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七人只剩下大灯一人在院里,老袁说他出来的时候,大灯对着窗外那望眼欲穿的劲儿,就像是要看到十年不见的小媳妇儿似的。

大灯是我们七人中唯一一个对社会造成较大不良影响的人,他以一己之力让整个无柳市的网吧沉浸在一片哀号之中,网吧老板谈“灯”色变,无数游戏玩家恨“灯”入骨。据大灯自己交代,他不止一次被三五成群的小伙子猛追过,要不是他那二八大梁复古车跑得快,早让人给打个半残了。

即便如此,大灯在被警察带回派出所之前,依然坚持着四处断网的行为,大灯说:“老祖宗交代了,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每一次断网,如果能让一个人告别网络回到家中,那我所做的就是值得的。相比于芸芸众生沉迷网络带来的危害,我受点罪又算得了什么!”

大灯虽然介绍过他的英勇事迹以及他爷爷的光辉之路,但对他的父母却言之甚少,只说自己独自在外租房住,家在无柳市东郊的农村,除此之外没提过别的。

我们根据他提供的电话联系到了他的龙凤胎姐姐—司马大风,我不知道他爷爷是什么文化水准,但通过他给孙子孙女取的这两个名字来看,最低也得是小学五年级被开除的。

见面之时,极大出乎我们意料的有两点:第一,他们家确实在农村,却拥有一个占地八十余亩的中药材加工企业,厂内员工有五百多人。第二,大风与大灯完全不同,大风穿着时髦,装扮奇异,目光所及之处就有三片文身。

我们这次充当的,是一个国学培训机构的相关成员,由演技老练的段无情来担当机构的发起人,其他几人都是机构内的工作人员。到了大灯厂子外面时,我就告诉段无情:“你要把你成为主持人的梦想改变一下,道理都是相通的。试想,你现在就是一个学者,你想让更多的人投身国学,但现在紧缺国学教师,而大灯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寻贤,要让大灯的父母同意大灯出来,我们也会保证忙碌起来的大灯没有时间去网吧断网。”

段无情调整了一下呼吸,闭眼冥思片刻。果然,他再次睁眼时,伴随着他那秀丽的长发,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风度让我立刻把他跟国学大师挂上了钩。

段无情微笑说:“原来我是大师啊。”

燕未寒无奈道:“果然,表面虽然到位了,但内涵不够,毕竟没读过四书六经。”

萧慕白说:“你这样的骗子大师,我一年要剁十个。”

赵随风没说话,默默从裤兜里摸出一把螺丝刀递给萧慕白。看到大家都有些受不了段无情那副表里不一的模样,我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道:“其实无情老哥扮演的这个大师跟网上那些到处讲课的大师差不多,肚子里虽然没有多少墨水,但是他们都生得一张巧嘴,不照样忽悠得那些老板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所以,现在无情老哥就是大师。”

不过我还是给段无情提了比较中肯的意见:“能少说话就少说话,非要说话的时候,别说脏话。”

段无情摆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放心,我稳健得很。”

后来见到司马大风的时候,我及时表明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听说有一个传统文化守护者,想请他协助进行国学培训,有薪酬,还望大风姐姐能把大灯弟弟弄出来。”

司马大风一听,抠了抠手腕上的文身,一脸的不屑:“我们家这阵势你也看到了,那点工资对我们来说不值一提。老爸说了,只要大灯不惹事就行,别的对他没什么过分要求,所以还是让我弟在里面老实待一阵子吧。他一出来呀,满大街的警察都得跟着他转,我们厂子都不消停。”

我说:“你放心,我们机构从严教学,忙起来连上厕所都要憋着,大灯老师每天会非常充实地度过,绝不会有时间出来闯祸,而且有我们其他老师监督,他也没有机会。”

司马大风有些无聊地抠抠指甲,又漫无目的地揉揉自己的短发,说:“行了,几位老师甭说了,这是老爸老妈的意思,又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奉命执行而已。”

段无情脸部一颤,大声说:“你二人血脉相连,你既为姐姐,当以身作则,孝亲怜幼,可你自己在外潇洒过活,又怎知汝弟在三院正饱受孤寂折磨,于心何忍,于心何忍啊你!”

