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位于大陆东部,与教国隔海相望的新兴国家,由教国早期移民和原住民共同建立,并由元老院掌权管理。

而作为建国元老一员的柳家,则历代担负着国家外交的重责。因此柳家的成员既要秉持共和国的传统家风,还要持有开阔的视野及宽广的胸怀。这样的训诫自我懂事以来,便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将我叫到房间,郑重地交给我一枚银色的美丽珠子。

“这是我们家从教国移民前保存至今的家宝,名叫永劫。现在托付给你。”映入眼帘的是我未曾见过的,母亲严肃的表情。

永劫,生在柳家的我多少听说过,是一枚强大的协位。但强大只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因为曾经使用过永劫的前辈都对其功能噤口不提,甚至连相关的记叙也未留下。奇怪的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入赘的父亲,亦或是曾祖母辈的家族成员,似乎都没能成功启动永劫,即便有教国巫女帮忙认证也未起效果,所以永劫便成了用于传承的形式上的存在。

那时的我没想那么多,记忆中只有被母亲认可的喜悦与自豪。我要带着永劫,并学习怎样使用它,以此证明自己是柳家优秀的一份子。

事实上我没有失败,但也没有成功。我的命运在那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和母亲在常去的餐厅用餐,突如其来的爆炸将我们卷了进去。记忆中只有几乎要震破耳膜的轰鸣和此起彼伏的悲鸣,身体在震动中失去平衡,紧接着便眼前一黑。

等到我恢复意识,再度睁开双眼时,被漫天尘埃污染的视野中,映出的是一片刺眼的血红。母亲倒在我面前,双足以下被厚重的瓦砾淹没,鲜血染红了她的裙子,漫到了我的脚下。

我吓呆了,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只能抱着失去意识的母亲大哭,直到救援人员赶来将我们救出。尽管母亲保住了性命,但双腿因失血过多且未能及时治疗而落下残疾,今后只能靠轮椅行动。

事后我得知这次爆炸是国内和柳家敌对的激进派发动的袭击,而我正是他们的袭击对象,母亲是因为我而受伤致残的。

“仙弥,这不是你的错。”虽然母亲不断安慰我,但只要看见母亲推着轮椅的样子,强烈的罪恶感便涌上心头。脑袋一阵眩晕,我像要从母亲身边逃脱一样跑到卫生间,胃液包裹着未消化的食物一道被吐了出来。

我什么也做不到,那时应该被保护的是母亲,而不是我。我不断唾骂自己的无能,殊不知这竟是噩梦的开始。

躺在血泊中的母亲,坐在轮椅上冷冷地看着我的母亲,还有无力的自身…..这样的画面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梦中。起初以为是事故造成的创伤,但这些景象逐渐开始侵蚀现实,只要我还有意识,它们就会如鬼魅般浮现在眼前。越是尝试着不去直视,画面就会越发清晰,就像黏着在我的视网膜上,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

当我看见随身携带的银色协位珠发出淡淡的光芒时,瞬间察觉到了噩梦的原由。是它,是永劫在回放那幕惨剧,像在缠住我呈现我的“罪行”。

救命!好想逃!把它扔掉吧!

但是我做不到。永劫是母亲托付给我的重要之物,是家族的宝物,如果在这里放弃,那我一路努力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尝试克服,然而永劫却像在嘲笑我的愚钝,梦魇般的片段非但没有减少,甚至开始影响我的正常生活。特别是看见母亲的身影,我就会头痛欲裂,恶心难忍,好似在排斥母亲的存在。

“仙弥可能离开我比较好。”发现了我的异常,母亲向父亲如此提议道。

“帝国的诺德尔学院,那里有针对共和国的留学生项目。你去那里学习如何?身为柳家的一员,仙弥你应该知道其中的意义。”父亲向我抛出了他的建议。

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奔赴异国进行深造吗?即使不是为了避开母亲,既然我是外交世家的一员,也会选择去帝国最高学府修习吧。

于是我肯首了,抱着不光彩的目的,为了逃离永劫带给我的诅咒。

帝国对于我,不,可能对于大部分共和国人都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无论网络还是纸质新闻都鲜有对帝国的报道,能够接触到的只是一个大概的轮廓:帝国在大陆西侧,和位于中部的教国隔海相望,是比共和国还要老牌的殖民国家,同时还是共和国的“敌人”。帝国人愚昧守旧,阶级意识严重,高高在上看不起其他人种……对帝国的描述字里行间散发着露骨的敌意。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国家呢?可能是留着外交世家的血,对帝国的印象与其说排斥,更不如说是好奇。或许我能在那里找到克服永劫诅咒的方法?能在异国他乡锻炼出外交官必备的技能?怀着丝许期待,我踏入了帝国首都的诺德尔学院。

可惜的是,共和国媒体对帝国的描述似乎是正确的。从进入帝国的首日起,人们见到我(的发色)都会投来惊诧与厌恶交织的目光,特别是在这间以帝国贵族为主的诺德尔学院,即便是同班的协徒都会露骨地对我恶语相向。

“滚回去!共和国的巫婆!”

