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时间漫长,如静似止?
这几行字的工夫,我就二十四岁了。距离娶暖玉还有一年。
虽然九年未见,但我一直坚信暖玉不会去太远的地方,这是作为未婚夫的直觉。
秦辉是在集市上失踪的,他喜欢自己赶集买点喜欢的东西。但在那天之后,秦家人再也没见过他。派出所找寻数日也未见其踪迹,走访调查之时,集市上卖羊肉汤的人说,看到过一个像秦辉的男孩,他进了“玩把戏”的帐篷。“玩把戏”是指那种专门表演“割人头”“变戏法”之类的小杂技团。
后来又有人看到了这个小男孩上了一辆外地牌照的面包车,而那时监控尚不健全,警方也找不到那辆面包车。有了目击者,加之那年头时有孩子被偷,秦辉之案也被判定为儿童拐卖案件。秦辉失踪之后,秦家人也突然从村子里消失了,自那起,我再也没见过暖玉。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去外面找秦辉了。
在最近这四年里,我跑到了市里,找了份快递员的工作。我每天到达不一样的地方,见到不一样的人,说着不同的话。东奔西走并不辛苦,只要能在某个暖阳下看到那道身影就好。
而我爹不喜欢我四处奔波,他希望我有一个铁饭碗。他在三个月前动用了所有的亲戚关系,帮我安排了一个职位—交通协警。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位于本市东南侧,是市里从各个行业里选拔出来的业界精英汇聚地,是闲杂人等无法进入的专业人才的神圣殿堂—无柳市心理治疗中心,俗称“精神病院”,市民都亲切地称呼这里为无柳三院。
三院里的人,在外人看来都是疯子,但以我进来这两天的观察来看,有些人是神仙一般的存在。而我,一个正常人,是作为一个偶然事件的受害者被送进来的。
我进的是第二病区的第四病室,是病情最轻的病室,内部的人暗地里都称之为观察室。观察期限过了,在家人不反对的情况下,有些人是可以出院的。
这里面待着的人基本都是在外人或者医生看来有点心理障碍,或者行为举止有些另类的,但并不是反人类、反社会举菜刀砍人的那种。而他们的症状反应也就在几个典型精神疾病区域内,他们只要不做出令护士过于紧张的举动,是不会被绑起来的。这帮人基本都是被家人送进来的,表面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是所作所为不能被周围人理解认可。
我是病室里的第十一个人,自打进去之后,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眉清目秀的小伙就皱起眉头死盯着我,目光闪烁,由于紧咬着牙关,脸部的肌肉分外明显。我对着旁边的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脸—不算帅,但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用眼神嫌弃过。
我正要走过去问问他是什么情况,带我走进来的护士说:“你不用问,他有严重的偶数强迫症,见不得单数。你是第十一个,他又得难受几天,得等着第十二个人来才能舒服。”
我提醒她:“你怎么不盼着有出院的呢?”
“这里只增不减。”
“那不合理,怎么才这么点人?”
“病情加重了就送去别的病房了呀。”
一听这话,我扭头看了一圈那几个正好奇打量着我的病友,嘿嘿一笑。然后我对那护士低声说:“大姐,你晚上是不是要去约会?”
她一只脚已经踏出了病房,听到我的话又退了回来,她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手上的戒指应该是第一天戴吧,总是用另一只手去摩挲那根手指,或许有点痒,或许有点不舒服,你应该并不喜欢这种感觉。总之,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才会戴上的戒指。虽然第二次见面是值得期待的,但我并不建议你去赴约。”
她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食指,又问:“算你眼尖,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又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你今天出门之前是特意洗过澡的,身上有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看眉毛也是今早才修的。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更衣室内还会有一双你平时并不常穿的高跟鞋。这些加起来足以证明你今晚会有一场浪漫的约会,而且你很喜欢对方。如果是第一次相亲,在无法预知对方是什么人的情况下,是不会那么着重打扮的,聪明的女人都要给自己留一点上升的空间嘛。而从你每隔三十秒就要看一眼手机信息的情况来看,你们只是刚接触,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我猜你们是第二次见面。”
她呆了半刻,点点头:“算你厉害,你还没说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我靠近她说:“通过他回复你信息的速度来看,他对你也算中意。但你昨晚应该是去做了火疗,身上还残留着酒精味和养生店特有的药水味,这种怪味并不令男人喜欢。即使你下班后再洗一次澡,恐怕也于事无补。再加上我看你刚才站起来的位置放着一瓶刚拆口的治拉肚子的吡哌酸,所以今晚的状态并不适合你去约会。”
她怔了怔,面色一红,紧接着冲我竖了竖大拇指:“厉害啊,大兄弟,我确实要去约会,也确实做了火疗,不过那瓶吡哌酸是我同事的哦,不是我的,但你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了,我决定听取一个男人的意见。谢谢你,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就找我,我得去点名了。”
说完,她拔腿就往外跑。我心想,大姐,你也没给我说你叫啥,让我怎么找你?真不厚道。
我的这段精妙推理,被旁边一个留着这年头很难看到的“三七分”发型的小伙听到了。那护士走后,他走过来对我说:“这位老兄,我看你面相和善,思维敏捷,逻辑清晰,短短几步的距离,你就能推断出她晚上要去见某个男人,请问老兄是不是侦探啊?”