司马大风一愣,笑道:“呦嗬,真是大师啊,说话都文绉绉的,可是说得有点复杂啊,能简化一下不?我读书少,没文化。”

几人都一脸震惊地望着段无情:“这人真的是被大师附体了?”

但随后段无情长袖一挥,高深优雅的一句话就让人由震惊转为绝望:“简化是不?我的意思就是,你自己在外头风流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在里面受苦的弟弟,算人吗你?”

段无情说完那话,我心想完蛋,要被大风甩出去了。段无情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一脸的生无可恋。

但是,司马大风没有发飙,不仅如此,她竟然在短暂停顿之后笑逐颜开:“哇,像你这种中西合璧,将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相融的高手才是真正的大师啊,我就喜欢你这样有文化有内涵还不装腔作势的大师。”

一时间,六人十二目相对,现场静得连个闷屁都没人敢放。

司马大风站起身来跳到段无情面前说道:“大师贵姓呀?你们这个机构要是就这么培训的话,我也愿意参加啊。”

段无情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恢复到高深莫测的模样,“敝姓段,名无情。段是大理段氏一阳指的段,无情是《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无情。大灯若能出来,我们机构就可以如期举办,所以还望您能多多支持一下。”

我不知司马大风什么文化程度,想必比她爷爷也高不了两级,听到段无情这些歪七扭八的言语凑到一起后,她显得十分兴奋又着迷。段无情也没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一边云山雾罩地忽悠大风,一边撺掇着她去把大灯给弄出来。

司马大风被段无情绕了个把小时后,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对我们说:“我弟能不能出来,我说了也不算,我得去跟我妈申请一下,你们等我一会儿。无情大师你别走哈,一会儿回来接着给我传……传道授业?”

大风开开心心地走了,我对段无情说:“段老哥,可以啊,老夫子附体也不过如此,虽然有点跑偏,但整体效果不错了。”

段无情也不说话,向赵随风伸伸手:“快拿来,临时抱佛脚还是厉害的。”

赵随风极不情愿地把手塞进他那如布袋和尚的布袋一般的裤兜里,从里面掏出一本书来递给段无情,我定睛一看,是一本崭新的《资治通鉴》,也不知是哪一卷。段无情默默地接过书来就开始背,我算明白为啥他能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扯出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了。

虽然无情大师折服了司马大风,但这并不能改变她妈妈的主意,大风请示后对我们说:“我妈说了,她支持你们的工作,但这事当初民警对我们做过警告,除非这边的社区民警同意,否则大灯出来后再惹麻烦的话,我们就要被控告监护不周了。”

我说:“大灯是成年人了,还用监护人?”

大风说:“警察说精神病人要有监护人。”

我说:“大灯没有精神病,你们可是大灯最近的亲人。”

大风说:“我们也是被警察找怕了,你能理解一个月去十二天派出所的感受吗?”

我问她:“你能理解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月闷在精神病院的感受吗?你知道被人按到床上强行电击到短暂失忆是什么感觉?你明白一天吃三顿乱七八糟让人头晕目眩的药丸子是什么滋味?”

大风怔住,突然怒道:“什么!那帮人敢电我弟弟?我去废了他们!”

我被她这阵势吓了一跳,但也立刻意识到这大风是什么人了,我继续说:“不光电他,里面还有两个叫熊大熊二的人,大灯不听话的时候,他们就暴力镇压。”

大风眼圈都红了,“欺人太甚啊,给我弟治病可以,让他受欺负可不行!”

临走前,大风正翻着手机到处打电话,我们先行撤退,只等大灯消息了。出去后,我们几人都对段无情精彩的演技表示了崇高的赞扬,尽管其中有点瑕疵,但从大局上来看也算稳扎稳打,一举将革命旗帜高高竖起,实为大将之才。

我们还没到家的时候,大风就打来了电话,她说在她家人的强烈要求下,那位民警同意大灯出院,但有两个条件:一就是必须找一个参公的保证人来担保大灯不会再做出扰乱社会治安的举动,如果大灯再犯,保证人将会受到一定处分;二就是大灯家人需要缴纳十万元保证金,这钱不是派出所收的,而是无柳市网吧行业协会提出的要求,一年之内大灯不惹祸,钱将原数退回,惹了祸,那些钱就是赔偿金。

