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各个器官请注意，距离敲门声响起还有最后十秒，请提前做好苏醒准备。
下面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七……
一夜无梦的脑海突然拉响了警报，催魂般的倒数刺耳过任何闹铃，我极不情愿地张开沉重的眼皮，时间刚好卡在了倒计时的最后一秒。
与其被别的东西吵醒，还不如自己忍痛结束，这就是一个自然醒党最后的遮羞布。
意识强制启动，疲劳感在全身涌动，就算脱离了肉体，人也依然会感到疲惫，并且程度更深，也更难以缓解，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当然，也是托了门外这位不速之客的福。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铃的位置，而它也很快回应了我——
一首超级玛丽的BGM。
这是初玖为我设置的门铃声，说是听了会想起蓝天白云青草地，心情也会变好。不过此刻我想起的只有密密麻麻的红砖块，以及上面横行的褐色香菇和红绿乌龟。
唉，果然当初就应该直接把那个送出去，拖延最后只会坑害自己。
将意念注入门锁，钛合金门横向移开，黑色长摆裙映入眼帘，门外的少女眨着赤色的双瞳，蹁跹的血蝶化成独特的长手套，藏在背后转动着名为幻音的白色长笛。
“灵魂体也是需要休息的，莉莉丝小姐。”我的眼神中满是控诉。
“啊，是这样吗？余都不知道哎。”
“我已经连续跟你说过三天了。”
“噢，是这样没错，”莉莉丝用手指点着朱唇：“可是余突然……”
“突然做了一个噩梦，好可怕好可怕，因为实在太过担心才会这么早地跑来确认我的安全，是吧？”我直接帮她快进了台词：“同样的理由你也用了三次，说吧，这次又梦见我怎么了？”
“嗯……梦到您和动物园的黑熊产生了量子纠缠。”
“所以你是担心以后和我神格联接时会忍不住跑去吃蜂蜜吗？！”
“嗯，”莉莉丝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嘴唇上：“蜂蜜糖分高，有可能会胖。”
“原来这次是在担心自己啊……”我顶着一张苦瓜脸把她请进屋：“进来随便坐吧。”
她撩起裙摆踏进房间，同时目光四下搜寻，很快便在桌子上锁定了目标，一丝笑意浸入面容，整个人如蝴蝶般蹁跹了过去。
不用看我也知道她是奔着什么去的，或者说，是冲着什么来的。
自然是那张摆在桌子最显眼位置的绝版黑胶老唱片。
据说对于资深音乐迷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珍品，本来关于这点，向来只刷流行榜单的我也没什么体会，可是现在看着莉莉丝这明目张胆的爱不释手，以及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三番探视，都让我由衷感叹这股来自遥远爵士时代的巨大吸引力。
毕竟，这位号称血之海女王的少女向来以厌恶人类著称，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称不上很好，即便自寂灭之墟相识后也建立过几次链接关系，可每次她看我的眼神还是能让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她这里充其量只是从垃圾变成了可回收垃圾而已。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才一直想做些什么拉进距离，也就第一时间想到了送礼物这么没创意但可能很有效的办法，只是唱片买到手里我才想到，如果对方对人类充满敌意，那贸然送礼很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所以直到今天也没敢送出手。
也就连着三天被动地见识了凌晨三点的白夜学院。
其实我也很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深感羞愧，明明对方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喜欢，而我只需要顺水推舟地说一句“喜欢就送给你”就万事大吉，可我就是不敢保证这句话能够很自然地从嘴里说出来，万一不小心给表达成了别的什么情绪，很可能会直接搞砸。而这样的畏首畏尾，也让我觉得很对不起那天请来同去的月曦九，虽说原本只是想让她替我参谋下唱片选择，可没想到最后却在杀价上起了关键作用——要不是仰仗她的死亡凝视和诡异笑容，唱片店老板绝不会放弃对我这只肥羊的肆意宰割。