我摇摇头。
他困惑地问:“那你怎么推理得那么准?”
我说:“我视力好。”
他又推了推圆框眼镜:“不明白。”
“我跟在她后面半天,她的聊天记录我都看到了,能不知道她要去约会吗?恰巧我鼻子灵,闻到了她身上的怪味,所以就编了一通。是不是很奇妙?”
他似乎是反应了一会儿,随后他的眼睛散发出异常兴奋的神采:“大哥,高人啊!”
这就是我入院后认识的第一个病友—司马大灯,由于我们两人都是复姓,名字又有些时髦,通报自家姓名后互相都有些好感。大灯除了给人感觉有些古板,其他看着都很正常。
“大灯,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我家里人绑进来的。”
“哦,你犯了什么事,要把你绑进来?”
“没犯事,我不是惹事的人。”
这时走过来准备让我登记的护士白了大灯一眼,说:“他也没干什么事,就是裤兜子里塞了把大钳子,看见网吧就冲进去,找到主网线就是一钳子,要不是跑得快,早让人砍死了。”
一听这话,我立刻对大灯肃然起敬,是跑得有多快才没被砍死?不练田径可惜了。护士接着说:“这事儿要是就一次,可以当作恶作剧,充其量是没有社会公德心。可这大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基本把无柳市的网吧掐了个遍。现在你瞅瞅,哪个网吧的醒目位置没有他老人家的大头照?网管都直愣愣地瞅着门口,生怕这大哥操着大钳子就冲进来了。”
护士看到我对大灯很感兴趣,似乎也来了兴致,她袖子一撸,眉飞色舞地说:“后来市里贴的大头照太多,他没地方去了,就到郊区掐。结果郊区人民早有防备,第一次作案他就让人给抓住了,打了一顿后送进了派出所。问他原因,你猜猜是啥?”
我摇摇头,护士兴致索然地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人真没劲。”然后扭头转向大灯,“你还是自己说吧。”
司马大灯毫不避讳,他点点头说:“网络这头猛兽残害了太多青少年,他们不学无术,整日沉迷于网络,这是自残啊,这是退化啊!他们应当离开电脑,回家学习传统文化,我其实是在帮助他们。”
护士应该是不止一次听过这番话,她满足地大笑一番,然后望着面无表情的我,问:“是不是特搞笑啊,跟说相声似的?”
