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日御之庭的永昼象征着永生与热烈，那么月落之国的黑夜便是为天明而酿造的早逝的祭品。
为了阻止无尽之海的诞生，大猫占卜师一早便把御灵塞进了守护细砂海古卷轴与古乐器的车队名单中。
临行前，御灵郑重地向月羲九道了歉，并重新为她绑好了脑后那条栓有翠玉铃铛的发绳。她望着月羲九身后那座没有了铜铃的高塔，轻吸一口气，道了句：“珍重。”
大猫连推带搡地将一群猫儿哄上运送铜铃的马车，可自己帽檐上的那两只说什么也不下去，闹到最后大猫没辙地摆了摆手，回应道：“你也要珍重啊喵，我们……一会儿见咯喵！”
古旧的铜铃在马车的行进下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响，那声音久久回荡在森林中。
大猫拍了拍手，看向眼前这座寂静的可怕的空城，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好像，这是它第一次觉得地板凉。
男人蹲下身去拍了拍大猫的后背，眼底是无尽的哀伤：“怎么啦，你现在追上去也还来得及啊。”
大猫瞥了他一眼，愤愤嘟囔道：“你怎么不追！我怎么能让一个灵魂都不成型的家伙和一个女孩子单独面对那么大的灾难呢！”
月羲九也在两人身边蹲下，看着天边聚拢起来的云霞。
男人说过，这个他所回溯到的世界一旦崩毁，那么被他牵连进来的月羲九也会受到影响。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不会离开这座充满回忆的死城。但月羲九可以选择离开，在最终那刻来临时尽情探索这个世界。只不过在男人彻底消亡后，也许她会失去记忆，也许她会迷失在时间轮盘中，也许，她会失去生命。
但月羲九选择了留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从一开始的混沌、麻木、不安，到现在的宁静与安逸，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天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帮上太多忙，甚至还笨手笨脚地帮了许多倒忙，但最终的结局是好的。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阻止什么、改变什么，但这次也许会有些许不同。
也许未来的她会再次碰到日御一，再次嘴笨地和她发生争吵，再次来到这片“无尽之海”，但这里剩下的只有混沌的蚀之世，而没有那个令人心疼、无法战胜的强大神明。
可这里，也将不再拥有一位伟大的管理者，不再拥有一个奇异的占卜师。
御灵带走的人们真的可以在极北之地生根发芽吗？大过滤器不会波及到他们吗？又或许，当御灵感受到细砂海毁于一旦后，是否会再度变成凶神恶煞的蚀之兽、去探索真相呢？
大猫甩着尾巴拍打在月羲九肩上：“别胡思乱想啦喵，我们这两个即将死亡的都没说什么，你脑子里的忧虑都胀出来啦！挤到我啦喵！”
“是啊，你不如多想一想该怎么在没有神器的情况下保护好自己。”男人轻声应道，“我的力量已经不能够保护你了，抱歉。”
月羲九摇了摇头：“你把我带到这里，让我能够有机会改变这一切，就已经足够了。”
男人温和的笑了笑：“其实与其说你是被我牵扯进来，倒不如说是因为你的意念太过强大，反而救了我……”
“好啦好啦喵！别这么没情趣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三个人一起看夕阳啦，等到满月再次升起，蚀之世就要降临了……”
闻声，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静静地并肩坐在一起，直到黑夜如流星般撞入天空，将世间的最后一抹温热打散。
大过滤器和预测的一样，是从南方海岸登陆的。
猩红的潮水闪烁着绛紫色的光芒，在如雾黑云的驱策下打翻每一艘帆船。砂砾被飓风肆意扬撒至空中，大理石雕塑被刀刃做的蚀之气切碎成无数块儿。
寒冷与黑暗将整座细砂海吞噬，豆大的雨点无情地甩在三人身上。
黑暗的飓风将楼台院落连根拔起，似饕餮般吞噬万物，所过之处皆化埃土。但它能够摧毁的，也只有泥沙与埃土了。
守候在这浩瀚文化长河中的两个人毫不畏缩，他们并肩站在月羲九身前，骄傲地扬着头颅，仿佛在嘲笑着这姗姗来迟的怪物。
漫山遍野的蚀之兽张开了猩红的血盆大口，它们馋涎欲滴地望着中央塔楼下的生灵。