“哎呀~讨厌~哪来的乌鸦脏了我的眼睛~”

“真的倒了血霉,怎么会被分到这晦气的班上……”

恶意如冰锥般刺在皮肤上,这些人对我的憎恶是本能上的,他们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共和国人就是邪恶的存在,就和我们看待帝国人一样。

那么要反驳吗?不,没这个必要。他们人多,轻易反抗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只要我保持沉默,攻击我的人自然就会自讨没趣,念叨着真无聊便把我撇在一边,应该是想刺激我反抗来制造攻击我的理由吧。

欺凌不仅包括言语的侮辱,还有一些无聊的小动作,例如把我的书和椅子藏起来之类的。

“你没带书吗?”我的班主任这么问道。他长得很嫩,即使说他是和我同龄的协徒也不会被怀疑。一头棕发,黑色的双瞳看起来跟共和国人别无二致,他似乎是帝国和共和国人的混血。

“.…..”我低着头不作声。因为我知道,这所学校的教师和协徒一样,都对抱持着敌意,之前上课时就被冷嘲热讽了一番,像共和国人就是丢三落四之类的云云。

“用我的吧。”一本老旧的课本放到我面前,封面已经发黄起皱,页边亦变形翘起。惊讶地抬起头,老师两手空空地踱上讲台。

“啊,不过下课记得还给我,别带回家。”这么提醒了一句,老师若无其事地开始讲课。

这略显小气的台词真的没问题吗?抱着疑惑的心情,我战战兢兢地翻开那似乎一碰就要散架的书页,首先闯入视野的是被画得面目全非的伟人像,它被四周空白处密密麻麻的笔记簇拥着,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脸。

噗呲,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我慌忙看向老师,他似乎没注意到,也没感觉到有让人不舒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可能是我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笑。心情轻松下来才想起自己连道歉都没说,不禁羞愧地垂下头。

课后将书还给老师时,我缩着肩膀致谢,同时为使用了老师的课本而影响上课表示抱歉。但老师只是回了一句:“反正我只管讲,有没有书都一样。听课也一样,有耳朵都能听。”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引得在场的协徒齐刷刷地朝他投来视线。

老师是个奇怪的人。

首先,他的名字很奇怪。姓流星名逍遥,乍一听还以为是网名或笔名,因此没少被协徒们在背地里嘲笑。

然后,他的能力很奇怪。老师他没有协位,因此不是协士,但不可思议地却很熟知协位的知识与运用,所以班上不少协徒虽然瞧不起他,却从不否认他的执教能力。

再者,他的地位很奇怪。老师他是平民,按理来说,既不是协士也不是平民,怎么能在被帝国贵族支配的诺德尔学院教书?难道说他抓住了哪个实权者的把柄然后靠关系进来的?匪夷所思。

最后,他的性格很奇怪。因为外貌年轻,而且老是傻傻地赔笑,第一印象让人觉得好欺负,但实际上脾气并不好惹。我的椅子被搬走时,他抓起讲台后为教师准备的座椅,二话不说便塞到我的桌子后,随即以震动耳膜的嗓音大声说:“这椅子就放这儿,学校规定课室内的公物未经许可不得搬离课室,谁给搬走了记得赶紧还回来,摄像头可没我那么好讲话!”翌日,椅子回来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只记得教师用椅很高,我坐在上面两脚悬空,十分尴尬。

校方似乎不太喜欢老师。我有一次偶然目睹到他在顶撞教研室主任,就在走廊上,以洪亮的声线争执。他希望能将自己的研究经费用在购买奥莱尔君的协位上,但领导只是嫌他烦,并没有摆出听他说话的态度。

说到奥莱尔君,他是班上唯一的平民。而且还是个不良兼人渣。他身材高大,英俊端正的脸亮得发油,脸上总挂着爽朗的笑容,爱对女生说些动听的话。因此除了在课堂上,我印象中的奥莱尔君不是被女生们簇拥着,就是在和男生们打架。他好像从未输过,每次打架都有一大群女孩儿围观并频频尖叫。这种人到底有什么好?反正我是欣赏不来。

然而他却可能是班上唯一能体会我心情的人,因为他也是被欺凌的对象。有时桌子被涂上恶劣的文字,他会凑过来指着同样遭到涂鸦的我的桌子说:“瞧,我俩是一对的!”

不好意思,我对你没兴趣。而我总是这样拒绝奥莱尔君的搭讪。

但即便是这样顽劣的奥莱尔君,一天突然老实了下来。虽然还是喜欢勾搭女孩子,但再也没见过他和别的男生打架了。

“奥莱尔君最近安分了不少呢。”借着他向我搭讪的机会,我抱着好奇心问道。

“因为我还手的话那群家伙就完蛋了。”奥莱尔君像是炫耀一样摆弄着手中的红色协位珠。

通过简单的交谈,我才知道之前都是别的协徒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打他,而且还不惜动用协位进行攻击。对于赤手空拳的奥莱尔君来说,这恐怕就跟谋杀无异,而且学校对这种事置之不理的态度,简直就如同帮凶。即便如此,奥莱尔君还是赢了下来,自从他有了协位,那些袭击者似乎收敛了不少,毕竟他们还没傻到去攻击一个即使没协位也能胜过自己的人。

“你的协位……”

“熔炉,不错的名字吧?老师给我的。”从刚才起奥莱尔君就没让协位珠离过手,如红宝石般剔透的外形,明显不是随处可见的大街货,“不表示点什么不行啊。”这么说着,奥莱尔君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

这是老师用自己的研究经费购置的吗?他成功说服了上级么?回想起他和教研室主任吵架的样子,我觉得即便学校不同意他也会这么做。

如果是老师的话,如果是流星逍遥老师,是否能帮我脱离永劫的诅咒呢?

即便我从母亲身边“逃”开,但噩梦出现的频率并没有明显减少。睡觉的时候,在课堂被欺负的时候,在走廊上被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的时候……每到这时眼前便一片血红,伴随着母亲那张幽怨的脸,于是卫生间便成了我常去的避难所,将自己关在充斥着呕吐物腥味的单间内。

抱着一丝希望,我打算向老师坦诚我的困难,然而就在我鼓起勇气的那天,我的桌子上却被抹上了这么一句话————

你这给家族带来不幸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