“有这样好的唱片，为什么不再置备一台唱片机呢？”
将唱片放在手中爱惜地摩挲了好久，莉莉丝一脸惋惜。
“唔，这个，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吧。”
“比如呢？”
“比如……我买它本来也不是为了听，只是想撑撑门面，显摆一下我的音乐品位，都只是出于虚荣心啦，我想你应该明白的。”
我随口胡掰，可掰完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直说是想送给你就这么难吗？！
“因为不了解彼此的心意而使得误会长存，人世间总是有这样的事呢。”她若有所指地感慨着：“要不然，余将自己的唱片机搬过来，然后我们今天哪也不去，就这样静静地把这张唱片听完，您看这样如何？”
“啊呀？那会不会很麻烦啊？”我合不拢嘴地例行推脱。
“是麻烦了些。”
“但没关系，我去搬！”生怕她反悔的我赶紧起身，可没走两步就想起一个致命问题。
自己只是个灵魂体，连片羽毛也搬不起来。
略微尴尬地收住脚，我一边将下肢动作改为原地踏步，一边回头偷偷看向莉莉丝。
她嘲笑了一下我：“我来吧。”
长笛幻音转动起来，搅起的风从笛身穿过，幻化成血红色的音符线谱，如丝绸般涌出门外，待调转回来之时，线谱上已经托了一台黑色盒式唱片机。
因为不止一次见识到莉莉丝的神权，所以也没有吃惊，不过根据这一来一回的速度倒可以推断出，这台唱片机应该本来就摆在门口。
原来一开始就自带了设备啊……我小吃一惊，无数种思绪涌入脑海，一旁的莉莉丝却只是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剥去精致的塑料包装壳，闪着光亮的黑胶唱片被置于转台之上，细小的刻槽与唱针碰撞出充满交流电质感的乐音，听说这种杂音就是黑胶爱好者们的最爱，这我倒是隐隐能够理解，可歌曲本身我欣赏不来，虽不至于说难听，但肯定也讲不出好听在哪。
房间里的灯光被切换成柔和的暖黄，装饰用的壁炉里燃着投影的火焰，莉莉丝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看起来十分惬意和放松，这倒是相当少见的情形，在我的印象里，她脸上通常只会有两种表情存在，一种是装无辜时的若无其事，另一种是腹黑得逞的阴恻冷笑。
“想聊天的话也是可以的哦。”
似乎是知道我在一旁坐得枯燥，莉莉丝开口说道。
“不会影响到你听音乐吗？”
“那就要看和您的聊天是加分还是减分了。”
“呃，这样啊，那我可要好好准备一下……”我捏了把冷汗，赶紧用意识连接网络，打开搜索引擎查找与女生的聊天攻略，见她投来奇怪的眼神，便紧张得直接照第一个读了出来：
“啊，莉莉丝，你今天真是特别讨厌……嗯？哦，讨人喜欢和百看不厌。”
“减分。”莉莉丝面无表情。
“呃，那这个……你会弹吉他吗？为什么总在拨动我的心弦？”
“减分。”
“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
“负分。”
“……”
我默默地给那篇聊天攻略点了个反对加举报。
“不需要那么生硬，聊点您感兴趣的，或者您想知道的，余都可以回答，”莉莉丝睁开双眼，静静地看向我：“就当是，对您送给我这张唱片的感谢。”
“诶？诶？”我一时间有些发懵：“我先前……应该没有表达过这个意思才对啊？”
“啊？那或许是余自作多情了？”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想送给你的，买它本来就是想送给你的！”我坐起身子疯狂抓挠空气。
“其实，余早就听月曦九说过了。”莉莉丝笑了笑：“您为了挑一张好的唱片，跑遍了全城的唱片店，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像一只跑脱水的骆驼，啊，最后这个比喻是小九原话哦。”
“这个丫头！”我握拳抓狂，之前对她萌生的歉意瞬间烟消云散。
本以为黑暗系少女都应该是冷酷寡言的，结果这位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莉莉丝发出“咯咯”的笑声：“虽然余确实对人类这种生物不抱好感，但其实，您是个例外。”
“哎？”我抬起头，看着莉莉丝认真的表情，提前准备好了感动的热泪。
“毕竟黑熊又不属于人类范畴。”
“我们还没发生纠缠呢喂！”
虽然我确实对莉莉丝身上的不少谜团很感兴趣，包括但不限于她与亚当的八卦，但总觉得借着这么好的氛围刨根问底实在很煞风景，也显得居心不良，或许随着以后关系的深入，很多谜团自然也就得到答案了吧，我这样想着，于是开口说道：