男人举起右手，在那几乎快要看不真切的手腕上，挂着一条颜色浅淡的红绳。他轻轻将红绳解下，抛至空中。
纵使身躯不复，可灵魂的力量可以穿过苍穹与海洋。
红绳中镌刻了他太多的情思，在被释放的那一刻瞬间涤净了周身的怪物。然而蚀之兽源于黑暗、长于黑暗，马上，便又成百上千地翻倍降生。
大猫一跃而上，将不及它瞳子大小的水晶球抛至空中，狠狠一合掌，直叫水晶球散落成无数块，飞散到四处清理蚀之兽。
月羲九胸前只有那把只剩下框架的吉他。她的指尖已经磨损破烂，可依旧无法弹奏出“无弦”的利刃之音。她咬紧牙关握紧吉他，每一次想要冲出去杀尽怪物，都会被两人合力阻拦。
“别冲动啊喵！你回溯过来身上所带的神力都已经耗尽了！现在还没到献祭的时候呀喵！”
“你不要命了！在这里的可是你的本体！一旦在我死前发生意外，你就会……”
男人话音戛然而止，他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笑了一声。
大猫和月羲九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为时已晚——
男人反手撕掉了大猫占卜师贴在他背后的符文，那一秒，他被法力支撑了太久的灵魂立马化成了如高墙粉碎时那般璀璨耀眼的萤火，将月羲九整个人包裹起来，带她快速升至空中。
碎裂的水晶球吸收掉回归的符文，重新化成手掌大小，在大猫眼前红光一闪。
失重感和呼啸而过的狂风让月羲九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她艰难地旋转着，直到后颈有一股力量助她在瓦砾碎片上站稳。
那束萤火微弱地说道：“你看到那面高墙了吧。在我的祖先写下的记录里，那面神力之墙曾由多位神明更替铸造……”
“但其实这整个国家乃至文明都是御灵一人亲手建立的，这里根本没有别的神明，因为她足够强大，所以她的文明未曾倒塌……”
“千百年来，所有管理者皆尊她为神明，将她供奉在庙堂宫殿之上，限制她的自由，以此来‘佑护国家昌隆’，可她从未厌烦或是发怒过……”
“也许是我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是我的好奇与探索将灾难引来。我以前一直嘲笑她顽固守旧、不谙世事、只会成日里弹音奏乐，没有新意，还天天给她招惹麻烦，但我没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了……”
“告诉她，后世皆称赞‘我华夏曾有古国以器乐闻名，大国之民能歌善舞，常弹音奏乐谱写天籁之音。玉殿华章以策后世，神君降世万载长明’……御灵，你听得到吗……”
月羲九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滚落，她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己的后颈仿佛着火了一般的胀痛。
她抹掉眼泪捧起那团几乎已经看不真切的萤火，将他送至耳边。只听到一阵极其细小微弱的呢喃声：“我好困啊，可我真的能睡吗……小御灵她有好好地抵达细砂海之外的地方吗，她能适应吗…幸好…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国家变成这副模样……不然她该偷偷躲在角落里哭了吧……”
“我这次……有帮到她吗……”
声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刹那，大过滤器的黑暗焰火仿佛熄灭了半数，就连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蚀之兽都渐渐隐去。
失去了力量佑护的月羲九直直向下栽去，她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打透，一双手六神无主地在空中挣扎着。
她从云端跌入黑暗，蚀之气立马向她袭来，然而疼痛与寒冷并未降临。
——一双温热的手抓住了她。
月羲九眼中倒映出一个渐渐成型的花白身影。那身影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虚实不定。
月羲九后颈愈发滚烫，“叮铃”一声，那串捆绑着她头发的翠玉铃铛出现在眼前，而那个身影也迅速明快起来——
只见御灵双眼通红，眼泪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涌下，她面色惨白，唇瓣轻启，神色呆滞且面无表情。她冷漠地注视月羲九——不，与其说她在看着月羲九，倒不如说她正盯着下面那股强劲有力的蚀之气。
