴被绿叶包裹闪闪发亮的圣水。

羽将怀里仅剩的圣水分给二人,一边带着她们躲避狡诈的黑蛇、呆笨的小兽、恒定不动的黑漩涡,一边等待时机的到来,等待时间进程中万物命运相连的那一个点。

要到达那个点,需要众人的觉醒。

这一条件在彼世的风景直接冲进众人所处世界的那刻得到了实现。

一时间,人人自顾不暇;一时间,生命得到伸展。

黑色的寂灭再追不上世界延展的速度,被远远甩在后头。

在他们身后,一道蓝色的屏障正冲天而起。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强烈的风暴正以望穿河为起点,向两岸的山间席卷来。

黑色的有生命特质却无生命自觉的物质聚集起来,它们在哀嚎、张牙舞爪,黑夜里,一只只怪异从山间、草地的暗处滋生,像是久积的流水冲破堤坝,黑色的风暴再次以与蓝色冲击相反的姿态肆虐山间。那些没有圣水护身的生灵,在这风暴中连悲鸣都无法发出,便被消化为它的一部分。

“轰——”

两道剧烈的冲击撞在了一起,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新生的万顷草地开始冒出点点彩色的微光,羽感觉到了那些在山间不可见的星世界人们的气息,他们正放出自己的色彩,在黑风暴冲击望穿河的时候,色彩紧随其后,如雨逆流再成风,一点点地消解巨大的黑风暴。

羽想找到星灵,不自觉地踏出一步,可仅仅是这小小的一步,所处的世界便改变了,无人清楚个中因果,是巧合、还是有缘由,结果单单就在那里。

相融的世界正被拉长,羽看到无数条因果的细线从黑漩涡中穿出,像编织衣物一样,硬生生地把原本的空间变得绵长、混杂,不远处的望穿河先是变得有星世界的湖面宽,接着展到眼前、不见边际,羽脚下的草地也开出一朵朵花来,后方的山林被推到了不知何方。他低头,蓝色的花心、透明的花瓣、绰绰连成海,是星世界的彼岸花。无际的河面得蓝染,幽浮的纸灯得地栖。羽身在忘川河前的彼岸花海里,不知所在是哪一方世界。一圈小精灵手拉着手围着他跳舞,更多的则在忘川河里嬉戏,如鱼得水。

“羽——”

羽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唤。他转身,看到星灵正穿越无边花海向他跑来。

“星灵!”

他迈开脚,想过去,却是脚一陷,无觉的水漫至趾尖。羽起初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视线突然一降,下意识地往下看去。这一下他察觉到极其的不自然、不协调,仿佛双脚不再属于自己,只是影子一般会随意念而动,舍弃了这之中身体作为桥梁的功能。脚还在,附了忘川水,却像是有什么缺失了。

羽愣在那里,星灵和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生的气息极速远离,他自己像成了一座孤岛,与这里的世界隔绝,或是说被排挤。

但星灵慢慢过来了,羽惊觉他们是相同的,就像两颗星在黑暗的宇宙中互相指引,不觉中成了彼此航行的道标。

星灵赶到跟前,抓住了他。

此时,两个人一齐浮离。

忽地羽发现自己在窥视这座世界。这不知何处的世界。

他们被排挤,被隔绝,却也因此有了足以一窥世界全貌的眼。他们身在世界内部,世界于他们却像黝暗的深闺,紧闭房门静处在视线里。渐渐地,深闺与他们,中间产生波纹。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联系,不自觉的交流,万事万物都在这波纹里,同时又创造着新的波纹。波纹是什么?波纹就是世界的理,自然的道,画板笔刷的交接处,思想穷幽深的藏妙点。

如清冽泉水下的漩涡,波纹里,一只白净的手推开深闺的门。

她呼唤二人名字的声音比人先到达,但在看到她的身姿后,声音又一次在二人的脑海中回响,并被他们真正捕获。大多时候,看到听到并不是真正地感知到,你得把它加入属于你的波纹里。

现在的他们深知这一点。

于是,星灵牵住羽的手,天行牵住星灵的手,三人往上升,月亮显影,似是流落人间的玉盘,皓白的姿态不像下界所有之物。它柔柔地晃着,从无染的水面下荡出来,波光涟涟轻罗衫,缓缓升起,与忘川河如胶似漆,难舍难离,低头看——是月动,是水动,是心动,是丝线在动。

那些在诅咒被压制后才显现出的因果的丝线,此刻仍如某种触须一般从水下花间探出,泛动着莹莹的月光,缠住最下面的羽的脚踝,将他们往深处拉。

羽立刻整只左脚都陷了进去,然后是膝盖,以及蜷起来的右腿。

“羽!当心——”

星灵快到几乎在同一时间催动了吊坠的力量,蓝色的光芒将三人包裹。

可是,丝线如遇无物地穿透蓝光织成的纱衣,转眼间就缠到了星灵的胳膊上,她蓝色裙摆上转动的星辰一个个停滞下来,仿佛被什么牢牢锁住。还来不及容三人惊讶,一股更强大的力道忽然传来,羽整个身子刹时被吞没,星灵也一只手淹进了忘川河里。

“快!快使用吊坠——”

星灵焦急地向天行喊道。在羽进入水中的一瞬间,她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就像羽和自己的右手消融在了水中。丝线继续横向蔓延到她的左手臂上,星灵挣开天行拉着她的手,摘下吊坠,在身体即将被淹没时,把吊坠抛到了天行怀里,自己则和羽一样被拉进水中。天行得以暂时摆脱丝线的束缚,但丝线仍穷追不舍,而且速度比她快很多。不过——

这样就够了。仅仅是一息的时间也已经足够了。

漫长的轮回里,她已经掌握了将时间拉长或缩短的能力。她将结束一切,她将使时间的河逆流。

她双手合十,紧紧将吊坠含在掌心,面对那轮白无瑕的不属此世之月,虔诚地说道:“无上神,请履行与您最虔诚的信徒之间的约定吧!”

眉间白焰生,她回望千百年的重担,释然一笑,用力将吊坠抛进了前方的白月里。

“砰——”

一时间,月、和她的身体,全都像一颗烧裂的松果,化作一簇簇数不清的白色火苗,四散进无际的蓝色彼岸花海里了。

花,着火了;

敛含的黑气被蒸发,变纯净;

因果的细线被烧断;

忘川河开始了流动。

与此同时,众人避难的克拉玛山神庙里,破例进入内殿的人们发现,大梵天无上士的神像裂开了一道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