“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莉莉丝讲故事的样子呢，就算是想象都想象不到。”
“您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由你亲眼见证，却又最难以忘怀的。”我说。
因为曾经向浮士德借阅过神格档案，知道莉莉丝是巴比伦旧神时代的微风女神，曾用风与蝴蝶向无数地方散播过生命，而她也经常化身蝴蝶去那些生命中体验人间，所以要问人世那些丑恶疾苦，她无疑是知晓最多的，也正因如此，她才无法再对人类心存好感。
“最难以忘怀的……肯定还是那对笨蛋姐妹的故事吧。”
莉莉丝几乎没怎么思索，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见证过那么多故事的她肯定要在取舍上犹豫一会儿的。
“笨蛋姐妹是……？”
“算是余当时的同事，您应该也认识。”
我心头一震，莉莉丝在巴比伦时代的同事，是姐妹，自己还认识，这不明摆着是在说伊瑞绮嘉拉和伊南娜吗？
“要听吗？”
“要要，当然要，”从寂灭之墟回来之后，虽然大体上知道了这两姐妹发生过什么，可站在亲历者的视角再听一遍，自然更加有助于理解。
“很少有人知道，在许久以前，散播丰收与掌管死亡，曾经是横在一对姐妹面前的选择题。”莉莉丝的眼神仿佛飞往了遥远的巴比伦时代：
“一方将成为璀璨的金星，享受世人的赞叹与膜拜。
另一方则要永远沉进地底，与死亡和绝望为伍。
两姐妹曾为此产生激烈的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最终姐姐战胜了妹妹，永远地将自己锁进了冥府的七重门后。
是的，这对姐们的愚蠢在最开始就展露无遗，她们都想让对方去享受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哪怕代价是让自己堕身无边黑狱。
冥府是唯有死者才能涉足之地，除此之外谁都不行，神也一样，于是自那一战之后，两姐妹再也没能见上一面。而余虽然身在人间，却可化作蝴蝶来去冥府，因此每次过去，姐姐都会像个缠人的小姑娘一样，四下追问我她妹妹的情况，而我之后的每次也只能很敷衍地说过得不错，相当开心。
但事实上，自从成为了金星女神之后，尽管人类对她的赞美早已溢得无处安放，诸神对她的称誉也从未停歇，但妹妹从来也没有露出过笑容，一次也没有。
那张常年刻板的脸，充满了威严与肃穆，甚至还被人们当成了狮子的象征。
后来因为‘蚀’的入侵，冥府成了危险之地，我和姐姐见面的次数也愈发减少，只知道为了压制那场灭世之灾，她的神形日渐虚弱，虽然余也偶尔会去帮她减轻负担，但只是分身的蝴蝶所尽之力十分绵薄，而她或许也是清楚自己终有神形俱灭的那天，于是命令部下没日没夜地加固七重大门。
余曾将这一讯息传达给诸神，得到的却是一致的缄默。
没有神能够下到冥府，也没有神愿意下到冥府，因此支援就无从谈起，大家所能做出的决策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做准备，等到蚀冲破冥府到达地面的时候，再做处理。
诸神的此番态度，很快就传进了妹妹的耳朵里。
得知这一消息的妹妹没有说话，脸上依然是往日的威严与冷峻，只是从那天起，象征‘金星’的黄金王座上，就再也没有了神的身影。
人们对丰收的祷告再无神聆听，渎职的女神行走于世间各地，跋山涉水，历尽艰险，集齐了七种强大的宝具，于红月之夜下降到地府，开始了一个人对抗整个冥府的战争。
金星于夜空中熄灭，春天自大地上消失，人类与神明都陷入了恐慌，当神使抵达伊南娜的神邸时，夜空铺就的地面上唯见星光刻下的大字一行：
如果世界对她见死不救，那我就抛弃世界，去往她的身旁。
众神愤怒，当即销毁了黄金王座，集结了所有兵力，镇守着冥府的出口，打算在她出来时将其处刑。却不知此时的妹妹已经在地下濒临死亡，七种宝具，逐一破碎在七重大门之前，冥界使者倒下的身躯堆积如山，而累积的伤痕，也让妹妹在到达姐姐身边时，完全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姐姐很有可能会将她直接遣送出去，而她也正在为了自己无法反抗而懊恼。
可她没想到的是，身为冥界之主的姐姐早已经被‘蚀’侵蚀得更加虚弱，甚至连扶她起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两人相见，妹妹哭泣，姐姐却在笑。
‘为什么不把这些灾难放到地面上，让所有人一起应对？’妹妹质问。
