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活着,莲太郎。代替那些已经无法再回来的人。”
“为什么,明明活在记忆中便能成为永恒。事到如今再回到我的身旁,我又该怎样面对你呢。”
雨已停歇。
手中干涸的血块仍未被洗去。
烧红的落阳半沉蛇道之后。
黄昏下世界的一切仿佛都在逐渐衰败。
驻足不前的我,仅仅彷徨于即将终结的天空之下。已经,没有再去选择的余地了。
“我回来了。”
零落的白羽,在我眼前。
那张脸上,曾经的痛苦,如今的欢愉。全都遍寻不到。只是比着淡漠的视线。
冷却着心底涌出的冲动。
我以为,也曾无数次在睡梦中淡然偶遇过的,现在的情景。
那是大相庭径的。
“是......七羽吗?”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以及何种回答。
而后我才切身体会到,死后人才会成为永恒,历经一百年的光景才能够完全消散。
人影像是被神明隐藏起来了一般。
无限延伸的海平面,融于夕阳。
世界的形状,由某人暗中悄然改变了。
独角仙与明天。
在这座城市里都不复存在了。
到处都是些死去的建筑。只是如今残余的光辉照耀着它们。将破败与空洞无物全都置于肉眼所能及的现实之中。
那就像没能成为城堡的废墟。
“如果你想救她的话,那么除了选择眼前的这条道路以外便别无他法了。”
“你是,怎样从我将你推下的深渊里逃出的?”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还有谈论的必要吗?”
她用仅余半边的翅膀,悬空漂浮着,在我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另一半的羽翼被寄托。
“对我来说,那就和你为什么知道静的事情一般难以理解的事情。”
“我全都知道哦,所有的事情,你不知道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事情。”
黑色飞鸟化作过眼云烟,彩霞也不见。空荡荡通往遥远天际的长道之上,我仍是孤苦伶仃一人。
“......”
铭刻于心的罪责,终于成为了永恒的责罚。她就是以此为生又来到我身侧的吧。
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却连一丝共情与怀念的瞬间都不曾被这迟钝的大脑捕捉到。
“也好,免得再去向你介绍她了。”
七羽轻笑了一声,继续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有时我又感觉我们之间只是在原地踏步。因为前方的路不会减少,回过头也俯视不到整个世界。
那一定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而有时天也下着雨。
从那时起匕首便一直被我握在手中,直至刚才为止都是如此。
大概察觉到人类的气息消失也是从那时开始。
“街道正在死去,新的世界就快要完成。”
人类会怎么样呢?
度过了长久的夜晚。
“那是,未来的事。”
正要迎来的,迟暮的黎明。是与这黄昏多么相配的景象啊。
“大概会被抛进火海的吧,因为人的罪责是无法赎清或赦免的。你会是如此,我也会是如此。”
衔接起来的话语,是从回忆中被夺走。
“那种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人迟早都是要死的。”
“但是你不一样。你是不会死的。现在是如此,未来乃至永远也都将如此。”
七羽所说的,是完全不着边际。尽是空梦般的话语。仅是设身处地地将那幻想付诸脑海。
绝望便侵袭了内心每一个角落。
回过头俯瞰城市。产生了坠入天堂的错觉。
她的眼神中有一丝绯红闪烁,那曾几何时无处不见的明月。此刻竟已深藏心底。
“那样也好的话,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前进。求死不能又生不如死的你。已经什么都不剩下的未来也只有痛苦在等待着你。即使如此你也要迈向虚无吗?”
“没有尽头的话这颗空洞的内心便是永恒了......真是可惜,你放弃了成为永恒的机会啊。”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愚笨。”
说到底,眼前的七羽总是包含着一种我所无法解明的违和感在其中。如今她又究竟是以怎样一种的身份存于此世的呢。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这具身体能承担更多的罪责。”
“我没法说服你,已经足够清楚这一点了。不会再去阻挡你,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吗?”
“七羽,你已经。死去了啊。”
夕阳不断落下、重又升起,再次落下。
夜晚的长度令人窒息。朝霞又太过冰冷。走在无尽的坡道,仅仅饮着甘美晨露。
“但是啊,莲太郎。你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要去了解人类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是啊。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又哪来的闲心去关注人类这庞大的整体呢。”
曾经赐予了我飞往自由的羽翼,如今却想要将我的私心全部夺走。已经忘却的誓言。
蛛网的中心,惨红被束缚其中。
“无趣。”
白雪也在秋下染上璀璨色彩。
“反正都是痛苦。必然的人生悲剧,我还是想去试着挽救些什么。这样的方式,或许对我来说较为轻松。”
道路前方,艾拉占据了一切。那身影却又如背后夕阳一般摇曳不定。
“再往上去,也没有救赎了啊。莲太郎。”
我的步伐迟疑,但仅有这一瞬间。模糊的茜影融于绯光之中。
“干脆,将一切忘却吧。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下去,你与我早已无力阻止。”
耳中只剩残音响起。
我如今也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梦。身旁的她与成为晚霞的幽影。
寒彻心扉、冷如刀刃。
“已经连思考都放弃了。等着我的只有死路一条。我又怎么可能死不了呢。看吧,我现在就去死给你看。”
然而。
“可是。可是艾拉,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向着残阳伸出手。
“艾拉?”
我蓦然回过头。
只见浮于半空中的她依旧如故。单翼的羽色是漆黑。
“艾拉......啊,是那孩子啊。”
七羽做不出任何富含感情的行为。吞吞吐吐半晌才言出不明其意的话语。
而我也注定再无法理解。
那究竟是谎言,还是讥讽。
“你知道吗?艾拉,此刻究竟去向何方了呢?”