月羲九错愕地抖了抖耳朵，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无法开口询问，因为御灵依旧面无表情，就像是在无尽之海时一样，她整个人都被怨恨、愤怒与自责占据了主导。
那双本该明媚如画的笑眼满是弑杀，这真的是他想看到的吗？
月羲九失声哽咽着，反手拉住了御灵：“你……别去，他……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御灵无动于衷，可拉着月羲九的手却未曾松开。
黑暗的蚀之气已经开始升空，试图将脱离深渊的两人重新拍进淤泥之中，无数道细小的蚀之气先行开路，缠绕住两人的手腕、腿脚；更多的蚀之兽腾空而起、蜂拥而上，妄想撕碎两个被悲伤吞没的神明。
就在巨大而可怖的蚀之兽快要一口咬住两人的头颅时，御灵快速翻身至月羲九身后，将月羲九保护在身前，并把自己的无弦琴与铃铛抛至空中，护在少女身侧，快速结阵。
在阵法那些大小不一的红铃之中，那唯一一颗最为耀眼、璀璨的翠玉铃铛正直中央。
月羲九看着那颗初见时就被御灵拴在自己发丝上的翠玉铃铛，惊讶地有些合不拢嘴。
巨大的过滤器无情地破坏着细砂海的一切，沙土、岩石、玉殿、高塔，全全被碾成灰尘，黑暗降临之时，无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御灵奋力带着月羲九升入更高的云层，然而蚀之气源源不断、穷追不舍，很快便吞没位于法阵之外的御灵。
虽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蚀之恶气拼命涌向月羲九，却无一不被御灵的法阵粉碎。
月羲九艰难的转过身去，只见御灵的双眼已经恢复了清明。她身上的戾气消散了不少，神格也变淡了许多。
御灵不光要抵御这可恨的蚀之兽，还要保护月羲九不受伤害、一直向上逃离大过滤器的粉碎。现在，她们已经快要看不清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到底哪里才是细砂海了。
“就像你所猜测的那样，我的本体便是这颗玉铃铛，‘御灵’也是这么演变而来的。我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你，就像我看不透他一样，所以才会打个赌，把我和你捆绑在一起，没想到……”
月羲九哭着喊道：“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但御灵却在她耳边轻声笑了起来：“也许在你的记忆中，我确实是个畏惧死亡的神明。对不起啦小九，那日的梦魇之境是我有意为之。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些什么……对不起，让你重温了失去朋友的可怕瞬间，但我也在你的记忆中看到了我自己……还有他。”
“那天起，我一直以为他不想见我，因为‘我’变的太过残忍、弑杀。但幸好……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我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我没有……让他失望。”
月羲九低声呜咽道：“不是的……”
御灵轻轻摸了摸月羲九的头，纵使她的身体已经被大过滤器冲刷散去了尽半，却还是用坚定而温柔的声音安慰道：“谢谢你愿意相信，相信迷失在海底的那个‘我’，她一定很高兴吧。你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呢，小九。他很愧疚，我也是。你放心，我会按照他所期望的，‘终结’这一切因果的轮回。但至少，让我在消逝前，能把你安全护送回原来的世界……”
“我不知道你会回到未来世界的哪一个片段，也许是黑暗的，也许是光明的，但你永远不会屈服于黑暗、止步于光明……希望你能带着月落之国细砂之海的祝福……永远平安喜乐，无虑亦无忧……”
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吞没整个细砂海，海浪翻滚撞击着走过城墙与小巷的每一个角落。月羲九身后的那个苍白身影愈来愈模糊，直到那双手的温热也最终随风而逝。
下一秒，世界陷入了永无休止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