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阴沉而潮湿。

魔都的下城区被浓重的墨色压抑着。天上飘着小雨,细雨打在精卫的脸上,让她感到一丝凉意。

再次和小九相遇,竟是在这魔都的广场上。

周遭一片安静,在这偌大的广场上,只有两个身影遥遥相对。

深秋的雨滴总是像一块碎开的琉璃,划过她的肌肤,落下一道微痕、一阵微凉。

雨水肆意地在精卫的脸庞上流淌着。她看着眼前的小九,再次相逢的时候,没有往日热烈的攀谈,没有小心翼翼的关切。她们之间都只剩下沉默,唯一传入耳朵的只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小九还是那样。

黑色的长发和短裙,毛茸茸的狐耳,矫健的身姿……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分别的这一年,岁月似乎没能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小九和她对视,目光相遇的那一瞬,精卫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攥了一下: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已经失去了光彩,只剩下一双血红色的,充斥着冰冷杀意的眼睛。

精卫想象过无数次,和小九重逢的场景,可从未设想过会撞上这样都双目,一种难言的痛苦爬上她的心头,她努力地让自己不再去想象小九被侵蚀后所经历过的一切,好让自己获得一丝喘息。

但她想要挣脱,可只会让她继续深陷其中,就像深陷沼泽里的人,越是挣扎,越是绝望。一阵清冷之感传遍全身,一时间,她竟分不清在脸颊上流着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温热的触感从脚尖传上来,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体。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她想着,同时一团团金色的火焰跃上她的手心,明亮的火光将整个广场照成一片雪白。

那就让我来为你赎罪!

精卫睁开双眼,那原本还在乱飞的焰火,忽然交融,化作一只巨鸟,展开翅膀,飞升,扑向广场的另一边。

烈焰卷起狂风,雨势似乎更大了。

天上的雨丝飘落下来,斜斜地织成淡淡的回忆。

精卫的家乡在江南,可自从她出生,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长大,居住在天上的国度,日御之庭。平凡,宁静。在那样一个被“蚀”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世界中,她是幸运的。她在无忧无虑的时光中缓慢地成长着,但她的朋友并不多,只有月羲九愿意和她交心。

小九,精卫是这样称呼月羲九的,月羲九也没有找到比这个更加简洁的称呼,默许了这个显得亲昵的外号。

在精卫的童年时光中,最快乐的时刻无异于日落时分日御大道上的游戏,黄昏时日光斜射入树林,尘埃在光线中的飞舞宛如飘雪,洒落在被露水打湿了的泥土上。

在那条大道上,小九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静静地感受着花香和鸟鸣。精卫则一路小跑过去,在小九的身后蹦蹦跳跳。路上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散落在地上的被撕碎的野草、沾了露水的花瓣,亦或是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偶尔精卫会悄悄地走在小九的身后,寻找一个时机,突然拍拍小九的肩膀,然后消失在高而密的树林中。一开始的时候小九还会尝试在茂密的树林中做着寻找精卫的徒劳,到后来,被吓到的小九也只是回头望望空荡荡的大道,微笑着摇摇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即便小九的反应没有那么强烈,精卫依旧不亦乐乎地捉弄着小九。

她喜欢藏在树林中偷偷地看小九回头的微笑,看着她蝴蝶一般的睫毛在眼帘下扑扇的阴影,眼眸里闪着若明若灭的光,温润而清澈。但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眸,究竟成了如今折磨她的伤痛,曾经美好的过去让如今的凋零更加让人心痛。

一道白色的流光自小九的琴弦飞出,与烈焰构成的巨鸟相撞。

那只飞鸟努力地与白光相抗,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那道白光,想要撞开这道坚固的屏障。

可这这巨鸟终究是强弩之末,渐渐地,那道雪白的光线震碎了烈焰,飞散出去的火焰仿佛一朵散开的云朵。

光线也随着烈焰的消散而破碎,强烈的余波像一把无形的钝刀,轰击在精卫的胸口上,将她震飞出去。

即使最终她还是站稳了脚跟,可嘴角已经有鲜血流出。刚刚那一击,已经是她拼尽全力的一击,然而自己全力以赴的攻击,就这样被小九轻轻松松地化解了,甚至在这之后还让自己受了伤。

精卫强忍着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烈焰重新从她的身后腾起,环绕在她的身边,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进攻时机。