“没有啊,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呵,怪不得你们能凑到一块儿。”
护士走后,我对大灯说:“你看,这姑娘有神经病。”
大灯说:“对,她们都有神经病。”
通过和大灯的初步认识,我也基本了解了他的情况。司马大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他爷爷在旧社会曾是私塾先生,打小就让大灯从《三字经》《弟子规》这些东西学起。别的孩子一听这些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文言文就头皮发麻,大灯不会,他一听就如痴如醉,还时常提出疑问与爷爷辩论。无论他做何辩解,爷爷都不急不躁、笑而不语,等大灯说完了,抄起鞋底打到服就可以了。
就这样,大灯在爷爷的谆谆教诲下,成为传统文化的痴迷者。爷爷在病死之前,表情坚毅地把大灯叫到病床前,留下了一句话:“大灯啊,你做人做事一定要遵循天道,万不可被现实的诱惑迷住了双眼!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住啊!”说完,大灯爷爷带着慈爱的笑容,流着祥和的泪水,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除了大灯,其他人虽然对我好奇打量,但好像并不打算主动接近我。好在大灯对我热情无比,他把其他病友的情况向我做了一个大概的介绍。
最开始那个看到我就一脸嫌弃,有偶数强迫症的小伙叫燕未寒,二十三岁,是个数学高才生,硕士。据说他对数字过目不忘,还获得过全国奥数竞赛的一等奖。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开始看不起奇数,做啥都要符合偶数规律—直到他找了第二个女朋友。他的入院仪式算是比较隆重,是被两个女孩拖进来的。他的所有摆设都按照偶数的规律来归置,稍一乱套就会让他抓狂。
第二个是距离别人较远,靠着窗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少年,他叫赵随风,只有十七岁,有点被害妄想症,高中生。上学时,他总认为班里所有人都在监视他,想杀掉他,于是他身上总会携带武器防身。他说若不是他思维敏捷反应快,早就死百八十回了。后来他不敢去上学,终日把自己反锁在家,大门上极为夸张地装了二十多把锁,他爸妈回家开门都要花半个多小时。他是在连续一个月天天报警,让警察同志去抓他的全班同学之后,被忍无可忍的父母送进来的。
病人入院的时候,要把多余的东西存起来,当时护士从赵随风身上翻出来两把匕首、一根一万伏的电棍、一把二百五十毫米的活口扳手、一把二十二号的叉口扳手、一把小榔头等十几件工具。住进来之后,他一直保持着警惕状态,晚上睡觉都是坐着,从不躺着入睡,一丁点儿动静都会让他即刻跳起。长期的睡眠不足导致他眼窝乌青且深邃。
第三个是在北边角落里独自坐着,长得像某个男明星,但一脸沧桑、面容枯槁的中年人,他叫袁清尘,有抑郁症,三十八岁,是无柳市的“锁王”。十六岁入行至今,据说没有他开不了的锁。他经营着一家锁具批发公司,算是事业有成。遗憾的是,他十分多疑,总感觉妻子在外面有人,妻子再也忍受不了终日的争吵,赌气同他离婚,同时也带走了四岁的小女儿。这使得一向宠溺女儿的老袁有了更加沉重的挫败感。
自那之后,酒精成了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终于有一天,他酒后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果楼下那条体形偏胖的哈士奇被当场砸了个休克,成为无柳市第一条植物狗,他自己则毫发无损。如此一来,老袁的老婆再也忍受不住,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进来之后,他总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一天里他除了吃药,就是睡觉,傍晚时分会大哭两个小时助助兴。哭的声音很是特别,像选秀节目里的爵士唱腔,只是没人为他转身。
第四个人就比较特殊了,三十五岁,名叫段无情,留着长发,在脑后面绑了根辫子,是个医药代表。他像是精神分裂,但他能自主控制分裂出的人格,医生也很不解,认为他有时候像是强制让自己臆想成某个人。他家中也有妻儿,平日里正常得很,和颜悦色,见谁都笑嘻嘻的。但是每天一到晚上七点,他就开始唱国歌,唱完国歌就成为两个人—《新闻联播》的男、女播音员,其神态、音调简直就是原型再现。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模仿,他认为自己就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
若每天只有这半小时,而且只是播放《新闻联播》的话,他家里人还是可以忍受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开始,央视二十四小时的节目,几十个主持人和记者,他自己一人就包揽了。直到被忍无可忍的家人送进来吃药,才勉强把他给按回七点钟的《新闻联播》主持频道。当然,偶尔他还想客串一把其他节目时,被扔进治疗室里电一下就老实了。
第五个人叫萧慕白,二十八岁,相貌俊美,身材挺拔,他应该是整个二病区内身体条件最好的一个。入院“深造”前就是赵随风所在高中的体育教师,每天锻炼十几个小时,剩余时间留给床和食堂。一米八七的大个儿,剑眉星目,标准的倒三角身材。
萧慕白的到来,直接导致了二病区成为实习护士最多的场所,每日前来偷看的护士要比值班护士多。有一天,一个率真直性子的小护士敞开心扉,偷偷走到萧慕白旁边说:“慕白,出院后我当你女朋友好不好?”
萧慕白剑眉一竖,星目流转,啪嗒一下就给小护士来了个过肩摔,“我堂堂武圣转世,岂容儿女私情烦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