‘没用的，这是文明沉积的因果，没有谁能够消解它们。’
‘你明明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去承担！这是你的责任吗？’
‘不是，’姐姐笑着回答：‘可我总是想着，上面那个，是爱着你的世界，或许你也会爱着它，所以哪怕只多一秒，我也想守住它，我也想让你幸福下去，为此拼上什么我都愿意。”
‘你总是这样，’妹妹上去抱住了姐姐，哭得梨花带雨。
两枚神格与此时连接交融，神力化作肆海汪洋。
‘可你总也不明白，希望对方幸福这件事，我从来都不比你差！”妹妹说：“所以这次，姐姐，你再也赶不走我了！’
姐姐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虽然妹妹的做法让她感动无比，可她却并没有为此改变什么主意，借由与妹妹交融而暴涨的神力，她的神识飞出冥府，于须臾间掠过整个世界。
她看到了祈愿不成的人类对妹妹的丑陋咒骂，看到了妹妹神邸里那句由星光写就的誓言，看到了破碎不堪的黄金王座，看到了众神怒不可遏的脸庞，也看到了他们围堵在冥府门口的无数伏兵。
‘那个世界，不再爱着妹妹了。’
‘那么，也就没有守护的必要了。’
姐姐朱瞳闪烁，将无形的手伸向了妹妹的意识。
‘姐姐你要干什么？！’察觉了这一点的妹妹大声惊问。
‘你的姐姐，是一个残暴恶毒的冥界之主，毒害着世界上一切生命。你为了拯救你的世界而来，勇敢地闯过了七重大门，可最终，却被我用卑鄙的手段杀死。’
‘不要！姐姐！不要！’妹妹大声呼喊，她没有问姐姐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她已经深刻地感受到，在那只无形之手的操作下，姐姐说的这些话正在她的意识里凝结成实。
‘忘掉！快把那些忘掉！我的姐姐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是最好的，最好的……’妹妹用力与那些灌注进来的念头做斗争，可没办法，改变灵魂正是冥界之主的强项。
‘我其实挺喜欢‘小狮子’那个外号的，’姐姐笑了笑：‘愿你永远如那般高傲闪耀。’
‘不，姐姐……’
‘愿你永远无忧无虑。’
‘让我留下来……’
‘愿你永远得偿所愿。’
‘求你了……”
‘愿你能找到最好的归宿。’
“你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伊南娜，姐姐于此寂灭之地，永远深爱着你。’
那最后一抹笑容，是绽放在冥界深处最美丽的花。磅礴的神力挟裹着汹涌的因果怒涛，从地底爆发出来，触发‘星陨’，那股灭尽一切的雄伟力量，在将妹妹平安送离之后，燃尽了整片天空，也烧尽了整个巴比伦神代。”
故事结束，莉莉丝长出了一口气，爵士乐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虽然它一直都在。
“很可笑吧，巴比伦时代，只因为两个笨蛋神明，就此覆灭了。”
我看向莉莉丝，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却仿佛跃动着燃烧的星光。
“可是，也很幸福吧，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无论生命的河流再如何漫长，也都不会失去意义与方向。”
“嗯？”莉莉丝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您的生命很漫长吗？”
“我是在猜你的心里话啦！”
莉莉丝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手套上起舞的血蝶，“姑且算您猜对了吧。”
我盯着莉莉丝的黑色摆裙，陷入沉思。
“您在看什么呢？如果想试试的话，改天余可以送一件过来哦。”
“不要把我说得像变态一样啊！”我无奈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莉莉丝配上浅色系，会不会更漂亮一些。”
“可神的形象往往由不得自己。”
“我知道，这裙子上每一寸血与暗，都是人类长达千年的曲解所致，如果想要更换，必须先瓦解那些谬误，”我说：“所以我才想，总有一天，我要让莉莉丝穿上浅色的裙子，而这个，就是我的下一份礼物。”
“说大话可不是优秀品质。”
“呃……果然有些得意忘形了吗？”
“但是，”莉莉丝侧过身来，脸庞凑近了我的肩膀，幽深的香气直入鼻腔：
“余会一直期待着，直到您允诺为止，可别反悔哦。”
说完莉莉丝露出了笑容，那是不同以往所有的，最纯粹的笑容。
“绝对不会！”