小九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已经略显狼狈的她。

那冰冷的眼神中杀意更浓了,还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

自儿时起,小九就凭借着那令人羡慕的天赋,远远地将精卫甩在身后,无论精卫怎样用力去追逐,都无法触及到小九的背影。

小九轻轻地拨动琴弦,又是一道白光,伴随着凄厉的音符,再度袭向精卫。

火光与白光交织,刺眼的光芒甚至将漆黑的天空染成雪白。

恍惚中,过去的一切记忆,仿佛昨日重现般鲜明。

她们在老师的教导中成长。小九是那样的灵活、聪慧,与之相反,精卫则显得笨拙而迟钝,她总是要在烛光下温习到深夜,偶尔还要拉着睡眼朦胧的小九,反复地问着问着小九在课堂上早就弄懂了的简单问题。

虽然总是被打扰,但是小九似乎并不因此而感到疲倦。而夜色也总是如同海水退潮一般,在黎明到来之前褪去。

精卫常常借着烛光,窥视着小九认真的侧颜,那时月色被烛光匿去,看着烛光划过小九的鼻梁,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

在这个时候,小九那双清澈的眼眸显得更加深邃,闪着仿佛来自远古的光芒,那是踮起脚尖也无法瞥见的深邃。

有时候老师会带她们一起去到厅堂里,和一些刚刚来到日御之庭的小朋友们打个招呼。

在陌生的面孔前,精卫很少说话,言语填满了她的内心,可总是有一道无形的隔阂,让她无法开口,那些话只能被压在心里。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小九的话语。不知为何,小九的声音中总是像江南的温雪,带着一丝温柔的色彩,让她感到无比心安。

记忆中仿佛还是昨日烛光下的亲切交谈,如今已是形同陌路。

精卫跨越山海去追寻小九,只换来一场无法躲避的决战。

为了抵挡小九潮水般的攻势,精卫的力量疯狂地燃烧着,几个回合下来,她已经气喘吁吁,身旁的火光也一点一点地弱下去。

可小九没有给她机会。

一道白光宛如流星,再次突破火焰的屏障,直直地砸在精卫的身上,强大的冲力一下子将她撞飞出去很远,直到一堵墙挡住了她的后背。地面上的破碎的砂石划过她白皙的肌肤,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伤口。

即使是炎帝的女儿,硬抗两道小九的攻击,仍然是太勉强了。刚才那一击,到底已经伤到了她的内脏,那些带有「蚀」的能量的攻击,也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力量。

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望着眼睛愈发猩红的小九,精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那不是对自己的绝望,自己也从来没有害怕过被小九击败,可令她心灰意冷的是那双赤红的眼睛,让她觉得小九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被挽救的机会。

那通红的瞳孔,精卫很早就看到过,只是那时的她对小九突然变的赤红的眼睛并没有太在意,而如今的她她也不肯去回忆那些她一直试图去遗忘的往事。

但是如今,这双红色的眼瞳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让她不得不直面那些她一直在逃避的记忆。

看着慢慢地向自己走来的小九,她死死地盯着小九那双血红的双眸,努力地想要找出一丝残存的人性。

可那双眼睛似乎已经是被那片血海占据,即使是有着仅剩不多的理性,也早已像风暴中的一方小舟,或被吞没,或被折断。

那一段她最不愿意直面的回忆,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内心,带来最难以忍受的痛楚。

在日御之庭偶尔会遇上雷雨天:雨水滴落在屋檐上,那轰轰隆隆的声响就好似大地在震动着,伴随着树叶沙沙的声响。脚下的云层,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那是雷电在咆哮。

在这样的天气里,小九的眼睛会突然变得赤红,言语也会像一块烧红的铁一样烫伤任何试图去关心她的人,包括精卫。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她失去了小九的陪伴,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静静的看着窗外,仿佛那个小九就藏在窗外那个大雨滂沱梦里。

她不明白小九为什么会突然发狂,直到后来她翻看了小九的日记,才知道了这个深藏在小九内心最深处的梦魇。

在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有千万人踏过屋顶,这让小九想起了那条地下河,噩梦的开端。那是一条幽深的地下河,流淌着黑色的河水。顺着地下河,她来到了一篇黑色的海滩,不远处的海洋充斥着红色与灰色,显得诡异而神秘,海水上的密密麻麻的坟墓,发出仿佛是来自于千年前的回响,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她的心灵,直到她精神崩溃。

每当小九从噩梦中惊醒,大雨早已停息,可耳边依旧嗡嗡作响。冷汗濡湿了枕头,面对精卫那小心翼翼的关切,小九只能别过头去,躲开精卫的目光。

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诡秘事物,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真实得超越了梦境,那个灰暗的梦,仿佛就来自于自己内心切实的记忆。

