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那是八百万众神还未消逝的时代,在富士山腰上有一座神社,用来祭拜着当地的大神。
石长姬与木花开耶姬在神社居住着。作为神社的巫女,两姐妹每年都在进行着例行的祝祷仪式,通过神乐舞向神灵传达着信众的诉求。
所谓神乐舞,本就是愉悦神灵的舞蹈,在众神的时代,人类信仰着神明,而神则应回应人类的诉求,但神之所以为神,不仅因其力量强横,还因其鲜有悲悯。
富士山是为不死山,山上神社供奉的乃是生命之神,故来此祭拜的民众多为求医问药,但高高在上的神与匍匐于地的人啊,见过了无数哀毁骨立之事,开耶姬年复一年的向着神明祈求着,但无论如何虔诚,神却从未有过回应。
“神不会悲悯世人。”
开耶姬终于明白了。
无法坐视人们痛苦的她决定代行神的职责,即便那是僭越。
因天生体弱,开耶姬无法四处奔劳,于是便拜托姐姐进山采药,而懂得草药知识的开耶姬则负责熬制药草,为来此的病重之人治疗。
不知是因为民众的虔诚还是开耶姬医术高明,由姐妹两人所熬制的草药颇为有效,轻症之人纷纷被治愈,即使是不治之症在两姐妹的帮助也极大的缓解了苦痛,于是久而久之,一部分人把对神的信仰化为了对人的信仰,人们从祭拜富士山的神祗转变为了祭拜山上的两姐妹。
也许是名为信仰所带来的奇迹,在受到民众长久的祭拜后,即使无需药草,仅仅是受到两姐妹祝福疾病也会得到治愈,信众们认为此乃神迹,那是凭借着人的身体得到了神的大能,由此,两姐妹便被称之为“现人神”。
仅有樱花盛开的早春,亦如往年一样,人们穿过树林,经过鸟居来到神社,妹妹开耶姬穿起红云般的绯袴与薄雾般的千早跳起了神乐舞,而不起眼的姐姐则击钲伴奏。
雅乐奏起,开耶姬踏着端庄而秀美的舞步出现,人们被开耶姬的美貌所吸引却逐渐忽略了丑陋的石长姬,原本献于两人的祷告如今只偏向着开耶姬一人。看着被众人所喜爱的妹妹,突然,一种难以消弭的嫉妒从石长姬心中生了出来:如果开耶姬死去就好了。
神总是喜怒无常的,石长姬在一瞬间这样想着,而随着想法出现,就像是这一次自己的祷告终于被神所回应,随着人群的惊呼,在一声沉闷的跌落声后,开耶姬手中的神乐铃落在了地板上…
人群早已散去,慌乱的祭典之后只剩下了姐妹两人,庭院中逐鹿清脆的撞击声不时响起,夜色已晚,石长姬用蜡烛点起石灯笼,她用竹筒从石钵中接起一筒清水走回开耶姬身旁,缓缓给她喂下。
开耶姬并没有回复意识,并且从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这漫长的时间之中姐姐一直照料着开耶姬,而在无意间翻过妹妹案上的手卷后姐姐也终于明白了——为他人治疗并非是没有代价的。所谓的无药而愈仅仅只是因为妹妹将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了他人,那并非真正的神迹,天生体弱的妹妹一直在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又是一年春季,庭院内的山樱花开了,似乎是受到了树木生命力的影响,随着淡粉色樱花的绽放,开耶姬也醒了过来。
消息不胫而走,听到开耶姬苏醒,民众又纷纷赶来神社,他们编起注连绳挂满了鸟居,挂满了神社,挂满了庭前的樱花树,他们又向开耶姬祈求无病,祈求治愈,祈求神迹。知晓真相的石长姬心痛着妹妹,她想要关上门清走信众,但却被开耶姬轻呵而止。
“让我继续吧,姐姐,既然神不行慈悲,那就让我带而行之吧。”
最终开耶姬倒下了。
爱着众人的开耶姬受到了人们的信仰,而只爱着一人的石长姬却受到信众的唾骂。