听说无柳市网吧行业协会就是为大灯而成立的,目的就是能够更快地了解大灯的即时动向。

听大风那意思,十万元钱倒好说,对他们家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关键是那个保证人不好找,虽然他们家有亲戚是参公人员,但联想到大灯当年的出彩表现,没人敢给他担保。

我琢磨了半天,看来最后的希望还要寄托暖玉了,她是我唯一熟识的参公人员,最主要的,她是我未婚妻。

之前在暖玉家里住的时候,我就把大灯心怀大爱的事迹给她说过了,现在听说需要她当保证人,她立马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榔头,我再大的功劳也不敌他大灯老兄的一把大钳子啊,我还想评十佳,当刑警呢。”

我意味深长地说:“大灯作为一个灵魂修炼者,是我们这个队伍必不可少的主力,他必须出来,你看咱俩虽然还没结婚,但也是有婚约的人了,你得支持未婚夫。”

暖玉说:“又来了榔头,那是小时候开的玩笑,你别那么当真好吗?”

我说:“那不行,白纸黑字大签名,你不承认都不行。”

暖玉说:“随你吧,反正……唉,算了。”

我顿了一下,说:“不然我赌上终身幸福好了,暖玉你给大灯当保证人,我们共同帮你评上十佳,当上刑警。这期间只要大灯再犯错误,我撕了那张字条。”

暖玉听到我的话后,思忖片刻,点头说:“当真?那好,我也拼一把。”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我的心底有一瞬间是凉的。

不管怎么说,暖玉终究是答应了,为此,我特地在房间里背了四个小时的交规才走出门。无论多么恶劣的心情,背完交规出来都会雨后转晴。

大灯出来那阵势就跟大哥出狱似的,我们几人在外头翘首以盼,就差黑西装大墨镜了。他姐姐在车里藏了一根棒球棍,非要进去给那些“欺负”她弟弟的人来几下闷棍,考虑到会引起的后果,我便让无情大师留在车里又给她上了一个小时的国学课。

司马大灯出来时,我才看到他入院时的着装,一身黑色中山装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显得尤为亮眼,里面的白衬衣显露出来的边角让这个留着三七分的瘦削青年多了几分神秘感。连李小炮都不禁为之惊叹:“别说,这大灯还真有民国美男子的感觉啊,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我说:“我们都是美男子,你眼界太狭窄了。”

李小炮说:“行,都是行了吧?榔头你真的可以呀,就这几天的工夫,你把六个人都弄出医院了,虽然都是些情况较好的病人,但能这么快有预谋地组团出院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我说:“心中若有正义,遍地皆是出口。小炮,我们几人走了,你会不会孤独?”

李小炮说:“不会啊,这是我的工作。”

我指指后面窗口问:“二踢脚脑门上那两撮毛还健在?”

李小炮抿嘴一笑:“他确实很恼火,不过毕竟进来的要比出去的多,他仍然很忙啊。”

我望着她身后的幽深楼道,那里面似乎有一张大口,不停往里面吸吮着一个个绝望麻木的灵魂。

这时候其他几人都走了过来与李小炮温馨道别,在里面的这些时日,大家对李小炮都充满了感激,只因她对大家的理解与尊重。当然,这种画面肯定是没有萧慕白的,他对李小炮产生的恐惧感是发自灵魂的,如他所说,真正的武圣是不会被一个人剁两次脑袋的。

临行前,李小炮对我说:“榔头,你们是我工作这两年来见到的最有趣的几个人,套用一句流传较广的话就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中无一,看来我运气不错啊,碰到你们七个。”

我说:“我们可是干大事的人。”

李小炮头上的太阳花依旧耀眼:“那祝你们成功喽!”

他们花了大概三天的时间,分别安顿好了自己的私生活。这三天里我一直在琢磨应聘协警的事,暖玉说应聘要通过笔试和面试,笔试内容其实相对简单,要考一些《公安基础知识》《刑法》《治安管理处罚法》等基本法律常识。面试的话就不同了,体能、社交能力、应变能力等都是考核项目。

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一直前行,为此我们赌上了很多,生活、梦想、尊严,我能感受到大家对于未来的茫然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