日御之庭的医生们对她做了全面的检查,但是所有的报告都显示一切正常。对于这种奇怪的病症,医生们也是束手无策。

直到小九离开了日御之庭,精卫的父亲才感知到涂山氏的异动,那些曾经的梦魇,都揭开了有了合理的解释。那是小九被蚀侵染,精神与蚀抗争造成的影响。

可一切都晚了。

精卫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如果她当初能够及早把小九送到父亲那里,说不定就不会有如今的失控。

都是自己的疏忽,眼睁睁地看着小九被侵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精卫半蹲着,强忍着内心的痛楚,看着小九缓缓走来,她知道,小九打算就此结束了这场战斗。

她一阵痛苦,而那是一种自责,那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她多想将小九从被蚀的侵染中拯救出来,可自己甚至都无法击败她。

她将言语压在内心,将一切骄傲与孤独都隐藏起来。

小九知道精卫愿意和她说心里话,可小九不知道,精卫只愿向她倾诉自己的一切。

她羞涩,胆小,可她有着足够的勇气在小九的面前独舞;

她迟钝,笨拙,可她用尽全力去追逐小九的身影;

她还是她。

她只为小九而哭泣,只为小九而言语。

她只为小九而舞蹈,跳一支只为一人的独舞。

可小九听不见,看不到。

空回首。

她经历过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看过无数次壮丽的日出和日落;

她看着蜉蝣在天地间的朝生暮死,目睹昙花在夜晚那惊艳的一刻,瞧见暮色与城市的天际线平分世界的一瞬;

可这些终究如同白驹过隙,匆匆离去,无法与小九眼眸里的清澈而深沉的光芒相比拟。

那仿佛就是星砂,在它的光芒消散之前,就已经被时间打磨成永恒。

小九不在的日子,对她来说生活就只是白日,然后等待着睡意袭上心头,黑暗一点点地占据了她的双眼。然后再是白日,周而复始。

即使自己苟活于世,失去小九的她又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她只为小九而存在。

纵使自己落入地狱,也要换取小九重获新生。

她不再犹豫。

即使她的父亲反复叮嘱那颗丹药她要谨慎使用,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望着不断逼近的小九,终于拿出那颗藏了很久的丹药,没有一丝踌躇,将它含入口中。

小九离开以后,整个日御之庭都陷入了一片压抑。精卫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浑浑噩噩,整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这种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精卫被父亲叫去。

精卫看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正站在围栏边,眺望着浅蓝的天际。

你来了。

父亲开口说。

我们找到了小九。

听到这句话,精卫的身子微微一震,尽管她尽可能地抑制内心的激动,可还是被父亲所察觉。

我知道你对她的情感。

父亲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天上的流云变幻,仅仅半个时辰,却比任何一个世纪都要漫长。

你去吧,

半晌,父亲开口了。

你带着丹药上路吧。

第二天,她收到了那颗丹药。

那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只要她将丹药含入口中,就可以爆发出全部的潜力和力量……然而如果含在口中的时间超过半分钟,就有丧命的可能。

没有一丝犹豫,她收下了丹药。

离开日御之庭的时候,没有人送她。

日御大道两旁的树林里,最后几片银杏叶从高耸入云的银杏树上窸窸窣窣地飘落下来,仿佛时间的飘零。

丹药含在口中,那股原始的力量喷涌而出,而精卫任由这股力量冲击着身体。

她的背后,一双巨大的碧绿色翅膀缓缓展开,呼吸着仿佛来自远古宇宙的洪荒。

她踏着轻盈的舞步,仿佛蜉蝣在水面上短暂的舞蹈,那是倾尽一生的独舞。

至纯的火焰炸开了挡在路上的一道道白光,猛烈撞击在最后的白色护罩上。

此时的精卫已经没有太多的思索,即使时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半分钟,她仍然选择继续燃烧自己的生命,燃尽一切,几乎是歇斯底里一般,拼命撞击着着最后一道屏障。

屏障最终破碎,那一团来自上古时期的至纯之火,包裹着精卫和小九,用那最纯粹的火焰,涤荡所有的蚀能。

小九身上的蚀,被火焰烧尽。

同时烧尽的,还有精卫的生命。

她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小九,自主意识正在逐步接管小九的大脑,但这还需要时间。

那颗丹药早已含化了,她的生命也在战斗中消耗殆尽。

她的双脚再也无法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张开双臂,坠入小九的怀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吻上了小九的嘴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们就像是天上的参宿和商宿,被黑夜永久分割,即使越过尘世,也只能得到短暂的重逢。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想看着烛光划过小九的鼻梁,听着温雪一般柔润的声音,可她再也没有机会。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她多想留住这美好,时间却不给她机会。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此去一别,便是阴阳相隔,无论小九如何呼唤,也无法再次相见。

在生命的尽头,她只希望最后的话能够让小九听见:

再见了,我的——

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