一年又一年,木花开耶姬每次在庭前樱花开放的时候苏醒,在花瓣凋零的时刻沉睡,而年复一年守望着妹妹的石长姬渐渐不再受到任何人的信仰,她带上了石质的假面遮盖着自己的脸,选择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毕竟,被遗忘的“神”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诚然,石长姬是怜爱着开耶姬的,但她内心的妒恨却也年复一年的增长着。
“妹妹,我的妹妹木花,是多么美丽,多么脆弱,多么无辜啊…”
“无辜到,让妾身想把你撕碎,观赏花朵凋零的姿态。”
“就让被你所爱着的人类,把你重要的东西夺走吧。”
在妹妹沉睡的时候,姐姐悄然离开了神社。
她伪装成了比丘尼的模样,来到了人们的村落,而同时,一个流言也在村落中悄然传播了起来。
“那木花开耶姬乃是樱花神树的化身,只要将她烧死,便能炼成不死之药,服之即可永生。”
作为流言,虽然一开始信者很少,但木花开耶姬一年只苏醒一次,而需要求医问药的人却很多,渐渐的,一种难以阻止的狂热便悄然在民众之中蔓延了起来。
夜里,无数只火把在村庄中燃起,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穿过鸟居,从山脚向着神社蔓延过去,村民们想敲开神社的大门,但却发现门早已被从内部堵死,为防姐姐带着妹妹逃跑,人们找来工具,用木板把所有窗户都牢牢封死。
火炬点燃了神社,人们烧毁了亲手编结的注连绳,点燃了那颗山樱树。冲天一般的火光照亮了神社的每一个角落,而被火焰与钉锤声包围的神社中,石长姬抱着沉睡的妹妹。
“你看到了吗,我的妹妹木花,人类如此贪婪,即使拼上了性命,但比起他们所要的也远远不够啊。”
“但是木花啊,你却又是无辜的,你不应死去,死的人应是他们…”
石长姬不爱世人,却嫉妒着世人之爱。
开耶姬爱着世人,但唯独忽视了一人。
将其所爱悉数毁灭吧,只因那世人之爱夺去了己爱。
石长姬紧紧抱着怀中的妹妹,身体逐渐化为了山樱树,粗壮的树根钻入神社的木板下,钻入泥土深深扎根,但像是摇篮一般,无数树枝保护着妹妹开耶姬让她免于火焰。
像是回应着姐姐石长姬的愿望,富士山中的地火也喷发了出来,滚热的岩浆点燃了无数的樱花树干,大火从山腰一路蔓延至山脚,人们哀嚎着、奔逃着,像是从煤炉中溅出的焦炭,火苗燃起了新的火苗…直到所有村民都与樱花树一同化为了灰烬…
石长姬所言非虚,不死之药确在此处。
不死山上升起了不死之烟,曾经倾倒于富士山顶的月之灵药混入地火的灰烬,被随之一同喷发了出来,这药使得本应死去的石长姬化为了庭院内新的山樱,使得被沾染到的村民,其灰烬重新化为了富士山上永远盛开的樱花海。
变成了山樱的姐姐于不死山上扎根,而她在花瓣上凝结的露珠被开耶姬所服下,赋予了她长久的生命。
日月流转,沧海桑田,篆刻于石板之上的文字也会泯灭。富士山上生命之神的故事被流传了下来,但故事中仅仅只有开耶姬一人。那之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随着樱花的盛开,开耶姬醒了。
周围再也见不到姐姐石长姬的身影,仅在自己的身旁摆着一个物件。
那是姐姐的面具。
开耶姬将其捡起,小心地擦拭。
神社已成废墟,但庭院前的那颗樱花树依旧繁盛,开耶姬从树上折下许多树枝,用这些树枝拼成了一个傀儡。
她知道,自己已经沉睡了太过久远的时光,久远到众神与人类都早已不复存在。
“姐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她把面具给傀儡带上,即使只是虚假的形体,但木花仍旧认为那是姐姐本体。
“我们走吧,姐姐。”
在无人察觉之时,那由山樱花组成的傀儡,指尖微小地颤动了。
谁也不知道开耶姬要去哪里,而在灰烬所化的樱花海中,她兀地望见了不可思议之物——在山樱树下,站着最后一个人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