“不知道呢。我只知道你的事情,仅此而已。”
“骗人。”
我看到了她宽恕的笑。而后稍微明白了些现在的事情。
沉默仿佛是能将两人吸入深渊的虚无。
“休息够了就继续前行吧。痛苦的旅途依旧漫长。当我再回顾往路时。”
天空中的故乡与西沉的落阳。
城市在脚后只像是巨人的泥足一般渺小。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登上巴别塔门扉前最后的阶层。
“说谎了也无所谓,我全都知道。但还是有想让你回答的问题。”
“是这样吗。那还真是深感荣幸。”
她可悲地笑了,如我所厌恶的那样。
那早在一切发生之前。回想一下她曾留下的话语吧。
“Satan。”
启明星,仿佛就在眼前,伸手便能将它摘下。
“撒旦,那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话,一定是知道的吧。艾米丽。”
少年。滚落的头颅,如今也仍在稻穗间迷失游荡。
我伸出手,却连霞光也握不住。留不下故情,从逐渐年老力衰的指缝间悄然逝去。
“艾米丽?你在说什么呢,莲太郎。”
从海底望见的,鲜红明月。只是照常升起着。
站在夕凪中,尽染黑夜的裙摆如渡鸦栖息枝头所落一叶银杏而已。
“不过,关于撒旦的事。我或许知道些。”
“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从红月上移开视线,原来我一直深处无光的海底。
如今也是如此。
只不过两侧色彩绚烂的珊瑚之礁。慢慢腐朽。终于化为人类死后所留骨灰更难以言喻之物。
“Satan。那是盗取世界的恶魔的名字。”
夕阳沉入海中,落月于我眼前。只有不停追逐它,一步步将肉体送往深埋之处。
冰冷之水浸泡躯体。
月光洒下,夕霞远未退散。可我已,无法再向前迈进一步了。只有鸟鸣在耳边芸绕。
黄昏此时也像褪去了色彩。没有限度的深红不断蔓延。
“莲太郎。我究竟还是无法理解你想做的事情。”
若是能够理解的话也就不至于有这般痛彻心扉的苦痛了。
“你的手中,哪怕是凝固了的现在。也仍流淌有曾与你相同温度的血。”
为什么,明明同样是人类。
回想起不久前的话语,这令人窒息的距离感又是为何。
“可到了这地步,你却还想着要去解救某人的苦难,背负哪怕是更多一个人的罪责。你不感觉名为你的存在太过自相矛盾了吗?”
“你我总是如此交谈,不论生死。却又有几多话语真正传达至遥远甚至根本不可触及的彼岸呢?”
无法蕴育生命的石与石间,绽放出了曼珠沙华的奇迹。
“但也只能这样了。死去的你,活下来的我。有什么不同呢。活着的你,死去的我。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杀死某人与想要拯救某人的想法。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事已至此。
沉默不语的她已无法给出任何答案。
“那你就亲眼看看吧。不要逃避也不要移开视线。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终焉的凄美与到来的意义。”
我也,再说不出任何话语。
喉头仍在哽咽。
历经长远旅途,疲惫不堪。精疲力尽的身体竟也忽然战战赫赫起来。
那只是,日渐繁多的。想要遗忘之事其中之一而已吧。
“骗子。”
从地底生出的。黑色仿佛世界的爪牙。在她身体里。
盘旋低空的渡鸦,啄食着死去的腐肉。
“能拯救她的生命什么的,不是你这么对我说的吗!”
干瘪的身躯。夕阳那永无止境的绯霞照耀下,变得愈渐消瘦。血块凝固的黑色爪牙上,蕴含出她生命的大地上。
残忍的余温却沿着脚趾上的月牙落下。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莲太郎。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所说的一切的话。如果真如你所言。那如今眼前她是生或死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吧。”
全都是我的罪责。
“即使如此你所做也是无异于欺瞒的一切啊。”
我知悉。
为什么会是我。
又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么说起来的话,你不也是同样吗?欺瞒了我的人。”
过往的光芒终于在她身上显现出了昔日之影。
可现在我却连夹缝般的视线都无法给予她。
静就那么,被永远地困在了她的十字架上、世界最后留给她的坟墓。
我只是看着迈向终焉的一切在绯红中熊熊燃烧。已然做不到任何事情的身体还在颤抖,嘶吼。
向内心歇斯底里地诉说着。
想要死去。
绝不是逃避,绝不能逃避。
从遥远的地方,被封锁的巴比塔尽头之外。还有声音在呼唤我。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脑中仅存的意识早已迷失在令人目眩的霞光之中。
仅仅驱动着双腿。
“你说得没错。”
那也早已,无关紧要。
“没关系,反正。也没想过能让你赎罪。”
“那大概一辈子也偿还不了了吧。”
“没关系......没关系。”
那是动物的叫声。
“别回头,已经没有退路了。”
蔚蓝与黑夜,在这片天空下被吞噬殆尽。恍然间仿佛听到了人类间的喧闹。
鞋底沾染泥土的污秽。
到现在我才终于听清。
尽头是木栏围成的笼圈。
人类什么的,早已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正咩咩哀嚎的,成群的白影。
困在拥挤的空间里,不断地相互推搡。却也因此温暖了彼此。
出于好奇我数下了它们的数量。
一共十三只。
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温度。
七羽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宛如幽灵一般。
抬起头,静流下的血滴并没有蒸发。黄昏尽头,牧羊人亦身处其中。
又一根世界的爪牙,刺穿了早已停止跳动的静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